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当官——上上下下地折腾(1)
- 张鸣说历史:重说中国古代史
- 张鸣
- 4890字
- 2016-03-09 16:05:32
自古以来,领导只要是个明白人,都得用能人,品质好的能人。但前提是,必须得让他放心。
扯淡的马前泼水
朱买臣在西汉,不算一个大人物,但他的名气在后世却出奇地大。没有别的,只因为他是一个刻苦学习,靠苦读做官的模范典型。白衣致卿相的故事,在科举制实行之后,倒是有不少。但在汉朝,这样的美事并不多见。刘邦的沛县那帮偷鸡摸狗的兄弟,布衣致卿相,是因为跟着主子打天下了。天下已定之后,小百姓要想混官场,一般都得从小吏干起,还要有牛人推荐。大把的机会,都给了富人。在那个时代,像朱买臣这样,虽能读书识字,但家贫如洗,最后靠讲经得到皇帝赏识的,其实是个异数。宣称要独尊儒术的汉武帝,急切需要若干通经之人做装饰,他欣赏的博士公孙弘以及朱买臣,都是这样的饰件。这样的饰件,像汲黯说的那样,无非“习文法吏事,缘饰以儒术”。
即使是模范典型,如果故事缺乏戏剧性,也不大容易走红。而朱买臣的故事,恰好有这样的因素。这个靠砍柴卖柴为生,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穷措大,居然有一个妻子。朱买臣出场的时候,这个妻子已经在台上,看起来已经跟他吃苦若干年了,并没有嫌弃他。只是觉得自己的丈夫边卖柴边大声朗读有点搞笑,总是制止他,又制止不住。最终,到朱买臣四十多岁时,看看日子毫无起色,实在熬不住了,离开他另找人家。朱买臣还劝,说自己五十岁上肯定能发迹,没几年熬头了。显然,这样的安慰,估计是街上每个穷措大的托词,没法让人信的,所以,朱买臣妻还是往前走了一步。
另嫁人的买臣妻,对朱买臣并未恩断义绝,后来跟后夫上坟,看见朱买臣吃不上饭,还“呼饭炊之”。但是,没有了妻子的朱买臣,生活终于有了变化,不再卖柴,跟着太守的上计吏做跟班了。所谓上计,就是每年进京负责应付上级的考核。为了应付考核,各个郡不仅要有专门人员,还有驻京办事机构——守邸。就这样,朱买臣进了长安,伏阙上书,没有消息。正在饥寒交迫之间,幸好得到了乡人严助的推荐,得以面见皇帝。朱买臣见皇帝,说春秋,言楚辞,说得汉武帝高兴。于是就做了官,中大夫——皇帝的侍从。恰好武帝要置朔方郡,宰相公孙弘以为不可,于是武帝便令朱买臣去跟公孙弘辩论。看来朱买臣杂书读得比较多,口才也好,辩来辩去,把公孙弘辩得没脾气了。其实,汉武帝置朔方郡,从经济角度,完全不合理,他自己也说服不了宰相。当时的朱买臣,原本就是被武帝当作东方朔这样的弄臣的,跟弄臣辩论,谁是敌手呢?
再后来,东边的越人老是叛乱。朱买臣献策,说他有平叛之法。于是,汉武帝就命朱买臣做了他家乡的会稽太守。临行之前,说了一句:富贵不还乡,如绣衣夜行,你这下子抖了吧?
朱买臣进京做官期间,也有不走字的时候,有一阵儿官也丢过,他就跑到会稽郡的驻京办去混饭吃。这回,捧了会稽太守的印绶,他依旧穿着往日的旧衣服,再次来到会稽郡的守邸,正好赶上上计之时。上计吏和守邸里的办事人员正在一起喝酒,见朱买臣进来,也没有人起身。朱买臣一屁股坐下就跟着大伙一起喝,酒致半酣,守邸的小吏突然发现朱买臣身上有印绶,近前仔细一辨,发现居然是会稽太守印绶。大惊,出来告诉上计吏,人家不信,告诉守邸之丞,也没人信。小吏急了,拉他们近前去看,果然。那年月,一郡的太守,跟九卿同品级,而且在郡里大权在握,可以生杀予夺。属吏们给太守拜寿,是要呼万岁的。发现向来不起眼的朱买臣,猛然之间变成了太守,所有人都惊呆了,发呆完毕,呼啦啦跪倒一大片。
朱买臣富贵还乡,家乡人无论贵贱,都来迎接。朱买臣发现,他的前妻和丈夫,一个修路工人,也在看热闹的人群中。于是,朱买臣命人将这夫妻俩都带进了太守官邸,养了起来。但是,从卖柴人到太守,这个反差实在太大,刺激也够大,一个月后,他的前妻还是自杀了。
后来,朱买臣和妻子的这段故事,被后人演绎成《马前泼水》的杂剧,到清朝又变成京剧经典剧目,一直演到今天。说是朱买臣还乡,看到前妻之后,有种种的羞辱,前妻还要求回来。朱买臣命人在马前泼了一桶水,让他前妻收起来,能收起来,就收回她。最后的结果,当然也是以前妻自杀告终。这个编出来的戏剧故事,还产生了一个成语:覆水难收。
