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晏殿那场令人窒息的“家宴”后,一连数日,望潮阁都沉浸在一种近乎凝滞的寂静中。谢蛮再未踏出宫门一步,只将自己关在临海的暖阁里,仿佛一尊被精心安置的玉雕。窗外的归墟之渊依旧翻涌着灰蓝色的波涛,海风带着咸腥灌入,吹散了殿内刻意燃起的沉水香,却吹不散谢蛮心头那层厚重的、名为“傅奕辰”的阴霾。
那句“内蕴锋芒,别有一番意趣”,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针,深深扎进她的血肉,日夜不停地提醒着她:她的伪装,在那个男人眼中,或许早已形同虚设。十年画皮,苦心经营,在他洞悉一切的目光下,是否早已成了可笑的把戏?巨大的危机感与屈辱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然而,越是如此,谢蛮的内心反而愈发沉静下来。恐惧和愤怒只会让人失去判断,她需要绝对的冷静,如同深海之下蛰伏的巨兽,等待致命一击的时机。她开始更专注地研究棋谱,那纵横交错的棋盘,黑白分明的棋子,仿佛成了她演练心机、磨砺意志的战场。
这一日午后,天空难得放晴,薄薄的日光穿透云层,在海面上洒下破碎的金斑。望潮阁的暖阁内,熏笼里换上了更清雅的苏合香,袅袅白烟盘旋上升,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温软恬淡的暖意。谢蛮端坐在临窗的紫檀木嵌螺钿矮榻上,一身素雅的月白云锦宫装,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她微微垂着眼睫,目光专注地落在矮几上的一盘黑白残局上,莹白的指尖拈着一枚温润的黑玉棋子,悬在棋枰上方,久久不落。那姿态娴静温婉,如同一幅精心绘制的、毫无瑕疵的仕女图卷。
珠泪侍立在不远处,低眉顺眼,呼吸都放得极轻,碧波般的眼眸深处却藏着浓得化不开的忧虑。
阁内静谧得只剩下香炉里炭火轻微的噼啪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永不停歇的海浪声。
这份刻意的宁静,被一阵沉稳而清晰的脚步声打破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人心弦上,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珠泪的身体瞬间绷紧,下意识地看向谢蛮。只见谢蛮悬着棋子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随即又恢复了那柔若无骨的姿态,仿佛浑然未觉。
暖阁的门被无声推开。
当朝宰相傅奕辰,身着一袭玄色暗云纹常服,玉带束腰,缓步走了进来。他并未穿朝服,少了几分朝堂上的迫人威仪,却更添了几分闲适慵懒的贵气。墨发以一根墨玉簪松松束着,几缕碎发垂落额角,衬得他那张昳丽近妖的脸庞愈发深邃。他唇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目光如同无形的丝网,瞬间便锁定了矮榻上那个月白的身影。
“殿下好雅兴。”傅奕辰低沉悦耳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暖阁的静谧。他径直走到谢蛮对面的圈椅前,姿态闲适地坐下,仿佛这望潮阁是他自家后院一般随意。
谢蛮这才仿佛后知后觉地抬起头,眸光流转间,已漾开一片清澈见底的温顺笑意,如同春日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湖面,不见丝毫涟漪。她放下棋子,微微颔首,声音清越柔和:“傅相安好。不知傅相驾临,有失远迎。”礼节周到,语气恭谨,挑不出半分错处。
“无妨。”傅奕辰的目光并未在棋局上停留,反而饶有兴致地落在谢蛮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玩味与探究,仿佛在欣赏一件终于落入掌中的稀世珍宝。“臣途经望潮阁,听闻殿下棋艺精湛,一时技痒,特来叨扰,还望殿下不吝赐教。”他嘴上说着赐教,语气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笃定。
谢蛮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温婉:“傅相言重了。本宫不过闲来消遣,胡乱摆弄罢了。在傅相面前,班门弄斧了。”她说着,重新拈起那枚黑玉棋子,手腕微转,轻轻落在棋盘上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位置,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
傅奕辰的目光这才扫过棋局,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了然。他并未立刻落子,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拂过矮几上散落的几颗温润的白玉棋子,动作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优雅,目光却始终牢牢锁在谢蛮脸上,如同深海巨兽审视着爪下的猎物。
“殿下总是这般过谦。”他唇角那抹笑意加深,带着一丝洞悉的残酷,“这盘棋,看似温吞平和,殿下处处退让,实则……”他指尖拈起一枚白玉棋子,并未看棋盘,目光却如同实质的钩子,一寸寸刮过谢蛮看似温顺的眉眼,“步步为营,暗藏杀机,只待对手一步行差踏错,便要……一击毙命。”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磁性,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谢蛮紧绷的神经上:“就像殿下这副温婉无害的模样……倒叫臣……每每见了,都忍不住想将这精心伪饰的羽翼,一根根折断,锁在身边才好。”
“咔嚓!”
