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秦腔:头戴上翡翠双凤齐

  • 花旦
  • 火仲舫
  • 11979字
  • 2021-05-06 15:14:18

连日来,最泼烦的当然是红富贵。丑旦随时随地爆发出来的撕心裂肺的哭号声使他心烦意乱。多亏了张百旺两口子和姐姐、姐夫悉心照料,要不然他真是无可奈何了。

已是十多天过去了,齐翠花还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红富贵就同张百旺、陈润年分析她的去向,商量寻找她的办法。

几个人说来说去,猜测到她可能跑到哪个剧团搭班子去了。

张百旺说:“你想她那么有名的角儿,整天桌儿上桌儿下的,戏迷把她当王母娘娘一样供奉,可到了咱这穷山沟,连个庙都不能进,甚至起个名字还要受人弹拨哩。吃的穿的就更没法子跟以前比。你想,一个吃张口饭受人捧的名角儿,她能受得了吗?”

陈润年若有所悟地说:“就是么。你看她吃咱们的粗米大面,就像咽药一样难受。穿的衣裳不让沾土,农村人还能那么讲究?我看,她就不是个蹲在山里过日子的料。”

红富贵还想到了另一层:她正当年华。在戏班子唱戏时,有两个姓刘的男人伺候她、满足她;而自从跟上他红富贵回到山里以后,他忙于耕种和操持药铺以及孩子的事,根本没有精力陪她,难以满足她的要求,她怕是耐不住了……想到这里,他的心重重地颤抖了一下。不过,他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她或许只是为了登台唱戏,满足她的虚荣心和表现欲望。

红富贵决定卖掉一部分药材,跟外甥长生一同去兰州、新疆寻找她。

张百旺却不同意他这么做。他的理由是,她如果心中真正装着丈夫和孩子,她终究会回来的;她若是心里没有这个家,即就是把她寻找回来,她也是安不下心。再说,红富贵走了,家里的事咋办?丑旦谁经管?土地谁耕种?药铺谁经营?总不能鸡飞了再把蛋打了吧?

陈润年也同意张百旺的说法。他说:“富贵你就不要去寻了,打发长生寻一趟也就是了。”

红富贵仔细一想,也只好如此。

半年过去了,齐翠花还是没有音信。路阴阳教的办法都用了,还是不见她回来。

冬天到了,红富贵在集上买回来一头奶羊,每天挤了羊奶喂丑旦。现在丑旦只要看见那只雪白色的奶羊,就高兴得直往它跟前扑腾,嘴里还发出“啊啊”的声音。丑旦自从认上羊奶,身体出脱得很快,肤色渐渐变白,身子骨硬朗多了,每当喂饱了奶,他就蹿到炕上来回爬动,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睡眠也踏实多了,不惊不闹。这使红富贵省了许多心。

齐翠花的影子总是挥之不去。这除了丑旦的因素外,还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感觉。这种感觉集中表现在冬日闲暇时的漫漫长夜里。在昏黄的油灯下,看着丑旦进入梦乡后的甜甜睡相,红富贵会进入另一种境界。他就自然想起与齐翠花在一起的情形。在他为她扎针戒烟的那些夜晚,油灯下她那凝脂般的胴体他会爱不释手地摸了又摸,那是多么美好的身体啊,只有传说中的七仙女才会是那个样子。七仙女的身体一般人能见着摸着吗?恐怕连她们的影子也看不到。可这样的身子红富贵几乎每天晚上都能得到。人家是啥人,我红富贵是啥人?百旺兄弟和姐夫说对了:人家是众人捧的名角儿,而自己不过是一个乡巴佬、泥腿子。自从她跟自己过日子以后,还算安分守己,对自己也有感情。没感情她能跟自己到乡下来?在一起时,他对她无休止的亲热要求产生过厌倦情绪,尤其是在他忙得不可开交的时间。可现在他突然觉得自己多么的需要她那样热烈的挑动:哪怕她挑逗他一百次他也绝不厌烦。这样的煎熬随着冬夜的深入,他感到越来越强烈。他希望她能回来。