其实呢,朱买臣没有这样做。仅仅是令人把前妻和丈夫带上一辆车,也就完了。从此,前妻和丈夫,过上了不愁吃穿的日子。只是,需要天天面对这个威风八面的前夫,未免懊悔,心理素质再好的人,估计也挺不住。朱买臣作为刻苦学习的榜样,倒也罢了,但把朱的前妻打成嫌贫爱富的反面典型,加以鞭笞,一鞭笞就好几百年,真的有点过。那个年月,女人也是要吃饭的,一个连老婆都养不活的人,人家跟了好些年,走道(改嫁)之后,还能给前夫饭吃,要论人品,其实真的不差。
调和阴阳的宰相
调和阴阳这样的事,后世一般都是医生在做。中医的理论,但凡生病,就是阴阳不协,治病,无非调和阴阳。实在调和不了,人也就翘了。当然,另一种说法是,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命里该死,医生再怎么高明,也无力回天。但是,西汉年间,一说起调和阴阳,人们都会想到宰相。那时的人们普遍认为,三公的职掌,就是调和阴阳——为人间社会调和阴阳。而宰相为三公之首,自然首当其任。
汉宣帝时,丙吉为相。他给人印象最深的,是一件逸事。有天丙吉在大街上走,看见一群混混殴斗,打得死伤枕籍,血流满地,丙吉置之不理,驱车而过。又走了一会儿,看见一头牛趴在那里喘气,他却停车下来,一个劲儿地问牛的主人,是不是路赶急了,把牛给累着了。跟着他的掾吏(随员)不解,问他,有人斗殴致死你不管,一头牛喘气你却问个没完,这是为什么?丙吉说,混混打架,是长安令和京兆尹这些地方官该管的事,他们管不好,年终考核记上一笔就是。现在刚刚初春,还不到热的时候,牛就喘,如果不是累着了,那就是出大问题了,不该热的时候热了,必定是阴阳不调。三公职掌,就是管这事的,焉能不问?
三公负责调和阴阳,大概发端于董仲舒的理论。天人合一,天象如何,跟地上人的作为有关。阴阳不协,不是冤狱太多,就是统治者做了其他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所以,非得宰相出面打理,才能把不协调的阴阳再调和回去。这样的说法,对于老百姓是有好处的,但凡有了灾异,无论水旱,王朝都会在自身政治上找原因,做一番自我的检讨和调整。如果调整过后,灾异如旧,那么宰相的位置就保不住了,换人。西汉因为这个事,换掉的宰相有一大把,难怪丙吉见了牛喘神经紧张。其实,真要是人事影响天象,第一个该换的是皇帝。可惜,君主制下,偏偏就是皇帝换不了。
丙吉是狱吏出身,在西汉后半叶儒风大炽的时代,其实是做不了宰相的。但这个高级狱吏,恰好在汉武帝跟卫太子闹翻,穷制巫蛊之时,在廷尉府干狱监。因职务之便,善心大发,救了卫太子的遗孙,汉武帝的曾孙刘询。后来,汉昭帝死后无嗣,霍光拥立昌邑王失败,最后找到刘询继位,是为汉宣帝。说起来,丙吉是汉宣帝的大恩人,但当时汉宣帝尚在襁褓之中,不知此事。继位之后,虽然丙吉也在朝为官,却只字不提。直到后来有人争功,争来争去,汉宣帝发现,真的功臣,是这个不说话的丙吉。由是大感动,让他封侯拜相。丙吉谦让再三,还是接受了。
一个狱吏出身的人,当然知道其实一个王朝的冤狱,是永远断不了的。西汉的法律,在条文上比秦朝少,某些特别残忍的肉刑,也因为缇萦的上书,被汉文帝废了。但严刑峻法之风,却贯穿王朝始终。不管多大的官,只要犯事进了监狱,就得扒层皮。好些名臣,比如李广和周亚夫,都因为不愿意进监狱受辱而自杀。如果人事真的会影响天象,那么他这个调和阴阳的人,恐怕怎么也做不好。所以,他做宰相之后,做的最好的事,就是尽量别在自己手中害人。宰相府的掾吏,不管犯了什么错,他都不将之投入监狱,顶多放个长假,让他们自己识趣离职就是。一个赶车的车夫,因为喝醉,吐在了他的车上。左右要赶这个酒鬼走人,他也不让,说是不能为了一辆车,砸了一个人的饭碗。这样宽厚待人,能不能让天象变得协调一点,我们不知道,反正,他的政敌的确不多。