谢蛮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骤然断裂!宽大的云锦衣袖掩盖下,她的指甲早已深深掐进了掌心,尖锐的刺痛感刺激着她濒临失控的神经。体内的深海之力因这赤裸裸的、带着狎昵与绝对掌控欲的威胁而骤然翻涌!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四肢百骸,耳畔仿佛又响起了那来自深渊的、充满毁灭气息的嘶鸣咆哮!她强行运转心法,将那狂暴的力量死死压回深渊,指尖的微颤被完美的仪态所掩盖,脸上那温婉的笑容甚至没有丝毫动摇,反而因他话语中的狎昵之意,恰到好处地晕开了一抹薄红,更显得娇弱无辜。
“傅相说笑了。”她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羞赧与惶恐,“本宫不过一介深宫弱质,岂敢劳傅相如此‘费心’。”她将“费心”二字咬得极轻,却又异常清晰,如同冰珠落地。
傅奕辰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暖阁里回荡,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令人极不舒服。他看着谢蛮那完美无瑕的伪装,看着她眼底深处极力压制却依旧泄露出一丝的冰冷火焰,心中那股想要彻底撕碎这层面具、看看底下究竟藏着何等模样的欲望,愈发强烈。
他没有再落子,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那目光,越发深沉锐利,如同实质的冰锥,试图刺穿她精心构筑的温顺外壳,直视那蛰伏在深处的、冰冷的獠牙。空气仿佛凝固了,熏笼里苏合香的气息陡然变得粘稠而沉重,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暖阁内只剩下两人无声的对峙,一个带着掌控一切的玩味,一个戴着温顺的面具,内里却翻涌着滔天恨意与冰冷的杀机。
就在这时——
“哒、哒、哒……”
一阵急促而谨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持。脚步声停在暖阁门外,带着明显的犹豫和惶恐。
珠泪连忙上前,低声询问了几句,随即脸色微微一变,快步走到谢蛮身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殿下……是王总管……”
谢蛮的心猛地一沉,那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触手,瞬间攫住了她!她维持着端坐的姿态,目光平静地看向门口,只是那捏着棋子、藏在袖中的手,指节已然用力到泛白。
傅奕辰则好整以暇地靠回圈椅里,姿态闲适,甚至端起珠泪刚刚奉上的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仿佛早已预料到了什么,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反而加深了几分,带着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笃定。
暖阁的门再次被推开。皇帝身边最得力的老太监,王德全,躬着身子,几乎是屏着呼吸走了进来。他手中托着一卷明黄色的锦缎圣旨,脸上的表情复杂难辨,既有惯常的、深入骨髓的恭顺,又夹杂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惶恐与不安。他那双浑浊的老眼飞快地在端坐的谢蛮和悠闲品茗的傅奕辰之间扫过,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老奴参见殿下,参见傅相。”王德全的声音尖细,此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深深地弯下腰。
暖阁内的气氛,因这卷明黄色的圣旨和王德全的惶恐,瞬间降到了冰点。
谢蛮的心跳如擂鼓,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她看着那卷圣旨,看着王德全惶恐不安的脸,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她的脑海!
“王总管免礼。”谢蛮的声音依旧保持着平静,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父皇有何旨意?”
傅奕辰放下茶盏,发出一声轻响,目光似笑非笑地看着王德全,带着无形的压力。
王德全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卷沉重的明黄卷轴展开。他不敢再看谢蛮,也不敢再看傅奕辰,只盯着圣旨上的字迹,用他那尖细的、此刻却异常刺耳的嗓音,清晰地宣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兹有皇三女谢蛮,温婉娴淑,品貌端方,深得朕心……”
“当朝宰辅傅奕辰,股肱之臣,功勋卓著,国之柱石……”
“实乃天作之合,良缘夙缔……”
“特旨赐婚,择吉日完礼!”