按照路阴阳的指点,他把她的鞋子放在水洞眼前头,鞋头朝屋里,鞋跟朝外面。他也抱着她穿过的衣裳从庙门前一直叫着她的名字到家里叫了几十天她的魂,还是没有把她叫来。他想着想着,怕是自己心不诚,没有叫够时间。看看丑旦睡熟了。他就翻箱倒柜地找出了她的几件衣服、裤子和鞋袜,一件一件地摆在炕上。他翻翻这件,摸摸那件,伸手抓起那件白花绸子内裤,他把它盖在脸上,使劲地吸了吸气,希望嗅到女人那特有的气息。内裤是用洋碱洗过的,除了一股淡淡的洋碱味儿外,没有那种他所需要的气味。那双绣花鞋和丝光袜子倒还有淡淡的脚汗味,他放到鼻子跟前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就把它们放在自己的枕头下面。他又翻出了她保存的一套小旦衣裙和那套妆奁。这些东西在一方大红包袱里包裹着。当他打开包袱时,一股油彩特有的味道迎面扑来。对,这是她随身穿戴过的,这味道完全是她身上的。他再也顾不了许多,两把脱掉自己的褂子和裤子,试穿起那套大红小旦装来。裙子还好系,只是他穿上有些短,两只干腿子丑陋地露在外面。上衣紧不好穿,他小心地把两只胳膊插进袖子,一只袖子就响起了“咝啦啦”的针线断裂声,他只好穿起一只袖子,把半个身子露在外面。网子、稍子、线尾子油彩味道更浓。他就展开戴在自己的秃脑袋上。穿戴完毕,他取出她的化妆镜子去照。镜子里的他不男不女,不伦不类,他觉得十分好笑,也感觉到有点羞涩,就连忙卸了头上的网子稍子和线尾子。可这身小旦衣他却一时舍不得脱,就抱着她的其他衣裤和鞋袜,跳下炕趿上鞋子,一边在地下走圈圈,一边口中喃喃地叫着她的名字:“翠花儿回来,翠花儿回来;翠花儿回来了吗?回来了……”

十月的一天,张百旺和王兰香夫妇俩又来看望干儿子丑旦。他们的话题自然就扯到齐翠花身上。张百旺突然对红富贵说:“哥,我想咱也办社火,学着唱戏。”

红富贵没有想到他会提出办戏箱唱社火的事,就说:“办戏箱可不容易哩,谁有那么大的能耐?”

张百旺说:“办戏箱难是难些,但办起来却是名利双收,一本万利哩。端午节咱坊上请的戏班子三天三夜挣了多少钱,你怕是没算过。你想过吗?一家不论人口多少,都收一块大洋的戏价,咱这三十六坊三十六个庄口,平均每个庄口按三十户算,三十六坊是多少户数?三六一十八,三三得九,总共一百零八,就是一百零八块白元。花销除去十头八块钱,还剩一百整洋哩。戏班子三十几个人,每人得三块大洋哩。真是像天上掉银钱哩。三块大洋籴多少麦子?置多少田产?一年下来演多少场戏?挣多少钱?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你一大跳。你一年到头看病抓药才能得几个钱?”

红富贵说:“钱收得多,戏子不一定能拿那么多。唱戏也不容易哩,你怕是晓不得哩,戏子是个受气筒。”

张百旺说:“花销和打水漂的钱我是除过的。我偷着问过一个打鼓的,说他们一般角色都能拿到两块大洋,台柱子和班头,还有他们敲鼓、操琴的比一般戏子多拿些。有些跑龙套的娃娃伙儿还连一块钱都拿不上哩。那一天扮角色求雨的人,每个人都得一块光洋哩。从那一天起,我就动了心思,想着咱有嫂子这样的名角儿,放着钱不挣,还要给人家往出掏钱哩!你想,庄户人往出拿一块大洋有多难心?为了唱神戏,给娘娘爷奉敬举心,有些人把牛都卖了,粜粮食的人就更多了……嫂子一走,我看你泼烦,就没敢再提这事。”

红富贵说:“兄弟你既有这个想法,咋不早说?早说早办,说不定你嫂子还走不了。这会儿人走房空,我父子俩自身难保,谁还有心思办啥子社火戏班?”

张百旺说:“老哥你不要愁肠。事有事在,愁也没用。依兄弟看,越是这么个,越要挺起腰杆子来。咱们把社火办大了,名声传出去了,嫂子在外边听见了,说不定她就回来了。”

红富贵说:“真个吗?”

张百旺说:“真个。”

红富贵说:“那谁当教师呢?”

