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秦腔:未开言来珠泪落

  • 花旦
  • 火仲舫
  • 12296字
  • 2021-05-06 15:14:18

红星其实不是红富贵的种,是他娘齐翠花隔肚子带到红城子的。他娘齐翠花早年在平凉城里的戏园子里唱花旦,艺名叫勾魂娃。光听这名儿,就可以推测出她人长得有多漂亮,角儿演得有多脆活。据看过她戏的人传说,她的几句唱腔能使男人心荡神移,她的一个飞眼儿能把男人的魂魄勾引出窍。班头为了抬高票价,就干脆把她叫勾魂娃,戏报上也正儿八经这么写。不过,在她走红的那些年月,坤伶的日子也不好过,她跟随红富贵来到红城子,这其中自然深藏着太多太多的辛酸。

那是一个腊月的下午,凛冽的寒风一阵一阵地吹打着药铺的棉布门帘。红富贵正面对账簿拨拉着算盘。不知是闹兵荒,还是天气冷,这几天的收入一天不如一天,今天的进账还不到一万元(相当于现在的一元钱)。他沮丧地合了账本,把算盘用力推了一把,好像收入不景气完全是这把算盘造成的。当他抬头的一刹那,发现了一张漂亮的面孔。那张鹅蛋形面孔白皙而清瘦,一双忧郁的大眼睛使她平添了几许妩媚。头上的围巾在脖子上十字交叉地缠向颈后,裹在呢子大衣领子里边。咖啡色呢子大衣尽管有些旧了,但仍然可以看出料子是上等货。不知她什么时候进来的,当红富贵与她的目光碰在一起时,有些愕然:这不是那个戏台上的勾魂娃吗?大冷的天她独身一人来店里做啥呢?她早几年也来过几次店里,除了抓过治伤风感冒的草药外,就是顺便买几两清润嗓子的胖大海,还买过一次大烟土。不过那几次都有人陪着,陪同她来的人除了她的丈夫刘铜锤外,还有个当差的马弁。那时候的她完全不是这个样子。说话总是莺声燕语,举止也是扭捏作态,一副娇气华贵的样子。两年时间不见,在这寒冷的天气里她只身一人来到店里做什么呢?

红富贵虽然是个秦腔迷,但忙于操持药铺,很少光顾戏园子,不过,勾魂娃的名字还是牢牢吸引着他。

那好像也是一个冬日。冬日里日短夜长,红富贵结了一天的账,时间尚早,他不是打牌就是下棋,这样时间长了,难免生腻。这一天临打烊的时候,隔壁烧茶炉的老王过来约他:“富贵呀,今晚有好戏,勾魂娃主演哩。老叔请你饱一饱眼福。勾魂娃,嫽得很。”

红富贵还在犹豫,老王头就拉住他的胳膊,进了一家小饭馆。刚坐定,老王头就冲着饭馆大师叫菜:“一碟猪头肉,一碟花生豆,一碟烧排骨,外加一碟小葱拌豆腐,再来二两烧酒。要快些,吃完饭我们还要看戏去哩。”

对于老王头的过分热情,红富贵有些不知所措。他粗粗一算,这几样小菜,烧酒再加上每人一碗扯面,少说也得一万元。而老王头起早贪黑卖茶水最多也只能赚个三四千元。他心想,这钱不能让老王头出,得自己出。

老王头为啥要请红富贵吃饭喝酒看戏,原因其实很简单。老王头的茶炉房跟红富贵的药铺紧挨着,药铺里每天早晨和中午都要一壶茶,有时药铺里来了重要客人或者乡亲,还要临时增加。这样日久天长,对于老王头来说,自然是一笔固定收入,加上到药铺看完病抓完药,到茶房喝茶歇缓的人喝茶的收入,就更多了,老王头从心里头记着红富贵的这份情意。再一个,红富贵自从丧妻后,两年多时间还未再娶,如狼似虎的年龄,漫长的冬夜是不好熬的,老王头是过来人,深谙此情。对于名角儿勾魂娃,有钱人都想着法儿讨好、接近,大献殷勤,就是屎肚子老百姓也凑空儿堵路口儿看她的芳容。勾魂娃在药铺里来过几回,说不定她对红富贵有啥意思呢。就是没有意思,看看她的戏也不是什么吃亏的事。

离开演还差半个时辰,老王头要结账,红富贵拉住了他,硬是把一万元塞进了店主手中,老王头急得直跺脚。生硬地说:“酒钱你出了,这戏票你可再不能买了。这不是让我老汉难堪吗?”