“钦此——!”
“钦此”二字落下,如同两柄万钧巨锤,狠狠砸在暖阁冰冷的地面上!也狠狠砸在谢蛮的头顶!
死一般的寂静。
熏笼里苏合香的白烟依旧袅袅盘旋,却再也驱不散那骤然降临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珠泪猛地捂住了嘴,眼中瞬间盈满了惊骇欲绝的泪水。
温婉娴淑?品貌端方?天作之合?!
十年前那个暴雨之夜,母妃绝望的叩首声,满地滚动的、散发着幽光的珍珠,还有那双穿透帷幔缝隙、冰冷注视着她的、如同归墟之渊本身的眼睛……一幕幕画面如同淬了剧毒的钢针,狠狠扎进谢蛮的脑海,瞬间将她十年苦心经营、赖以生存的伪装撕扯得粉碎!
“嗒!”
一声轻响。谢蛮指尖那枚一直紧紧捏着的、温润的黑玉棋子,再也控制不住,从僵硬的手指间滑落,掉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滚了几滚,带着清脆的回音,最终停在了傅奕辰那双纤尘不染的乌皮官靴靴尖之前。
她猛地抬起头!
脸上那层精心描绘了十年的、温婉娴淑的假面,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琉璃,瞬间碎裂、剥落!露出了底下冰封千年的、刻骨铭心的森然恨意!那双总是盛着温顺柔光的眼眸,此刻燃起了幽蓝的、仿佛来自万丈深海的冰冷火焰,那火焰带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疯狂,直直刺向对面那个玄色的身影!
体内的深海之力再也无法抑制!如同被禁锢万年的海啸,在她血脉中疯狂咆哮、冲撞,试图撕裂这具躯壳奔涌而出!她的皮肤下,隐隐有幽蓝的纹路开始急促闪烁,周身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带着深海咸腥的极寒气息!
傅奕辰却仿佛对那足以焚毁一切的恨意与狂暴的力量视若无睹。他甚至没有去看脚边滚落的棋子,只是慢条斯理地站起身。玄色的袍角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他踱步至谢蛮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因恨意与力量冲击而微微颤抖的身体。
他伸出手,冰冷的指尖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轻轻捏住了她的下颌,迫使她抬起那张布满寒霜、眼中燃着幽蓝火焰的脸庞。
“殿下,”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残酷的笑意,每一个字都如同淬了冰的刀刃,清晰地敲在谢蛮濒临崩溃的神经上,“看来,陛下也觉得,将您锁在臣的身边……是个极好的主意。”
那冰冷的触碰!那带着绝对掌控与胜利者姿态的话语!
“轰——!”
谢蛮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了!
十年隐忍!十年伪装!十年刻骨仇恨的煎熬!在这一刻尽数化为焚天的业火!什么皇室威仪!什么隐忍图谋!统统被抛到九霄云外!体内那股深海遗珠的力量,如同挣脱了所有枷锁的远古凶兽,随着她滔天的杀意轰然爆发!
“傅奕辰——!”
一声凄厉得如同泣血夜枭的尖啸,瞬间撕裂了暖阁死寂的空气!
她的动作快如鬼魅!藏在袖中的寒光毫无征兆地闪现!那是一柄尺余长的匕首,通体幽暗,仿佛由深海最寒冷的玄铁所铸,刃口却流转着一层令人心悸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幽蓝寒芒!那寒芒带着冻结灵魂的极寒与撕裂一切的锋锐,正是她这十年间,耗费无数心血,用深海寒铁亲手锻造,只为有朝一日,饮仇人之血!
没有任何犹豫!没有半分迟疑!凝聚了她毕生恨意与全部力量的致命一击,如同离弦的怒矢,又如同深海巨兽最狂暴的扑杀,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狠狠刺向傅奕辰的心口!
快!准!狠!
匕首撕裂空气,发出尖锐刺耳的厉啸!那幽蓝的刃芒在瞬间暴涨,映亮了傅奕辰那张近在咫尺的、依旧带着一丝未散尽玩味笑意的脸!
他那双幽深如渊的瞳孔,骤然收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