张百旺说:“当教师的人不难请。不过咱们先不决定请谁不请谁。咱先在附近的几个县城和大镇上张贴榜文,招请戏班教师。这么办,一来是扩大名声,看嫂子能知道吗?她如果听到,说不定就回来了。二来,应招的人多了,咱们就可好中选优,跟他们砍价。谁水平高要价低,咱就写单子聘请他。”

红富贵小心地问:“那么办戏箱的钱在哪里?”

张百旺“嘿嘿”一笑,调皮地说:“这还用问吗?”

他见红富贵有些茫然,就说:“把所有药物打价发卖,给你写个欠单,等往后唱戏挣下了先还你的账,再给大伙儿分红。当然,你这个戏班头儿可不能心太黑,比我们稍微多抽一些红就行了,不要太贪。”

红富贵担心地说:“这么大的事怕是不敢贸然行动,要先给保长请示一下。他要是不愿意,你有再大的能耐也办不好。”

张百旺说:“这事包在我身上。我是娃的干大,他是娃的干爷。你没听说有钱能买鬼推磨吗?我就不相信世上还真有不收粮草的官?”

冬至一过,富贵药店变成了富贵戏班。大班头红富贵,二班头张百旺。

说来事情也巧。正当红富贵、张百旺他们张罗办社火的时候,失踪将近半年的齐翠花突然回来了。

那是腊月初一的夜晚,商量了半夜戏务的红富贵和张百旺、陈润年刚刚入睡,便被一阵接一阵的敲门声惊醒。红富贵连忙下炕趿着鞋子去开门,张百旺和陈润年也跟了出来。他们开了大门一看,天哪,齐翠花出现在面前,她的身后还站着一位壮实的后生。她的衣裳脏乱,目光呆滞,头上裹着脏兮兮的头巾,像个讨要吃的一样。

红富贵惊问:“我的天哪,你到底咋话了?”

齐翠花并不说话,而是转身示意身后的后生进门。

张百旺抢先一步拦住了那后生,厉声问:“他是谁?”

齐翠花用手比画着,用沙哑的声音说:“进去再说。你们让他进去。”

来到上房,齐翠花用目光在屋里来回打量,嗫嚅着嘴说:“丑旦儿呢?丑旦儿哪里去了?”

红富贵说:“丑旦儿在哩,在小房里呢。三更半夜的,你不要惊动他……”

齐翠花听了,从头上抹下头巾日急慌忙地直奔小房。陈红氏早已听到了响动,她起身点亮了油灯。齐翠花并没有理会陈红氏,而是直扑炕头。

丑旦本来已经睡着了,此时突然惊醒,大哭起来。齐翠花连忙抱起他。丑旦像不认识似的,还是一个劲儿地在她怀里哭闹、挣扎。

陈红氏说:“都半年没见了,娃儿认生哩,还是我来哄他。”

齐翠花只好解开衣襟,把奶头直往丑旦嘴里塞。丑旦已吃惯了羊奶,并不吮她干瘪的奶头,还是个哭闹。齐翠花无奈,只好把他交给了陈红氏。陈红氏接过丑旦,用手拍着他。口里念叨着:“我的天老爷,你到底哪达去了?真个把人急死了。你看你遭苶成啥样子了?赶快梳洗一下,丑旦睡着了我给你做吃的。”

齐翠花这才下炕倒水洗脸。

丑旦还是在哭闹,越哭越厉害,陈红氏就用手拍着他吟起了催眠曲:

噢,噢,噢娃娃,睡觉觉,

睡着醒来要馍馍。

馍馍哩?猫吃了;

猫儿哩?上洼了;

洼儿哩?雪压了;

雪儿哩?消水了;

水儿哩?和泥了;

泥儿哩?泥墙了;

墙儿哩?猪拱了;

猪儿哩?杀猪哥哥杀死了。

上房里,那位后生正在向三个男人诉说着齐翠花的这次艰难的经历。

后生名叫田大勇,是王家戏班里唱花脸的,就是五月五那天祈雨时装扮黑虎灵官赵玄坛的那个小伙子。因那一天打了花脸,着了戏装,红富贵他们三个人没有认出他来,可他却对手捧宝瓶,一瘸一拐的红富贵有些印象。