红富贵说:“能成。”

一老一少就来到了大戏园子,戏园门前已是人头攒动,熙熙攘攘。门板大的戏报立在大红明柱跟前,报头上画着主演齐翠花的大幅彩绘,素衣素裙裹着桃红粉面,双目含情,香腮生艳。勾魂娃三个草体大字缠在了她的腰间,她的兰花指指向的地方是齐翠花三个宋体书法。戏是《游龟山》,她主演胡凤莲。老王头拉着红富贵进了戏园子。座位上已坐满了看客,二层楼上也站了许多人,倚栏张望。一通铿铿锵锵的开台锣鼓之后,演出便开始了。第一场是《游山》,一个很英俊的小伙儿扮演田玉川,说唱了几句便下场了。第二场是《打渔》,胡凤莲与父亲胡彦出场,父女二人划着船桨出台后,戏场内立即响起了嘁嘁喳喳的议论声。胡彦唱罢,胡凤莲接唱。她刚开口唱了一句,台下便有人“噢”了一声。旁边有人说:“咋不是勾魂娃?”老王头也说不是勾魂娃。戏台上的胡凤莲扮相也还受看,但嗓门却比较粗糙,原来是一个男娃扮演的。男人唱旦本是极为普遍的事,在这个刘家戏班和附近好几家戏班里,也只有齐翠花一位坤伶。第四场《哭父》,胡凤莲又上场了,仍然是那个英俊的男娃扮演,于是台下又是一阵议论。议论归议论,但人们还是耐着性子看。到了第七场《藏舟》,勾魂娃终于登台亮相了。随着一声“待奴家来是来了”的叫板声,一身素衣素裙的胡凤莲手执船桨边摇边唱:

耳听得岸上有人唤,

想必是伯伯们送银钱?

船到江边用目看,

却怎么面生一少年?

是她。老王带头鼓掌,台下一片掌声和叫好声。勾魂娃真是名不虚传,特别是在月光下偷眼观看县衙公子田玉川的那种神情,令人心荡神移。夜半三更,船到江心,老父新丧,悲哀万分的渔家少女胡凤莲面对为父抱打不平的恩人田玉川,她的内心是复杂的。

好一个奇男子英俊少年。

他必然读诗书尚有识见,

能打死帅府子文武双全。

假若还我和他结为亲眷,

女孩儿到后来好将身安。

怕只怕他嫌我出身贫贱,

这件事倒叫我不好开言。

…………

我这里上前去拉他起站,

女孩儿拉少年礼上不端。

我这里用手儿将船摇转……

熟睡的田玉川在她的船桨作用下猛然惊醒,差点儿与她迎面相撞。在这段声情并茂、丝丝入扣的演唱中,她的举手投足,一式一招都十分得体,第一次观看她演戏的红富贵真有魂被勾引的感觉。看到关键处,老王头总是侧过头来问他:“嫽不嫽?嫽不嫽?”他就说:“嫽得很,嫽得很!”

几年不见,眼前的勾魂娃比起戏台上的胡凤莲,憔悴了许多。

“勾……”一个勾字还未出口,红富贵马上觉得这样的称呼似乎不妥当,就改口说:“齐老板有啥事?”

齐翠花把戴着手套捂住嘴的左手移开,惨淡地笑了笑,没有说话。那笑真比哭还难看。之后,她又回头看了看挂着棉布门帘的铺门,又扫视了一下标有各种药名的方格式药柜,才轻轻地说:“我想买些药,你这铺里有么?”

红富贵问:“啥药?”

她又回头看了看身后,仍是轻轻地说:“打……胎药……”

红富贵马上意识到将有什么事情发生,盯着她郑重地看了一眼,说:“药倒是有,齐老板要给谁买?”

齐翠花说:“给……给一个亲戚买……”

红富贵看出了她的忐忑不安,就打算问个究竟。他说:“对不起,齐老板。服打胎药要诊脉,真正需要打胎,要有家人出面作证。您这样给亲戚代买,我不能卖给您。”

红富贵觉察到她是给自己买药的。据老王头说,勾魂娃是有丈夫的,就是戏班那个班头刘成的侄子刘铜锤,他还陪同她来药店买过药。她是有夫之妇,怀孩子天经地义,为啥要打掉?莫非妨碍演出卖票?如果是这样,那应该由她的丈夫陪她一同来求医买药。她只身一人来买药打胎,是丈夫不同意呢,还是她怀的孩子不是丈夫的?

