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拟效:东亚汉文学中的《演雅》仿作

在黄庭坚存世的一千多首诗歌中,《演雅》可谓一篇别具一格的作品,用宋人的话说就是“体致新巧,自作格辙次”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八“陵阳论山谷”条引范季随《室中语》,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81页。。黄诗以“奇”著称,如宋人徐积说山谷诗“极奇古可畏”徐积撰、江端礼:《节孝语录》,明万历四十四年(1616)刻本。,而《演雅》则是奇中之奇。《演雅》全诗四十多句,每句写一种禽鸟或昆虫,铺陈这些动物的习性,演绎成诗。《演雅》是呈现宋诗“以学问为诗”“以赋为诗”之特色的典型。黄庭坚晚年将《演雅》从其文集中删除,但在宋代其已成为文学经典,在诗坛上也引起较大的反响,宋人就有很多模仿、拟效之作参见周裕锴:《宋代〈演雅〉诗研究》,载《文学遗产》2005年第3期。,如杨万里有《演雅六言》、方岳有《效演雅》、张至龙有《演雅十章》、汪韶有《演雅》、陈著有《次韵演雅》等,但这些仿诗除方岳的《效演雅》可与黄诗比肩外,其余篇幅皆较短,在体量和形制上无法与黄诗相比,艺术成就自然也达不到黄诗的水平。

宋代以降,《演雅》在中国的影响力依旧持续,元明清皆有《演雅》效仿之作,如元方景山有《小演雅十首》(《皇元风雅》卷二十九)、白珽有《续演雅十诗》(《元诗选》二集卷二)。宋元人的仿作在体制上俱比山谷原作要短,这可能与这些诗人的学力不如山谷有关。但到了清代,又出现了长度和容量几乎同于山谷原作的仿诗,如汪如洋《夏虫篇戏仿山谷演雅体》(《湖海诗传》卷三十六),毕沅《演雅》(《灵岩山人诗集》卷八),方浚颐《演雅》(《二知轩诗钞》卷十一),蒋心余《续演雅戏效山谷用筠轩韵》(《忠雅堂文集》卷十七),等等。这些续仿之作皆发展了山谷原诗,这与清代朴学兴起之后,清人学问大涨,特别是小学功夫超越宋人有关,故而出现了这么多需要丰厚学殖支撑的《演雅》续诗仿诗。甚至还有人对《演雅》体裁加以发挥和引申,对《庄子》也大加演绎,形成所谓“演庄”之作,清程晋芳《勉行堂诗集》卷一有《演庄》十首,序云:“山谷有《演雅》诗,余读《南华》,偶有所会,仿其意,作《演庄》。”如其一云:“藐姑射之山,神人实处此。乘云吸风露,淖约若处子。淡泊靡所营,谷丰物不疵。我来叩玄机,粲然启玉齿。金丹与宝箓,世俗妄言耳。如彼鲲鹏游,水击三千里。如彼大瓠樽,飘浮江湖里。无为栖一枝,么么工笑诋。”所谓“演庄”就是对《庄子》的演绎,上诗就是对《庄子·逍遥游》的演绎,此诗几乎每一句所用的词汇皆来自于《逍遥游》,与《演雅》相似。此诗可谓清人对《演雅》的突破与创新。

将眼光扩大到东亚汉文化圈,我们可以发现,《演雅》在日本、韩国汉籍史上也有很大的影响,如在日本就有《山谷演雅诗和抄》《演雅诗图解》《黄山谷演雅诗绘抄》等注本对《演雅》进行阐释。日本的《演雅》阐释以“讽寓解释”(allegorsis)为特色,如《山谷演雅诗图解》跋称:“黄山谷之所著《演雅》之诗,依托昆虫比况谗佞。读之能使人感激,而敦节义、励操履也。”可见,日本的《演雅》注本注重对《演雅》诗句背后隐含意的发挥。日本汉诗中亦有一些《演雅》仿作,笔者在五山文学中已发现《演雅》影响之痕迹:“一垲垤中何间隙,檀罗槐国梦相征。鸥边风月吾横占,鸥鸟不嗔人不争。”梦岩禅师:《旱霖集·演雅》, 《五山文学全集》第一卷,日本思文阁1973年版,第813页。关于日本室町时代和歌与《演雅》之关系,参见小山順子:《室町時代の句題和歌—黄山谷‘演雅’と《竹内僧正家句題歌》,载《国語国文》第76卷第1号,中央図書出版社,2007年1月,第1—20页。又参见蔦清行:《中世文化人たちの蘇東坡と黄山谷》, 《日本語·日本文化》第44号,2017年3月,第107—136页。这首七言绝句在体制与体量上无法与黄庭坚原作相比,不过诗中出现的“鸥鸟”意象却也响应了山谷原诗。