丙吉的特殊之处,是绝不因为他跟皇帝的关系而显露丝毫的特别。除了宽厚,没听说他有什么政绩,更没见他在调和阴阳方面,有什么表现。但他的位置很稳,一直做到死。死前,皇帝还特意征求他的意见,谁可以接任。一个在民间吃过苦的皇帝,知道感恩,一个同样在民间混出来的高官,不居功自傲。虽然不是明君配贤相,倒也令人感动。
班固说,做高官之后,丙吉也开始读诗礼了,而且皆通大义。但他的宽厚,却跟这些儒家经典,关系不大,只能说是天性。或者,在做狱吏时,见了太多的残忍,后来良心发现了。
循吏的猴子屁股
西汉中期的黄霸,是个人物。后汉儒生,每每称道之,班固的《汉书·循吏传》上,有他浓墨重彩的一笔。余英时先生认为,西汉的循吏,是以“师儒”的身份从事教化的。可是,如果我们仔细考察黄霸这个人,就会发现,此人其实不算是一个儒者,许多同时代官僚,至少通一经,有过研习儒家经典的经历。但他学习儒家经典是在监狱里,听起来并不靠谱。他的治理之道,骨子里,还是申韩之术。只不过,他执法较为宽容而已。
黄霸进入仕途,是通过纳赀,即买官。汉武帝大动干戈,国库空了,于是大肆卖官鬻爵,黄霸就是这么混进来的。买官之人,官场上没人看得起,总觉得他们将本求利,是进来捞的。但是黄霸表现不错,很清廉。大约家里有钱,没打算借官生利。而且他有一个特点,执法比较宽,能放人一马,就放人一马。西汉走到宣帝这儿,一直都是秦朝的调子,严刑峻法,只有文帝时稍宽了一小会儿,汉武帝就又开始老调重弹。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于是,酷吏当道,百姓稍有干犯,小命必定不保。官吏的日子也不好过,不管多大的官,一旦有过失,马上投进监狱,即使不死,也剥层皮。
西汉到了宣帝时分,问题已经比较多了。黄霸来自民间,懂得严刑峻法给民间带来的痛苦,也知晓酷吏的冷面对于官僚集团的伤害。于是,他要改弦易辙。慢慢地,黄霸这样执法较宽的人,就浮出水面了。
黄霸崭露头角,是在做廷尉正的时候。廷尉掌天下刑狱,下面的郡县,但有疑难案件,都交由廷尉衙门审理。廷尉正,是廷尉的主要助手。一个执法尺度宽的人来做这个,好多人的命就保住了。但是,酷吏势力不小,老是宽纵,也会得罪人。在廷尉正任上,当时的大儒长信宫少府夏侯胜,因为非议诏令得罪,他给压下了,因此,被人举报,他也进了监狱。罪当死,不知怎么就没行刑,跟夏侯胜关在一起。一关就是三年,跟着夏侯老先生学了《尚书》。三年之后,俩人都出狱,重新为官。汉代监狱环境,以恶劣闻名,黄霸有学习的条件,实在难得。
这一回,黄霸可就抖了。做颍川太守,皇帝特许他的车盖高一丈,遮不了风,挡不了雨,但招摇得紧。只是,学了《尚书》的黄霸,到了颍川之后,干的活儿好像跟儒学也没多少关系。首先是分遣良吏,对百姓宣读皇帝诏令。然后把当地的百姓按军队编制编伍,类似保甲制度的做法,以父老做保甲头目,说是要劝善防奸。然后磨磨叽叽地劝百姓种树、耕田,务桑蚕。最搞笑的是,他让当地的乡官(三老之类)和邮亭,都在自己的官舍里养鸡养猪,说是可以救助穷人。当然,实际上很可能是让这些工资不高的基层干部,明目张胆地搞点副业创收。县以下设置政府官员,是秦制,但行到汉朝,这个制度已经有点乱了,最基层的干部们,都有点混不下去了。黄霸想要干点事,不动员乡里三老和亭长们,多半没戏,于是,先来点优惠。
有准保甲制度,加上他又比较勤政,经常下去溜达,所以,他耳目众多,消息灵通。底下的官吏,有人干了什么没他不知道的。有一次,一个小吏下乡,不在邮亭吃饭(里面都养鸡养猪了,味道很不好),自己带了饭在道旁凑合,结果饭里的一块肉还被鸟给叼了去。小吏办完事回衙门,黄霸出来迎接,以表扬的口吻,把这事说了。小吏吓得半死,以为自己干什么都瞒不过长官,于是什么也不敢瞒,坏事也不敢做了。一个小吏如此,别的也一样。
显然,黄霸在颍川干的事,跟儒学没有什么关系。劝农这事,法家更在意。保甲这玩意儿,原本就是商鞅的发明,广布耳目眼线,明察秋毫,也是法家治理之术的应有之义。这样法网严密的治理,盗贼当然没有藏身之所,所以就比较太平,监狱里重犯不多。唯一不同的,是黄霸驭下较宽。有郡丞年老重听,按旧例该淘汰,但黄霸不许,说就让他凑合干好了。换个新的,送往迎来,还要花钱。这事呢,有点像黄老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