齐翠花见红富贵态度坚决,她黯然神伤,两股泪水悄然落下。红富贵见不得别人流泪。他见人人羡慕的名角儿面对自己伤心落泪,想到她可能有什么难言之隐,就说:“齐老板莫伤心,有难处尽管说,有难处尽管说。”

不想他这么一说,齐翠花哭得更伤心了,而且边哭边打喷嚏,进而喘作一团,不得不趴在柜台上抽泣。红富贵一看慌了神,他想过去搀扶她,可面对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女人怎好意思动手?男女授受不亲啊。正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齐翠花背过手去指了指铺门,示意他关上铺门,以免有人进来看到这难堪的场面。红富贵连忙跑出来哐哩哐当上了铺门。他走近趴在铺台上喘作一团的她,问她咋了?她慢慢挤出一句话:“我要躺一会儿,你把我扶到床上……”

他顾不了许多,就手脚笨拙地把她搀扶进套间,安顿在他的热炕上。

齐翠花还在痛苦地抽搐。红富贵突然想她可能犯了羊角疯,就连忙跑出套间,胡乱捏了几撮猩红、朱砂等安神镇静药,几步跑进套间,对她说:“服点药吧?”

齐翠花摆了摆手说:“不用。我要抽烟。”他连忙放下中药,从抽屉里取出一包雪茄,点了一支递给她,她摆了摆手,说:“不是,是那个烟。”

他又取出一盒哈德门香烟,她一看仍是连忙摆手。他恍然大悟,她烟瘾犯了!这时的他顾不了许多,连忙从柜子里取出烟葫芦、烟枪和烟土。她一见这些玩意儿,顿时来了精神,一下子翻起身来,一把抢过烟枪,熟练地操作起来,像一头久渴的老牛见了清水一样,“呼噜噜,呼噜噜”地吸食起来,两股白白的烟气不时从她的两眼鼻孔里冒出,变成一个个烟圈,向头顶飘去,一股浓烈的特殊香气立即弥漫在小小的套间里。

过足了烟瘾,齐翠花像是被勾去了魂魄一样直挺挺地躺在热炕上。红富贵的脑子里急剧翻滚着:如何打发这块烫手的洋芋呢?

齐翠花发话了:“老板,你是个好人,我就把实情告诉你吧。打胎药是给我买的。你看我这个样子,能怀身孕吗?我遭苶受罪不说,还要连累肚子里的冤家。这么折腾下去,就是把他生下来,也不见得能养活他……”

说着又哭起来了。

红富贵问:“那你掌柜的呢?”

这一问,齐翠花哭得更伤心了。

原来,齐翠花的丈夫刘铜锤已于半年前死了,是被马家军的副官请去喝酒醉死的。

刘铜锤其实不是他的本名,而是艺名加绰号。他本名叫刘继业。既能敲鼓打板,又能登台演出,徐彦昭、廉颇、张飞是他的拿手角色。一张国字方脸打上花脸,大器而威严。一声“徐彦昭出班房气冲牛斗”掷地有声,真有张飞三声喊断当阳桥的气派。由于他是二班头,说一不二,下面演职人员很是怕他,稍有不慎,他就让你当场下不了台。有一次演《忠保国》,饰演侍郎杨波的演员被台下一位美貌女子所吸引,眼睛老往台下看,在戏台上心不在焉。当扮演徐彦昭的刘铜锤问他能否将在边疆做官守城的几个儿子调进朝来保卫社稷时,他竟眼瞅台下,没有回答徐千岁的话。这下激怒了刘铜锤,他大喝一声:“狗日的侍郎官,老夫与你同商社稷之事,你为何不理不睬,招打!”手中的铜锤(其实是用金箔糊的木槌)就狠劲地砸在了那位侍郎官的肩上。不想这一下却砸断了侍郎官的锁子骨,致使演出中断。从此,人们背地里称他刘铜锤。人们这样称谓他,除了他演铜锤花脸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长相魁梧,人高马大,据说裆下那玩意儿也与他的身材成正比例,硕壮得像个敲锣锤。两个特点加在一起,就使刘铜锤定了性,真名刘继业反而很少被人叫了。

刘继业是一个很刚强的汉子,凭着他的严谨和吃苦精神,辅佐他的叔叔刘成把一个起初走村串户唱祭祀戏的社火班子搞成了一个能在陇东甚至陕甘一带很有影响的戏班子。勾魂娃齐翠花的加盟,使他的戏班子如虎添翼,票价日增,很是红火了几年。不想人怕出名猪怕壮,勾魂娃的名字终于传到了驻守平凉城马家军副官刘奎的耳朵里头。看到这里,聪明的读者一定会意识到,齐翠花染上烟瘾和刘铜锤的醉死,都与马家军这位副官不无关系。这些,还是让齐翠花自己来讲述吧。