到了江户时代,虽然黄庭坚已不再是诗坛追捧的对象,不过笔者发现《演雅》在江户汉文学中亦有一定的影响。江户学者对《演雅》的解释依然保持着讽寓阐释的传统,认为《演雅》诗中有寓意。比较有代表性的是荻生徂徕(1666—1728)的看法,他认为:“所截黄太史语者,《演雅》邪?太史之为《演雅》,乃以不得志于时,而托此以遣怀者也。”《徂徕集》卷二十八《复安澹泊》其二,宽政三年(1791)日本大阪文金堂、心斋桥盘唐物町南刊本,叶4b。稍微不同于《山谷演雅诗图解》将《演雅》解释为“依托昆虫比况谗佞”,徂徕则将《演雅》诠释为山谷“不得志于时”,托以“遣怀”的诗。其实两者的思维方式是一致的,关键词都是一个“托”字,都认为《演雅》并非一首单纯写动物的诗,而是充满言外之意或微言大义。不过一者的讽寓是社会性的,一者是个人化的。

江户诗人效仿《演雅》的作品不多,赖杏坪(1756—1834)的《演雅效山谷体》是其中较有代表性者:


鼠巢太仓肥孳息,雀穿茅屋饥啾唧。齐女饮露如矜高,黍民吮血似待拍。蚤免齿牙在见几,蝇投酒浆缘贪得。廉蚓食壤恣屈伸,饕虱处裈终搜索。膊腷膊腷戒晨兴,架犂架犂劝春穑。竹鸡呼泥频报雨,芦虎剖苇勇求食。啄木千啄获亡几,淘河一淘欲叵测。设机害物憎蜘蛛,含沙射人畏虺蜮。怪鸺乘夜察秋毫,痴蟆升天致月蚀。鹪鹩志甘一枝栖,鹰鹯气展千里翼。鸿鹄宁为稻粱留,鸱鸢辄逢腐鼠吓。钩辀难行常怀南,杜宇催归每叫北。放鹤只应伴鸥鹭,仪凤焉能食蝥蠈。郎君子宜辞糟蟹,慈老人奈虐玉鲫。雄雉被藉文彩,雌蝉无捕以瘖默。天牛名大不驮金,河豚味美翻为贼。可笑鳌剑与螳斧,肯数蚬量且螺识。独怜丹萤片心明,不问乌鲗满腹墨。赖杏坪《春草堂诗钞》卷六,富士川英郎、松下忠、佐野正已:《诗集日本汉诗》第十卷,日本东京汲古书院1986年版,第263—264页。


虽然此诗并非《演雅》的次韵诗,但是一首典型的“演雅体”诗,几乎每句诗都出现了动物之名,不少动物也不见于《演雅》。与《演雅》相比,此诗所写的动物大都比较丑陋,如鼠、蚤、蝇、虱、蜘蛛、虺蜮、鸺、蟆、鸱鸢等,用以形容这些动物的也是矜高、吮血、饕、怪、痴这样的词,从中也可以看出作者有意“以丑为诗”,从而营造出一种怪异的效果。如果说《演雅》原诗中的讽寓还是比较委婉的话,赖杏坪此诗则比较明显,有的诗句明显反映出作者对某些动物的不喜,如“设机害物憎蜘蛛,含沙射人畏虺蜮”。诗句用了倒装句法,将这些昆虫的特性前置而加以突出。赖诗整体上对这些动物的描写比较负面,但诗的最后则露出些许亮色,这种写法也与山谷原诗类似。不过,山谷表彰的是“白鸥”,而赖氏则“独怜丹萤”。“独怜”二字看出作者对“丹萤”在一片污浊世界保持“片心明”的好感。在写法上,此诗亦有一定的特色。如“膊腷膊腷戒晨兴,架犂架犂劝春穑”,借用了陆游《禽声》“布谷布谷天未明,架犂架犂人起耕”的句法。“膊腷”原指鸡连续拍翅的声音,“架犂”则指鸟声。赖杏坪巧妙地用了两个象声词来借代两种常见的动物。总之,赖诗既保持了山谷原诗的特色,又继承了日本《演雅》阐释的讽寓传统,同时也有所创新。

