第19章 世界大革命(5)

1917年之后,布尔什维克吸收了其他所有社会革命的思想,将它们一一推往极端激进的方向。1914年之前,世界各地的革命思想,原多以无政府主义思想为主流,与马克思无产阶级革命无关。除东欧地区以外,马克思只被视为人民群众的导师,为众人指出一条历史命定却非暴力的胜利之路。可是到了30年代,无政府主义作为政治力量,已经没有力量,最后据点只剩下西班牙,甚至在无政府主义热情一向胜过共产主义热情的拉丁美洲也不例外。(其实连西班牙内战也旨在消灭无政府主义分子,相形之下,共产党声势反显得微不足道。)从此,莫斯科外围的各地社会革命人士,莫不奉列宁与十月革命为圭臬,日后纷纷与受共产国际排挤的与共产国际有异议的团体合流,深受它们的鼓舞。而共产国际及“苏共”则在斯大林的钳制之下,大力铲除异己。当时异端人士之中,声誉最高者要数流亡在外的托洛茨基——托氏与列宁共同领导十月革命,并一手建立红军——可是他的行动完全宣告失败。托氏曾发起“第四国际”,试图与斯大林的第三国际抗衡,却声微势小,几近无形。1940年,托洛茨基在流亡地墨西哥被斯大林手下暗杀身亡。当时他的政治影响力已经一落千丈,微不足道了。

简单地说,作为社会革命人士,越跟着列宁及十月革命的脚步,越意味着将成为莫斯科路线的共产党党员或同路人。希特勒攫取德国政权之后,各地共产党在反法西斯阵线上统一联合,消除了原有党派路线的分歧,赢得工人及知识分子的广泛支持,如此一来,更向莫斯科中央接近靠拢。渴望推翻资本主义的热血青年,纷纷成为正式共产党员,与以莫斯科为中心的国际革命运动认同。在十月革命里成为正统革命意识的马克思主义,此时则以莫斯科的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学院(Marx.Engels.Lenin Institute)宣讲的为正统。而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学院则是向全球传播伟大马列经典的中心所在,除它以外,举世再无任何一处比它更有能力可以同时肩负解释和改变世界命运这两大任务。这种情况,一直到1956年以后才有所改变:斯大林的路线在苏联破产,以莫斯科为中心的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也势消力薄。原本和斯大林路线不同的左派团体及人士,纷纷进入公众视线,但是后者虽然起了变化,却依然笼罩在十月革命巨大的影响之下。1968年以及后来发生的历次激进学生运动,其实都带有明显的俄国无政府主义者巴枯宁(Bakunin),甚至尼察也夫(Nechaev)的气息,跟马克思则扯不上任何关系。任何人只要对思想史稍有研究,都可以嗅出其中的味道。可是就连这股学潮,也唤不回无政府主义理论或运动了。相反地,1968年则在学术界掀起一股马克思理论的潮流——可是其各种版本,恐怕却要使马克思本人大吃一惊。各种所谓的“马列”团体,更是方兴未艾,纷纷联合起来,指斥莫斯科及老共产党组织不够革命化和列宁化。

矛盾的是,正当社会主义革命传统在各地如火如荼全面进行之际,共产国际本身,却反而把当初1917~1923年间革命的原始策略放弃了。换句话说,它甚至处心积虑,打算使用与1917年大相径庭的手段进行权力转换(见第五章)。1935年起,批判性的左翼文学纷纷指责莫斯科不但一再错失革命时机,甚至进而排斥革命,背弃革命;因为莫斯科根本不打算革命了。但是“苏维埃中心路线”运动唯我独尊,不容异己,一直到它自己从内部开始瓦解之日,外界的批评才发生作用。只要共产党运动阵线联合一天,只要它能保持惊人的整体性一日,对全世界绝大多数信仰全球革命的人来说,苏维埃革命便是唯一的路线,除此之外别无他路可走。1944年至1949年间,各地再度掀起革命风暴,许多国家与资本主义决裂,走上共产主义之路。谁能否认,这些国家的革命,哪一个不是在正宗苏维埃路线的共产党羽翼下方才完成?一直到1956年以后,其他革命路线才逐渐崭露头角,提出有效的政治主张或革命方式,关心革命的人士也才开始有了真正的选择。但是,就连这些另辟蹊径的路线——如托洛茨基思想、毛泽东思想,以及受1959年古巴革命影响建立的各种团体等等(古巴革命见第十五章)——往往不出列宁的窠臼。在最左的路线上,势力最庞大实力最雄厚的团体,仍然要数老共产党组织。然而,革命的理想热情,早已远去了。