我本是苦出身。十四岁那一年家乡闹灾荒。爹娘为了拉扯我兄弟,要把我卖到窑子里去。半路上我就跑了。我一路上讨要,遇上了刘家戏班子。那时候的刘继业也还是个跑龙套的毛头小伙子,是他的叔叔当班头。他叔叔名叫刘成,大家都叫他刘老师。刘老师说我是个唱戏的料,说不定将来能培养成名角儿,班子里正好还没有一个坤角,他问我愿不愿意学戏,包吃包住,还能分到一点点零花钱。我说我怕不是唱戏的料,只要有饭吃,我就给老师们烧茶倒水,洗衣裳,收拾房间。刘老师说,这些活儿当然要做,但重要的是学戏,学成了角儿,将来也有一碗饭吃。我就这样留下来了。刘老师让我跟上钱老师学戏。钱老师很瞧不起我,说小地方唱神戏根本不让女娃上台,学戏做啥?他懒得教我。我从小性子倔,你越瞧不起我,我就越要争气。啥神戏鬼戏的?分明是他怕我学成了顶了他的角儿,参了他的行。他不教,我就偷着学。他在前台演,我就在后台偷看,他唱一句,我也在心里唱一句;他走一个式子,我也走一个式子。除了钱老师,还有个唱旦的,他叫王喜。他有时候也教我,只是他也怕钱老师,不敢明着教。刘老师对我帮助很大,还有刘继业,他也支持我。我能成为角儿,这三个人起了大作用,他们的恩典我忘不了。

我第一次上台演主角,就是他们三个人支持的结果。那一年的端午节,说是一个什么头面人物要来看戏,班子里所有的名角儿都安排了戏。其中有钱老师和王喜的《断桥亭》。可演出前钱老师突然害上了痢疾,上不了台,换戏吧,看戏的头面人物不干,他非要钱老师上场不可,他喜欢钱老师的魏腔。啥叫魏腔,就是陕西省名角魏长生先生的唱腔,婉转悠扬。可钱老师头痛发烧,每隔一阵就要上茅厕,哪能上台演出?看得出,钱老师也很着急。也许是老天助我,我的机会来了。刘继业就给他叔父说让我顶替钱老师演白素贞,刘老师起初说啥也不同意。你晓得吗?白娘子白素贞可是个一般人拿不下来的角儿,唱、念、做、打的难度比一般角儿要大得多。我只演过丫环、彩女,最重的角儿是《二进宫》里的徐小姐,只有四句唱词。《断桥亭》不要说没有彩排,就是连正式学都没学过,只是在钱老师演出时我偷偷地跟上学过,也唱过自乐班。这事继业和王喜都知道,他们知道我会白素贞的戏词儿。继业那时间正对我有意思,就全力鼓动我大胆地上;他见叔叔不同意,就拉上王喜和琴师李老师一同劝说刘老师。王喜也喜欢我,对我有意思,他也坚决支持我上台,还为刘老师打了保票,他愿意当配角演青儿,为我壮胆。万一我有忘记的词儿或者式子,他就可以随时提醒。继业正好饰演许仙,他说他也会在台上见机行事,救场救戏,不让出丑。拉板胡的李老师也说他给我顺过板路,唱腔没麻达,即就是演不好,观众也能体谅,看戏的大官儿也会大人不记小人过。再说女娃演主角在咱班里还是头一回。就这样我被推上了台。从扮相、嗓音我当然要比钱老师和王喜都好,这可以弥补功夫上的不足。这一回我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豁出去了。二帐里的一声尖板嘹子还是王喜替我唱的:

“与天兵打一仗气冲牛斗!”

在锣鼓家什中,王喜扮演的青儿前引,他让我紧随他的身后。一出场,我也就顾不了许多,按照事先练习过的程式表演,双搜门之后,再起尖板嘹子,跟王喜一前一后一左一右一高一低地配上造型。后三句都是王喜提醒我,由我自个唱的。到了过门完了,王喜就悄悄地说,唱:恨法海,恨法海……几句嘹子唱罢,戏台下面已经给掌声叫好声淹没了。我受到了鼓舞,就越加大胆起来,越演越起劲。下来的“滚白”唱罢,接着唱那段“西湖山水还依旧”,我调动了情绪,唱出了韵味,台下的喝彩声一阵接一阵。后来继业扮演的许官人上场以后,他一直关照我,就使得他的演出发生了几次失误,他没有来得及躲避青儿刺来的剑,我也没有挡好,结果青儿的宝剑刺中了他的肩膀,后来还忘记了一句唱词,倒是王喜提醒了他。我那第一次演出算是成功了。我刚一下场子,在台下小心陪同官员看戏的刘老师连忙跑进后台,一连说了几句:没想到,真个没想到。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泪花。他一边说一边把一块大洋往我手里塞,说是那位看戏的官员赏给我的。我当时傻乎乎的,不晓得该接还是不该接。继业和王喜都让我拿上,我就拿上了。你想么,地方上的官员那么赏脸,刘老师能不高兴吗?我算是从此出台了。那一年我十六岁。谁知道,麻烦也就跟着来了。首先是钱老师不干了,他的理由是不经过他的同意,随便顶了他的角色,他没法子再上台演出了,就一直抱病不出。刘班头给他说了许多下情,让我带着那一块官员给的大洋,给钱老师赔了情,他才出了台。再就是一些地方官员和兵痞三天两头到后台化妆室来看我,有的给我献花,有的请我吃饭,有的还无耻地要摸我的手和脸。幸亏有刘老师叔侄护着我,要不我可真是应付不了。还有一点就是王喜对我的态度变了。他不像以往那样对我热情了,向他学戏,他也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后来他干脆站在钱老师一边,有意给我难堪,这是后话。不过,刘继业对我更加关照了。