中日韩三国效仿、模拟《演雅》最多的是韩国,其数量远超中日两国,目前笔者收集到几十首题为《演雅》的韩国汉诗。周裕锴先生在《宋代〈演雅〉诗研究》中将宋代的《演雅》诗分为拟人戏谑型、博物类书型、格物观理型、寓言讽谕型、咏物题画型、主题综合型六种类型,韩国的《演雅》诗也都可以找到这六种类型,而且韩国诗人还将效仿《演雅》的诗明确界定为“演雅体”,张混(1759—1828)《骚坛广乐凡例》中就专门列出“演雅体”一类张混:《而已广集》卷十四,《韩国文集丛刊》第270册,韩国景仁文化社2001年版,第586页。,韩国诗人的文集中也有众多题为“演雅体”的诗。韩国评论家还认为,《演雅》与佛教的“诸趣”说有关:


佛经以蚊、螨小虫之属名曰“诸趣”。傅大士《诸趣》诗云:“若欲见佛看三郡,田宅园林处处停。或飞虚空中扰扰,或掷山水口轰轰。或身腰上有灯火,或羽翼上有筝。或钻水孔为乡贯,或编草木作窠罗,或罹罗网为村巷,或卧土石作阶庭。诸佛菩萨悉如是,只个名为舍卫城。”余秋日有诗曰:“蔓槎楼橹蜻蜓客,砖砾闾阎蟋蟀民”,盖用傅大士诗意。不知者以余诗为无前怪品,余笑而任之耳。白香山《禽虫》诗:“蚕老茧成不庇身,蜂饥蜜熟属他人。须知年老忧家者,恐是二虫虚苦辛。”“蟭螟杀敌蚊巢上,蛮触交争蜗角中。应是诸天观下界,一微尘内斗英雄。”“蠨蛸网上罥蜉蝣,反覆相持死始休。何异浮生临老日,一弹指顷报恩仇。”“蚁王化饭为臣妾,螺母偷虫作子孙。彼此假名非本物,其间何怨复何恩?”“一鼠得仙生羽翼,众鼠相看有羡色。岂知飞上未半空,已作乌鸢口中食。”此亦诸趣诗,而宋人“演雅体”亦此流也。李德懋:《清脾录》,见蔡美花、赵季:《韩国诗话全编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3997页。此条文献承安生博士惠示,特此感谢。


这段评论是东亚汉籍中唯一将《演雅》与佛教“诸趣”联系在一起的史料。所谓“诸趣”就是蚊、螨之类的小虫。但从傅大士所作的《诸趣》来看,似乎与《演雅》在体性上并不一致,虽然皆写到动植物,但并没有每句都出现动物之名,亦未将其特性有机地融入到诗中。不过,白居易所写的《禽虫》七绝前两句可视为《演雅》的先声,但整首诗并不属于典型的《演雅》体诗。

韩国诗人中最早写《演雅》的诗人可能是高丽诗人李穀(1298—1351),其诗比较简单,仅是七言绝句:“螗欲捕蝉宁顾后,鹰如逐雀要当前。一声师子百兽废,社鼠城狐尤可怜。”李穀:《稼亭集》卷十九《演雅》, 《韩国文集丛刊》第3册,韩国景仁文化社1996年版,第218页。此诗四句写了七种动物,但并不是咏物诗,诗歌试图揭示一些道理,如“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但诗中的微言大义并不是很多。