世界革命的动力,主要在其共产党形式的组织,也就是列宁所谓的“新一类党派”。列宁这项创举,可说是20世纪社会组织模式的伟大创新,可以与中古时代基督教会的僧侣制度及各式神职组织相媲美。它组织虽小,效率却出奇地高,因为党可以向成员要求完全的牺牲奉献。它纪律之严,胜过军队,可以集中一切力量,不惜任何代价,执行党的意志决策。党员高度服从奉献的精神,敌人也不得不佩服。然而,这种“革命先锋党”的模式与它致力推动的革命(它所推动的革命,偶尔也有成功的例子)之间的关系却不甚清楚。唯一最明显的一点,就是此模式是在革命成功之后(以及战时),方才确立。因为列宁党派本身,其实是以少数精英领袖(先锋)的形式起家(当然在革命胜利之前,他们号称“反精英”),可是革命,正如1917年的例子,乃是群众所为。革命一旦爆发,燎原之势,不论精英还是反精英,都无法控制全局。事实上,列宁模式所吸引的对象,往往是社会上原有精英阶层的年轻一辈。这种现象,以第三世界最为明显:优秀青年大量加入组织,壮烈地进行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间或也有成功的例子。30年代,巴西共产党势力大为扩展,主力即为原统治阶级地主家庭的年轻知识分子及下级军官(Martins,1894,pp.3390~3397)。

但在另一方面,对真正的“群众”来说(有时也包括那些积极支持“先锋组织”的人士在内),他们的感受却往往和领袖们的意见相抵触。尤其在真正大规模群众运动时矛盾更明显。因是之故,1936年7月西班牙军方政变,起来反抗当政的人民阵线(Popular Front)政府,立刻导致西班牙大部分地区出现社会革命。好战分子,尤其是鼓吹无政府主义的人士,自然纷纷着手将各地的生产组织集体化。但是共产党和中央政府却一致反对,而且,只要抓住机会,便尽可能取消公有,恢复原来的制度。公有制的优劣,至今仍是当地政治界和历史学界讨论不休的话题。这次事件同时也掀起一股反偶像、抗旧习、杀教士、反圣职的风潮,情况之烈,空前绝后。其实自1835年发生大骚乱以来,以教会为发泄攻击的对象,就成为群众运动的一种现象。那一年,巴塞罗那(Barcelona)市民因为不满某场斗牛的结果,火烧教堂泄愤。这一回,则大约有7000名神职人员惨遭杀害——几乎是该国神父僧侣总数的12%~13%;不过其中修女所占比例较小,——仅在东北地方的加泰罗尼亚(Catalonha,亦即Gerona)教区一地,就有6000余座圣像遭到破坏(Hugh Thomas,pp.270~271;M.Delgado,1992,p.56)。

这次恐怖事件造成两声余响:西班牙革命左派的领袖及发言人,纷纷出面抨击群众行为的不当;虽然在骨子里,他们自己也是狂热的反教会分子。甚至连那些一向以憎恶教士出名的无政府主义者,也认为做得太过分了。可是对参与群众运动的民众而言,包括许多当时在场旁观的人在内,看法却完全两样。他们觉得,革命就是要像这样才叫革命:永远地而不是一时象征性地推翻社会原有的秩序、原有的价值。除此之外,其他任何做法,都属次要(M.Delgado,1992,pp.52~53)。领导人当然可以一味坚持革命的主要敌人是资本主义而非可怜的教士。但群众可不这么想,他们的看法与之迥异。(换到另一个不似伊比利亚半岛如此男性化崇尚武力的社会里,群众运动是否也会这样疯狂地残杀旧偶像呢?这其实是一个需依现实情况而定没有答案的问题。不过,若对女性态度认真研究,也许可以找出一些蛛丝马迹吧。)事实证明,所谓革命发生,政治秩序解体,偶像权威崩溃,街头百姓完全靠自己(妇女也在内,如果男人让她有这个自由的话)的这种革命形式,在20世纪里可谓绝无仅有。即使连最接近这种情况的事例,也不例外,1979年伊朗政权在革命之下骤然崩解,德黑兰群众一致起来反抗国王,虽然绝大多数都属自发的活动,却不是完全没有组织的乌合之众。多亏伊朗固有的伊斯兰教组织,旧政权刚灰飞烟灭,新政权就已建立。虽然它得再花上一点时间,才真正巩固了自己的地位(见第十五章)。