自从我出名成了角儿,献殷勤的人就多了,这使刘老师很担忧。在刘老师的拉扯下,我跟继业定了亲。定了亲以后,继业开始管束我,不让我接受生人的献花,更不许我随便吃人家的饭,接受人家的礼物。唱戏的人都是贱坯,都有虚荣心,都希望有人捧着,我哪里能受得了他的管束?我爱穿好的,爱吃零食,爱花零钱,你刘继业能满足我吗?有时候我就不听他的劝告,我行我素,照样接受人的邀请,接受人的礼物,照样跟上人吃夜宵,进舞馆,我的烟瘾就是那个时候惯上的。刘老师一看我这个样子,就撮合我跟继业圆了房。其实我那时候已经心花了,眼睛里已经看不上继业了,只不过碍于刘老师的面子才勉强答应了。再说,钱老师、王喜,还有司鼓、琴师都跟我背身站着,要是再得不到刘老师叔侄的支持,这个戏我还怎么演呢?刘老师也对我说,你好好演戏,我老了,这戏班子往后就是你和继业的。戏班子培养我也不容易,人总得讲良心。结婚以后,继业对我的管束更严格了。我上一回街回来迟了他都要问个究竟,这时候他也不像没结婚那会儿那样迁就我了,动不动就给我发脾气,三天两头吵架。我可没有少挨他的打。他顶替他叔叔当了班头以后,更加专断了,我跟别的男人连话也不能说。他还把人家献的花夺下来踩在脚下,把人家挂的红撕扯成碎片片子。他从小练过武功,别人都不敢跟他较劲,暗地里却恨着他。他吃亏就吃在这方面,别人一见硬的不行,就来软的。马家军的那个刘副官说是要跟他认一家子,请他吃饭,他想都没有多想就答应了。你想,人家哪里是请他吃饭,分明是请我吃饭。不然怎么一再吩咐要把我带上?我当然乐意啊。这样一来二去地混熟了,他们就兄弟相称,我就成了刘副官的弟妹。有一次我和继业都喝多了,醉了。等我醒来一看,发现躺在刘副官的床上,我知道事情已经发生了。我虽然很气愤,但我没有发作。我怕继业受不了打击,做出闯祸的事,也怕闹出去名声不好。一个唱戏的名誉瞎了,还能站在人前头趾高气扬吗?那一晚他们派人用轿子把我和继业抬回家,继业一个整夜都没有醒来,直到第二天才清醒。从那以后,刘副官这样的宴请三天两头发生,每一次喝酒,继业总是喝醉。我知道卯里窍[2],就不喝,所以没醉。他醉了以后的事情就比第一次顺当得多。本想提醒继业,对他说出实情,可那时候的我却是鬼迷了心窍,没有吐露半个字。从那以后,事情就一步一步地向坏处发展……实际上,是我害了继业,我罪有应得。

事到如此,我落得了这个下场,我实在没法子活了,呜……

在红富贵的心目中,勾魂娃齐翠花就如同可望而不可即的官太太、贵夫人。她能把自己的隐私瓦罐里倒核桃一样地倒给自己,说明她对他是何等的信任?他静静地听着,并机械地毕恭毕敬地为她倒水、点烟。他没有说一句话。他能说什么呢?在她面前他显得笨拙而木讷,他只好用倒水、点烟来表示对她的诚意和同情。此时的她又是哭又是喘,鼻涕一把泪一把,他也只能一边送毛巾一边重复地说着“不要哭,不要哭”。