高丽诗人中有不少人写了多首仿《演雅》的诗,如高丽著名诗人李穑(1328—1396)就撰有五组《演雅》诗,总计8首,基本上都是五七言绝句或律诗,其中一首云:


驴背吟诗望鹄峰,欲追飞猱入云松。

忽闻胡塞霜前雁,更想祗园月下蛩。

雀噪岂容知鹄志,象行难更觅狐踪。

鲤庭久已忘书礼,且向鸯庐听鼓钟。李穑:《牧隐诗稿》卷九《演雅》, 《韩国文集丛刊》第4册,韩国景仁文化社1996年版,第75页。


李穑是高丽时代末期的理学家,也是理学在韩国流传的重要人物,其弟子权近称其“尤邃于性理之书”, “孳孳不倦,博览群书,尤深于理学”,其掌管高丽最高学府成均馆之后,“东方性理之学大兴……儒风学术焕然一新”权近:《阳村先生文集》卷十四《牧隐先生李文靖公行状》, 《韩国文集丛刊》第7册,韩国景仁文化社1996年版,第346、349、347页。。所以这首诗也渗透了一定的理学意味。诗的前四句其实是写人的心性,其人一会儿望峰,一会儿入云松,一会儿听霜前雁,一会儿又去想月下蛩,其思不能止息,心性更得不到提升。诗人在第三联中提出,人要立鸿鹄之志,要走象行正途。如何实现这一点呢?必须修习儒家的“书礼”, “鼓钟”正是儒家礼仪的象征。权近又言:“自吾东方文学以来,未有盛于先生者也。”权近:《阳村先生文集》卷二十《恩门牧隐先生文集序》, 《韩国文集丛刊》第7册,第200—201页。此语道出了李穑在文学史上的地位,虽不无夸张,不过就此诗而言用了大量动物意象阐发理学的道理,文字也不滞涩,比李穀之诗在艺术上更见功力。

黄庭坚《演雅》长达四十句,写到了四十余种动物,写作这种诗体必须有极高的文学才华和学问修养才行,在宋代诗歌中很少有形式与内容上完全与《演雅》一致的作品,基本上都是短章,而在朝鲜汉诗中却有多首《演雅》的次韵之作。如金止男(1559—1631)《禁中得酒因次山谷演雅》:


不堪章服饥虱裹,饫闻禁城熊虎逻。生涯鸠拙计易违,世故猬起愁难破。鸡人催漏报晓筹,鹤发盈梳供日课。春阳逈发金雀高,乍向乌几甘欹卧。不学转凤烧丹鼎,岂要鹰爪碾玉磨。惟怜春瓮虾蟆陵,满酌鸬鹚还自贺。人间万事蜗两角,眼前二豪螟与蠃。灵均独醒鱼腹葬,袁盎醉免鲸鲵祸。三杯浮蛆作气力,一斗鹅黄洗寒饿。鸡窗断杯真恶客,马圉乞郡风流过。鹤长凫短天所赋,虫臂鼠肝无不可。蓼虫事业且休道,刍狗文章还自涴。燕巢幕上岂知危,梦鹿隍中恐传播。亡羊虽异乃一道,失马之翁惟喜跛。井蛙自多江海小,夔足有余秋毫大。蚁穴功名粱一炊,驹隙光阴石上火。龙章蜂目俱朽骨,但见麒麟卧篷颗。况今佳节属莺花,身作笼禽掩青琐。醒如痴蝇醉如泥,蜩甲枯枝吾丧我。金止男:《龙溪遗稿》卷二,《韩国文集丛刊》续编第11册,韩国古典翻译院2006年版,第56页。