另外一个事实则是,自十月革命以来,除了某些地区性的突发事件以外,20世纪在各地发生的历次革命,通常若非由突发政变(多数几乎均属军事政变)夺得首都所致,便是长期武装抗争(多为农民运动)的最后胜利。在贫穷落后的国家里,军旅生涯往往为那些受过教育却缺乏关系和财富的优秀青年提供了开创一番大事业的出路。在这些出身卑微的低级军官中间(有时甚至连士官阶层也在内,不过比较少),同情激进派及左翼者甚为普遍。因此因政变起头的革命,往往在如埃及[1952年自由军官革命(Free Officer Revolution)],以及中东地区的国家出现(1958年的伊拉克,50年代以来不时发生革命的叙利亚,1969年的利比亚,等等)。在拉丁美洲的革命运动中,军人更是不可或缺的主角。虽然他们夺权的动机,很少是出于明确的左翼立场,就算发动之初,确实出于左倾意识,却鲜见长期的坚持。不过1974年,葡萄牙曾发生一场军人政变,使观察家大为惊异:一群年轻军官,对葡萄牙长期从事的殖民地战争感到幻灭而走上激进道路,起来推翻了当时世上掌政最久的右翼政权,即所谓“康乃馨革命”(Revolution of Carnations)。与军官们联手出击的队伍,包括地下组织的共产党人,以及各种各样的马克思派团体。但它们最终分道扬镳,总算使欧洲共同体成员松了一口气。事后不久,葡萄牙也很快加入欧洲共同体。

至于发达国家,由于其社会组织、意识传统,以及军队肩负的政治功能与第三世界不同,具有政治野心的军人往往向右翼靠拢,至于和共产党或社会主义合作,却不合他们的个性。诚然,在由德军手里收复法兰西帝国各殖民地的战斗中,前帝国在当地训练的士兵——他们被升为军官的人数少之又少——往往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前法属殖民地北非的阿尔及利亚,就是最显著的例子),然而,这些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当中与戴高乐(de Gaulle)麾下的自由法国部队(Free French)并肩作战,而且人数占多数的殖民地士兵,战时战后,却都尝到了相当失望的滋味。他们不但经常地受到歧视,而且跟其他多数不属戴高乐派的法国地下抵抗人士的命运一样,战事一结束,马上就被打入冷宫。

在法国光复后举行的正式胜利游行队伍里面,自由法国部队显示的肤色,远比真正为戴高乐派赢得战斗荣誉的成员“白”得多了。总而言之,当年虽曾有过5万名印度士兵加入日本人策动的印度国民军(Indian National Army),但就整体而言,为帝国势力效命的殖民地人的部队,即使在当地人领导之下,也始终对帝国忠心耿耿,最起码不曾带有任何其他的政治色彩(M.Echenberg,1992,pp.141~145;M.Barghava and A.Singh Gill,1988,p.10;T.R.Sareen,1988,pp.20~21)。

20世纪的社会革命人士,一直到很晚才发现了以游击战走向革命之路的手段。究其缘故,或许是因为历来游击战多属农民运动特征。而农民运动,往往不脱传统的思想气质,在心存怀疑的城市新派人士眼中,大有保守反动,甚至反革命的嫌疑。说起来,在法国大革命以及拿破仑将革命带往全欧的时期里,所谓各地势力庞大的游击队,千篇一律,不都把矛头指向法国吗?那些非正规军的游击活动,可从来不是为了法国,以及法国革命的理想而发动的。因此,一直要到1959年古巴革命之后,“游击队”一词才正式收入马克思主义者的词汇。至于布尔什维克党人,在苏俄红军与白军内战期间,于正规部队作战之外,也曾多次发起非正规队伍的格斗。它们把发动这种攻击方式的作战力量称为“游击队”(partisan)。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各地受苏维埃精神激发而起的地下抵抗运动,均奉此战术为正宗。回想起来,当年西班牙内战之际,游击式的行动几乎不曾出现,倒真是一件怪事。因为在佛朗哥(Franco)部队占领的共和地区,游击战大有一显身手的余地。事实上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共产党曾从外围组织了势力相当庞大的游击中心。可是在大战以前,游击战根本就不属于革命家的作战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