齐翠花说出了心中的苦闷,哭了一阵,心情似乎轻松了一些,对红富贵说:“老板,你还是成全我,让我把胎打掉,我不愿意让他来到世上受苦受难。我把实话都给你说了,你就不要把我当外人了。”

红富贵搓了搓手说:“齐老板,你不要这样。既然已经有了,还是生下来,给刘家留下一男半女,也不枉你们夫妻一场,你丈夫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激你的。再说……”

她打断他的话说:“只怪我一时糊涂,上了刘副官那驴×的的贼船,还不晓得冤家是谁的种哩。我这么个样子,自身难保,还是把他做掉。老板你是个好人,你就依了我吧。”

红富贵说:“不行,这件事我不能依你。你身子骨这么虚弱,万一有个差错,就是两条人命。这个责任我姓红的担当不起。再说,肚里的孩子不管是谁的,他没有错,他应该来到世上。齐老板要是看得起我,有啥困难就言传,我不会袖手旁观的。今天不早了,我给你寻些钱,先买些营养品,补补身子,再把烟戒了。还有,既然刘副官对你是那个样子,你怕是得想个法子摆脱他,要不然,往后的事还麻烦着哩……”

她说:“马家军早不晓得撤到哪里打仗去了,那个坏种刘胖子也不晓得钻到哪个婊子的×里头去了,害得老娘前不前后不后死不死活不活的。刘老师也骂我是害人的妖精、祸水,角儿也不给我演,你说我该咋办呀么?”她说着又哭了。

红富贵从抽屉里取出一沓钞票放在齐翠花面前。齐翠花没有接,也没有要起身离开的意思。红富贵看看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心里有些发急。就对她说:“天气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吧?”

齐翠花没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哭。红富贵越加着急,就说:“要不然我请你到街上的饭馆吃饭去,吃完饭我送你回家。”

齐翠花说:“我不饿,我不吃,我不想这么个样子在街上抛头露面,我要等天黑下来再回去。唉,我实在不愿意看戏班里面那些人的白眼,我想远走高飞,死在一个人不晓得的地方。”

一听齐翠花说等到天黑下来了就回去,红富贵松了一口气,他表示理解。一天了,他有点饿,天完全黑了下来,外面飘起了雪花。齐翠花勉强吃了半碗水煮挂面,还是没有立即要走的意思。红富贵不得不下起了逐客令。他一边把那些钱往她手里塞,一边说:“齐老板,天黑透了,下雪了,这会儿路上没有行人,我送你回去。咱们在一搭久了,人会说闲话的。”

他这一说,却分明看到了她眼眶里蓄满了亮晶晶的泪水。她带着乞求的口气说:“能不能让我再坐一阵阵?我心里难过,怕是烟瘾要犯了。若是走到半路烟瘾犯了可咋办呀?”

红富贵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又要吸食烟土。一股无名之火涌上他的心头。这回他没有满足她,而是严肃地对她说:“不行,你不能再吸烟,从今往后你要下决心戒烟。扎干针能减轻症状,再服几剂中药。你要是实在忍受不了,可以先吸吸雪茄。”

齐翠花听了这话,问:“扎针能减轻症状吗?”

红富贵说:“能,不过效果不明显,你要坚持。”

齐翠花说:“那现在就试一试。”她说这话时声音明显有些颤抖,脸上也浮出一丝羞怯。不过在灯光笼罩下,红富贵没有发觉。他一心想打发走这块看来有些烫手的洋芋,听到她要求扎针戒烟,就连忙走出套间,在柜台的抽屉里去拿针盒碘酒。

红富贵出去了,齐翠花却在心里盘算着自己的计划。这个计划对于红富贵来说突然得难以置信,可在齐翠花的心里却看似突然,实则必然。特殊的境遇造就她特殊复杂的心理。在男人堆里受到特别关爱和呵护的她,形成了她既需要男人,又排斥男人的心理。她希望得到男人的关爱与呵护,可她又对一般的男人瞧不上眼。刘铜锤不论从相貌到气质,都还有个男人样样,可她却受不了他动辄发怒动武的坏脾气。刘副官闯入她的生活,从一定程度上满足了她的虚荣心与心理需要,但偏偏好景不长,又搞得个家破人亡。她原指望刘铜锤一死,刘副官能接纳她(或者至少保持关系),可那个坏了良心的走得连影影也没有了。兵荒马乱的年月,说不定他早就挨了红军的枪子儿。两个有关系的男人一死一走,傲慢娇贵的她一下子像被抛在大海上的一叶孤舟一样势单力薄。刘铜锤一死,又当了班头的刘成老师当然迁怒于她,对她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班子里头的其他人更是站在干岸上看她的笑摊。她也曾想另攀高枝,投靠他人,可肚里怀着孩子,这年月有头脸的人谁还会要她这个潦倒的戏子呢?她想打掉肚里的孩子实出于无奈。她想到红富贵是一个还算光阴殷实的老实人。他不会坏了自己的事,并没有把事情往他身上想,可见了他,得到了他的关照,她的心境发生了急剧的变化。也许是她好久没有得到男人的关爱了,红富贵对她的关心激发了她麻木的感情,他的热情大方,他的稳重厚道,还有他干净清爽的外表,撩拨得她春情萌动,不能自已。她是个敢作敢为的女人,她看上的男人一定要得到他。