本诗诗句长度与韵脚用字与《演雅》完全相同,四十句都出现了动物之名,甚至比《演雅》还要密集。不同的是,《演雅》中写到的动物是实指,而此诗很多诗句中的动物并非实指,而是借用,如“世故猬起愁难破”中的“猬起”,并非是为了写刺猬,而是用“猬起”(纷然而起)来形容愁绪之多。同样“鹤发盈梳供日课”也不是写鹤,而是用鹤的颜色来形容白发。本诗诗题中有“禁中得酒”之语,故诗中多处写到饮酒之事,如“三杯浮蛆作气力,一斗鹅黄洗寒饿”,这也是与《演雅》不同之处,即本诗在铺陈动物之外,还有与酒有关的主题。“浮蛆”又称“浮蚁”,指的是新酿之酒上的泡沫,宋人之诗中经常出现,如苏轼诗云:“冰盘荐文鲔,玉斝倾浮蛆。”(《苏轼诗集》卷十五《答任师中家汉公》)黄庭坚诗云:“兵厨欲罄浮蛆瓮,馈妇初供醒酒冰。”(陈永正、何泽棠《山谷诗补注》卷十四《饮韩三家醉后始知夜雨》)“鹅黄”也是酒之意,同样也多见于宋人之诗中,苏轼诗云:“小舟浮鸭绿,大杓泻鹅黄。”(《苏轼诗集》卷十九《乘舟过贾收水阁》其二)张元幹《临江仙·赵端礼重阳后一日置酒坐上赋》云:“判却为花今夜醉,大家且泛鹅黄。”从这两个词的使用可以看出,金止男对中国文学的典故颇为熟悉,甚至诗句中还直接使用了唐诗的句子,如“鸡人催漏报晓筹”,化用了王维“绛帻鸡人报晓筹”(《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李商隐“无复鸡人报晓筹”(《马嵬二首》其二)之句。此诗虽是《演雅》的次韵诗,但却没有用“以物为人”的手法,而是别有寄托。从诗中可以看出,诗人对人生的体悟,对功名的淡漠,体现出浓厚的庄学思想,“人间万事蜗两角,眼前二豪螟与蠃”,明显是用《庄子·则阳》中的典故:“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蛮、触所争不过蜗之两角,就像眼前的小虫“螟与蠃”,实在不值一提,如果为此“伏尸数万”,更是可笑之极。同时作者也认识到“蚁穴功名粱一炊,驹隙光阴石上火”,人的生命就像白驹过隙,又如石上之火,极其短暂,而功名富贵不过是黄粱一梦,这也是一番彻悟之言。“龙章蜂目俱朽骨”亦体现了《庄子》齐物论的影响,“龙章”指的是圣主之姿,如《汉书·高祖本纪》记载汉高祖“隆准而龙颜”;而“蜂目”则指恶主之相,如《史记》中记载秦始皇是“蜂准,长目”(《汉书·高祖本纪》颜师古注引《史记·秦始皇本纪》作“蜂目,长准”)。此句的意思是,如汉高祖这样的圣主,秦始皇这样的暴君,虽然历史有不同的评价,但两人的最终命运都是成为“朽骨”一堆,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这其实也是在消解心中的富贵之念。最后一句“蜩甲枯枝吾丧我”“蜩甲枯枝”用的是山谷诗之典,黄庭坚《弈棋二首呈任渐》其二云:“身如蜩甲化枯枝。”中的“吾丧我”亦出于《庄子·齐物论》,用蜩甲依附在枯枝之上来形容精神脱离肉体的束缚,达到与道同体的境界。总之,此诗虽然诗句中也出现了禽鸟昆虫,但并没有讽寓意,而是借此来抒怀。

再如金万基(1633—1687)的《次韵效黄山谷演雅体》:


壁蜗入壳漫自裹,野雉贪媒仍被逻。衔木精卫望海枯,啼红蜀魄怜国破。鸣鹳只能占阴雨,寒虫强解催岁课。窃脂宁分黄雀粟,毛群偏欺老驼卧。侧目层空鹰系绦,踏迹终朝驴曳磨。雁奴传书沙塞寒,蟢子骨衣女伴贺。忧兄远行叫钩辀,诲儿类我劳蜾蠃。尺蠖惟自志求伸,翠鹄何曾能避祸。鹖鴠夜长未渠央,啄木嘴穿恒苦饿。孔雀饮泉逢觝触,科斗有尾成罪过。郭索横行旋束缚,反舌多言谁许可。风高轻鹢讵能进,水浊浴凫宁禁涴。盘天莫夸鸱嬉游,熏穴还看鼠逋播。翾飞斥鷃笑鹤病,跂行蜥蜴嘲骥跛。雄鸩为媒竟不耦,土鼢求壻翻自大。蠔室何知夏屋渠,鹪枝且免吴宫火。鹅颈剩欲学笔势,鹦歌似矜联珠颗。痴绝山鸡水底影,愁思白鹇笼里锁。野鸭家鹜孰贵贱,白鸟玄驹纷细琐。濠梁独有鯈鱼乐,此乐应知同物我。金万基:《瑞石集》卷二,《韩国文集丛刊》第144册,韩国景仁文化社1997年版,第369页。


本诗在形式上与《演雅》完全相同,韵脚也相同,全诗四十句,有三十九句每一句都写到一种禽鸟昆虫,有的地方表面上没有写到动物,如“忧兄远行叫钩辀”,但“钩辀”是鹧鸪的叫声,其实也是通过其叫声来暗示禽类本身。此诗继承了《演雅》“以物为人”的特色。其中有些诗句,如“野雉贪媒仍被逻”“翠鹄何曾能避祸”都有一定的批判意味。与《演雅》相似的是,此诗最后两句同样做一逆折,曲终奏雅,写出诗人自我的心志。山谷心中的自我体认是自由自在在水边嬉戏的“白鸥”,而金万基的则是游于濠梁间、自得其乐的“鯈鱼”,同样都是出自道家的典故。此诗也可以称为《演雅》的续作,诗中写的三十多种禽鸟昆虫都是《演雅》未写到的,这也是对《演雅》的发展。

同样写《演雅》未写之物的诗,还有赵纬韩(1567 —1649)的《演雅体长律二十韵寄梁郑二友》(并引):


演雅者,演出《尔雅》也。《尔雅》记虫鱼禽兽之名,而犹有阙失,故古人作诗,以遗落虫鸟之名,缀以为辞,命之曰演雅体。而古今诗人多以牛马龟龙字,苟充成篇,此则屋上架屋也,安在演出之义乎。余考《山海经》及他书,提出不载《尔雅》之名目若不似虫鸟者,遂成一篇,以继山谷焉。

半生奔走厌尘嚣(嚣似猴),小筑溪边(溪边,兽名)管寂寥。地僻断无亲客(亲客,小蜘蛛)到,山深宁有十朋(十朋,龟)招。心灰王爵(王爵,桃虫)宜休野,政昧蒲芦(蒲芦,蠮螉)耻入朝。斫木(斫木,鴷)为农学炎帝,淘河(淘河,鸟名)作器避唐尧。材如樗栎(栎,鸟名)难为用,节似夷由(夷由,鼯)讵见调。酒特(特,牛)忘忧非取醉,琴犹(犹似犬)解愠不关韶。晨风(晨风,鹯)乍起金梧陨,宵烛(宵烛,萤)微明翠幕摇。墙菊继英(继英,鸟名)当晩节,邻姬促织(促织,沙鸡)坐通宵。连钱(连钱,脊令)满壁苍苔厚,玉珧(玉珧,唇)穿阶锦箨骄。灯为窃脂(窃脂,布谷)资夜读,腹将搏黍(搏黍,莺)免朝枵。雄图落落谁能(能,兽名)会,羁恨绵绵久未(未,羔)销。宦味饱更酸与(酸与,似蛇)苦,危机蹈尽竦斯(竦斯,雉属)翘。诗篇渐似夔(夔,一足兽)州后,世路难于蜀(蜀,虫名)道峣。喜子(喜子,青蛛)襟期多韵格,穷奇(穷奇,似牛)山水共招邀。狂(狂,猩属)歌寡和人谁爱,蛮(蛮比翼)俗难谐路转遥。左海文章推巨擘(巨擘,蚓),临邛宵梦感招潮(招潮,蟹)。孤村晩雨森长脚(长脚,蛛),别浦垂杨舞细腰(细腰,蜂属)。剖苇(剖苇,鹏)庶从河上恃,守瓜(守瓜,蠸)将学故侯饶。时闻朱厌(朱厌,猿)临风啸,每爱离留(离留,莺)向晓娇。金紫虽(虽,虫名)荣吾不愿,端居非为(为,兽名)事渔樵。赵纬韩:《玄谷集》卷十,《韩国文集丛刊》第73册,韩国景仁文化社1997年版,第268页。