红富贵拿来了针灸之物,看到已经脱去了外衣脸色通红的齐翠花,不觉得为难起来。戒烟的穴位很多,多是扎强壮穴位,可这些穴位几乎布满了全身,外露的其他部位的穴位还好操作,可肚脐下和臀部的穴位怎么扎?在这寒风卷着雪花的夜晚,一个丧妻的光棍和一个丧夫的寡妇单独在一起,撩起衣裤扎针,这合适吗?

红富贵还在犹豫,齐翠花就催他赶快操作,颇有些迫不及待的样子:“老板,你尽管扎,我不害怕,只要能戒掉这害人的烟瘾,我啥都不怕,往哪儿扎都行。”

红富贵说:“全身要扎好几处,先从头上扎。”她顺从地坐在了炕头,把身子靠近了他。红富贵再也不能犹豫了,就索性扎起来。他在她的百会、风池、合谷、足三里、三阴交等穴位上消了毒,同时扎进银针。当他捻动针柄的时候,她就娇滴滴地呻吟起来。他明显地感觉到她粗重的呼吸,也觉到了来自她身体的阵阵热浪,他以为她初次扎针因不适应而紧张,抑或他的针感产生了效应,他一遍一遍地开导她不要紧张。当她大声呻吟时,他就放轻了手劲,问她疼吗?她就娇声娇气地说:“不疼,麻痒痒的,舒服哩。”

齐翠花见暗示性的表情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时,就利用他跪在她面前往头顶扎针的机会,用手碰了一下他对着自己胸前的那个微微鼓起的敏感部位。他仍然全神贯注地消毒、扎针,并没有因那个部位被碰撞而转移视线,更没有想到是她故意而为之。

好不容易扎完了头上、手上和脚上的穴位,红富贵见夜已深了,就拔了针,执意要送她回家,让她明天再来扎灸腹部和臀部的穴位,可她却要他接着扎。说着褪下了裤腰躺在炕上。红富贵分明看见了那个极不容易看到的一撮浓浓密密的东西,就像水泉边上的茅草露出裤腰。他心头一热,大声道:“把裤子拉上去!”像是一道命令。

此时的齐翠花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无动于衷地躺着,而两只冒火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不知所措的他。他不敢看她的下身,也不敢看她的脸,她那两只渴望的眼睛正在勾摄他的魂魄。他们僵持了片刻。

她终于发话了:“老板,你难道真的不领我的情吗?你的心难道真个是石头吗?我齐翠花虽然到了这一步,可我的名分还在,我还是勾魂娃。我能勾来那么些达官贵人的魂,难道就勾不上你的魂?我齐翠花敢作敢为,我今晚索性不回去了,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红富贵脑子轰的一下像是爆炸了。他也意识到她今天好像有些不对劲,但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大胆、直截了当。他好大一会儿才似乎从梦中惊醒。将近三十岁的汉子,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龄,老婆死了两年多,他曾经有过冲动。老王头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提醒他到窑子里放松放松,他都没有去。一是他疼钱,一天本来进不了几个钱,一趟窑子大概要花去几天的进账,不划算。二是他要注意名誉。开店做买卖的人,名誉就是金钱,一个经常出入窑子院的嫖客,谁还光顾你的店铺?再一个原因是,名声弄瞎了,谁家的良家闺女还肯嫁给你?年富力强的他,实在熬不住就自个儿解决。对于大名人大美人儿勾魂娃,自从那次随老王头看了她的戏后,确实觉得她太好了。但他根本不敢往那方面想,人家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癞蛤蟆一辈子也吃不上天鹅肉,鲜花往牛粪上插那是不可能的。可面前直挺挺躺着的她却说明,不可能的事情可能就要发生了。他听了她颤抖着声调对他的质问,脑子里急剧翻滚着。

她见他还是畏首畏尾的样子,就问他:“老板,你难道不正常吗?你还是个男人不是?”

他三下五除二脱掉了衣裤,扑上炕去。

他们是干柴遇上了烈火,迅速燃起熊熊大火。她死去了,又复活了;他驾云了,成仙了!

“我不要你离开我。”她仍然紧紧搂着他不放。他突然恍然大悟,这样是不行的。作为药铺老板,生理卫生常识他还是懂得的。她怀着身孕,而且正处在不稳定的危险期,这样大幅度地用力,会造成胎儿流产的。他连连后悔自己的莽撞来。她却不以为然,说:“流了就流了,流了省得往下打。”

“不行,孩子一定要生下来。生下来也是你的希望和依靠。”他说。

从此以后,她几乎每天都来药铺扎针。每当她的烟瘾犯时,他都极尽温存,按摩她的敏感穴位,配药调理。在他的精心料理下,她的精神又焕发起来,每次一进那个温馨的套间,她就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儿依偎在他的怀里,出出进进或走在路上,她也会咿咿呀呀地唱几句秦腔:

未开言来珠泪落,叫声相公小哥哥。

…………

没有不透风的墙。尽管齐翠花是天黑了才来,天没亮离去,但是她的行踪还是瞒不过戏班里的人。她的情绪发生的变化引起了人们的好奇,就有好事者留意她的行踪。

一天夜里,药铺门被人砸开,闯进来几个陌生人,说是有重要病人急需用药。正赤条条躺在炕上“扎针”的他和她来不及穿衣躲避,被撞了个正着。其中一个戴礼帽的人手执手枪指着裹着被子的他和她吼道:“好个狗×的,勾引良家妇女,欺辱人家的名伶,该当何罪?把他铐了!”

地下站的四五个青年人一拥而上,就要抓红富贵下炕。红富贵连忙跪下求情:“各位老板手下留情,手下留情。要啥您尽管拿吧……”

戴礼帽的人还是不依不饶,喝令手下人要给红富贵戴上铐子。这时候已经穿好衣裤的齐翠花唬地一下站在了红富贵的前头,用身子护住他,厉声道:“这事不怪他,是我找上门来的,要抓你们抓我。”她又回头对红富贵说,“死人,你还不赶紧把衣裳穿上,愣着做啥?”

地下的几个青年人扯下红富贵紧裹着的被子,不让他穿衣服。只见齐翠花刷地一下跳下炕,把头撞在戴礼帽者的胸口,一边撒了泼地哭,一边说:“我不活了,我没脸活了;你把我打死,你把我打死。你们再难为他,我就死给你们看。”

这一招果然厉害,那四五个人都停住了手,喝令红富贵把衣服穿上。然后皮笑肉不笑地冲着齐翠花说:“原来把你看得起,当名角儿,原来你才是个不要脸的下贱女人,呸、呸,真不害臊!”

不料齐翠花并不示弱,她说:“我男人死了,如今他就是我男人,谁家的女人不跟自己的男人睡觉?你们才不要脸,半夜三更闯进店里,你们才是强盗……”

“啪!”她脸上已经挨了一巴掌。此时的红富贵反倒镇静下来,他意识到来者不善,生怕他和齐翠花吃亏,酿出大祸,就说:“长官息怒,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戴礼帽的人说:“那好,既然她是自找上门,那就让她自作自受。我们要把她带走,看她的嘴硬,还是我们兄弟们的锤子硬?也让我们这一帮兄弟尝尝名角的滋味。走,齐老板,跟我们走一趟。”

齐翠花坚决地说:“你们休想,我这就死给你们看。”她撒了泼上前夺手枪。“啪”的一声,子弹嗖的一下从红富贵的耳畔擦过。枪走火了。红富贵也吓傻了。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他脑子里首先冒出的是,舍财保平安!他对戴礼帽的人说:“长官息怒,我给你钱,我给你钱。”

一听钱字,来人果然来了兴趣。对红富贵说:“你给多少钱?”

红富贵说:“小店小生意,这年月不景气,我把抽屉打开,有多少长官全拿去。”

他说着下了炕,掏出钥匙战兢兢地打开抽屉。抽屉里散乱地放着各种毛票,还有四五块银元。戴礼帽的人抓到手里数了数,又“哐”的一声撂到抽屉里,用手枪指着红富贵说:“你耍什么鬼花招?就这点鸡巴钱打发叫花子?不行,你得给我们一个说法。”

红富贵本想舍车保帅,不想这帮家伙不吃这一套,逼他写下了三千两的银票才罢休,临走时还骂骂咧咧地卷走了抽屉的几十万元零票和几块大洋。

这一帮人走后,惊魂未定的齐翠花与红富贵抱头痛哭了一场。几年的血汗钱被抢劫一空,药店是没法儿开了。他们决定收摊,搬回老家务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