赵纬韩此篇不是《演雅》的次韵之作,但诗人明确标明此诗是“演雅体”,而且表明是“继”山谷之作,实际是对山谷原诗的发挥。此篇比《演雅》更进一步,四十句诗不但每句都出现动物之名,而且这些动物之名都比较生僻,据作者说出自《山海经》及其他的书。将这么多生僻的动物之名串成一诗,可以看出作者的学问功底。郑斗卿《玄谷集序》称:“玄谷赵公以倜傥奇伟之资,贯穿百家语,发为文章。”赵纬韩:《玄谷集》卷首,《韩国文集丛刊》第73册,韩国景仁文化社1997年版,第183页。恐非虚语。此诗诗句中的讽寓意义并不是很强,但作者还是通过物象的堆积营造了一个特殊的诗意空间。此诗一开始说:“半生奔走厌尘嚣,小筑溪边管寂寥。”似乎是说,诗人在厌倦了尘嚣之后,选择了溪边隐居。诗人可能遭遇了官场上的挫折(从下面“宦味饱更酸与苦”一句可以看出),所以“心灰王爵宜休野”,看淡了功名,选择躬耕垄亩,“斫木为农学炎帝”。“材如樗栎难为用,节似夷由讵见调”,这是诗人对自我心性的描述,前一句表面为自谦之语,其实也有其不为官家所用的不满;“夷由”即伯夷、许由,都是上古的隐士,诗人似乎想表明其隐居完全是自己的节操使然。诗人似乎又不甘心老于垄亩,所以又说:“雄图落落谁能会,羁恨绵绵久未销。”似有隐恨在其中。但诗人认为,这次仕途挫折并不是人生的负资产,就像杜甫遭遇安史之乱,到夔州之后,诗艺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诗的末尾,诗人说:“金紫虽荣吾不愿,端居非为事渔樵。”一方面表现出对富贵(“金紫”)的不屑,另一方面又说闲居(“端居”)并非是无所事事地“事渔樵”,还有更高的追求。诗中流露出的感情可能与赵纬韩的个人遭遇有关。郑斗卿《玄谷集序》云:“及登第,时际昏虐,伦纪灭绝,奸佞满朝,公横罹罪网,屏处于湖南之带方郡十有余年。”赵纬韩:《玄谷集》卷首,《韩国文集丛刊》第73册,韩国景仁文化社1997年版,第183页。这指的是光海君五年(1613),赵纬韩因“癸丑狱事”被牵连入狱,后被流放。光海君十年,他在流放期间创作了著名的《次归去来辞》。辞中说:“归去来兮,世不我知可以归。自古不遇者非一,吾何为乎伤悲。”又云:“归去来兮,聊卒岁而优游。卧一壑之烟霞,竟何慕而何求。当粱肉于晩食,替荣华于无忧。”文中反映的思想有与《演雅体长律二十韵寄梁郑二友》相印证的地方。此诗在艺术上最大的特色就是使用了双关,即如此诗首联“半生奔走厌尘嚣(嚣似猴),小筑溪边(溪边,兽名)管寂寥”而言,“尘嚣”“溪边”既是一个固定的搭配,同时也是动物之名,全诗基本都用了这种手法,诗人比较巧妙地将两者融合在一起。

赵显命(1691 —1752)《次山谷集演雅体韵与锡汝联句凡物名毋犯原韵令也》是对《演雅》的进一步创新,将“演雅体”与联句诗合而为一:


乌贼喷墨能自裹,锡汝。雁奴不眠勤相逻。蟁眉定栖足生活,时晦。蜗角开国纷攻破。北平宅里猫相乳,锡汝。董生帷下狐讲课。麒麟仁不生草踏,时晦。骊龙睡贪深水卧。黄能駄仙三足疾,锡汝。猰噬人双牙磨。揭唇狒笑缘何喜,时晦。攒手鳌抃有底贺。扶桑国人身是虾,锡汝。荆溪女子名为蠃。文有通还招灾,时晦。雄雉断尾解避祸。鹿性喜跪知礼节,锡汝。狼食均分同饱饿。我死我死尔何冤,时晦。姑恶姑恶妇乃过。鲤鱼出冰应有感,锡汝。鹖雀为祥恐不可。舐踏山熊以充饥,时晦。曳尾泥龟未免涴。夔乐成时凤来仪,锡汝。舜坟起处象耕播。流血鬼车九头凶,时晦。垂翅商羊一脚跛。海唇幻无能为有,锡汝。桃虫变小还成大。林鹤为子门报客,时晦。魏猿作婢灶爨火。类为雌雄元一身,锡汝。狙赋朝暮均七颗。精卫海深独可填,时晦。楚魂秦犹未锁。鹏搏羊角无夭阏,锡汝。鸱吓鹓雏何鄙琐。老夫不过物之一,时晦。何妨世人牛马我。锡汝。【妇乃过,一作妇实过。夫不,鸟名也。】赵显命:《归鹿集》卷一,《韩国文集丛刊》第212册,韩国景仁文化社1997年版,第7页。


本诗是赵显命(字锡汝)与其弟赵龟命(字时晦)的联句诗,亦见于赵龟命的《东溪集》卷十二,题作《次山谷集演雅体韵与稚晦联句》。赵显命在诗题中说“凡物名毋犯原韵令也”,意思是说,《演雅》诗中出现的动物,他们的次韵诗就不再出现,确实该诗没有出现《演雅》中的禽鸟昆虫。此诗中的讽寓成分比较淡,但个别句子可以看出作者有一些反讽的意味,如“曳尾泥龟未免涴”“鸱吓鹓雏何鄙琐”。该诗展现得更多的是文字游戏的一面,有的地方让人感觉是为了凑韵而写上的,如“我死我死尔何冤,姑恶姑恶妇乃过”,并没有多少实质的意义。此诗用“以赋为诗”的方式铺陈诗句,其实是借“演雅体”来展现兄弟两人的学问,并以此来“斗诗”。有一些诗句也体现了联句者的思想,如“蟁眉定栖足生活,蜗角开国纷攻破”,前者是老子“知止”的思想,而后者则是借《庄子》中的典故来笑话为蝇头小利而争斗不已的事。最后两句“老夫不过物之一,何妨世人牛马我”别有意蕴,也是临终显志,表达了作者写作全诗的中心思想。两位作者似乎都认同,人也不是“物之一”,并没有比上述禽鸟昆虫高贵多少,所以即使“世人牛马我”,即以我为牛马,或像对牛马一样对待我,我也不会因此觉得受到贬抑,这亦是庄子“齐物论”思想的体现。

韩国是东亚汉文化圈中《演雅》拟作最多的国家,而且出现了大量与黄诗形制与体量相同的诗作,这些仿作所写多是《演雅》中未写到的动物,体现了韩国“演雅体”的特色。写作“演雅体”诗,除了需要高超的文学技巧之外,深厚的学养也非常重要,没有大量的知识储备根本无法完成诗歌的创作。韩国之所以有这么多“演雅体”的诗,笔者同样认为可能与朱子学有关。朱子学讲究格物致知、穷理究物,朱子尝言:“上而无极、太极,下而至于一草、一木、一昆虫之微,亦各有理。一书不读,则阙了一书道理;一事不穷,则阙了一事道理;一物不格,则阙了一物道理。须着逐一件与他理会过。”黎靖德:《朱子语类》卷十五,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95页。朱子特别讲到“昆虫之微”,这与《演雅》主题是写禽鸟昆虫重合。朝鲜时代,朱子学在朝鲜占有统治地位,朱子的格物思想也必然影响到当时的士人,以上写作“演雅体”的诗人很多就是朱子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