田大勇说:“那一天我头疼,一直在住户家睡觉发汗,最后一个上台化妆,根本不知道齐老板的事。后来听他们说这深山沟里还有一个坤角勾魂娃,但却不知道她愿意加入戏班唱戏的事,更不知道他们把她锁在箱子里的事。唉,其实知道了也是白知道,因为我是个人家班头并不看重的一般戏子,我只想着劳累一天能把辛苦钱拿到手,并不关心别人的事。后来在景泰见了她的人,看了她的戏,才确确实实知道她就是那个名望很高的勾魂娃。”

田大勇见面前的三个男人眼中仍然流露着狐疑的光,就直截了当地说:“请各位大哥相信我,我人穷,演技不如人,可我有血性,我绝不干那些伤天害理的事。如果你们不相信我,我就发誓:如果我对齐老板有沾染,就遭天打五雷轰,就不得好死。请你们也相信齐老板,她也没有做出对不起红大哥的事。你们想,我们果真有啥麻达,我还有脸见你们?我把她送回家交给你红大哥,就是怕她在路上又出啥偏差,为人为到底。一路上为了便于照应齐老板,我们认了姐弟,不是随便认的,是在土地庙里磕头相认的。一切事情,三位大哥问问齐老板就明白了。”

红富贵说:“我相信你。但你总得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给我们知道。”

田大勇说:“事情复杂着哩,三天三夜都说不完。是这,事情还是让齐大姐亲自对你们说。当今最要紧的是给她压惊,治嗓子。她的嗓子让人家给破坏了,再不抓紧治疗,恐怕落下后遗症。先不说她往后能不能上台唱戏,能正常说话也是不幸中的大幸。大哥你是郎中,要想法子赶紧给她医治嗓子。”

红富贵原以为齐翠花的嗓子是受了风寒所致,没想到她是吃了暗亏。

张百旺听了,立即火冒三丈,他跳到地上骂道:“日他的祖奶奶,他们能做出伤天害理的事,咱们不能与他善罢甘休!我看咱们要到县府告他狗日的王家戏班!”

田大勇说:“不行不行。大哥你是不晓得哩,这里头的道道多着哩。那个王班头的姐夫在兰州警察局哩。他凭啥那么牛气呢?就凭这一层关系。咱们是鸡蛋碰不过石头。我看咱们还是先给齐老板治病,嗓子治好了比啥都强。以后再说告状打官司的事。”

晚上,红富贵给齐翠花扎完针,他们照例亲热了一番后,齐翠花依偎在丈夫的怀里,用略有好转但仍然沙哑的嗓子说出了她走失的原因。

齐翠花说:“富贵,你说,我都是经过世面的人,咋就那么没主意?我真是鬼迷了心窍。要不是大勇兄弟,我这会儿不晓得在哪里呢?说不定早就不在人世了……”

她说着又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红富贵一边抚摸着她仍然光滑的身体,一边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回来了就安心过日子,咱们也成立了戏班子,你还要出力哩,再不要伤心了,你的嗓子刚有好转,伤心生气会肝火攻心,对治疗嗓子不利。为了我和丑旦,你一定要挺起身子,不要让人看笑摊。”

齐翠花说:“我听你的。从今往后,我一步也不离开你。你跟百旺、大勇,还有姐姐、姐夫都对我那么好,我要好好活着,报答你们。”

这一夜,他们夫妇话特别多。尽管红富贵劝齐翠花少说话,但她还是慢慢讲出了她出走的事……

王家戏班的班主名叫王振中,早已打听好红遍西北的勾魂娃齐翠花嫁给了红城子的红富贵,一直苦于没有机会。天假其便,红城子来请王家戏班唱戏,他设了一条计谋,将齐翠花暗暗约到戏班,许以重金。齐翠花担心红富贵不让她出去唱戏挣钱,就躲进戏箱,想等挣了钱再回来,没想到她这一去,差点掉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王家戏班到敦煌演出,戏报上出现了一个响亮而陌生的名字:狄尚华。狄尚华的前面冠着“一代名伶坤角”字样,由她主演《郭暧拜寿》。在陕西西安一带,早有坤角登台,但在西北小城市,坤角毕竟不多见。人们只是听说在平凉、固原、天水等地有个勾魂娃,但还没有听说狄尚华,懂得梨园行情的人都知道,华家辈应该是易俗社的第四代学生。以前王家班曾多次在这里演出,人们对演员阵容比较熟悉,这一次突然出现了一位坤角,而且还是易俗社的学生。她的出现,一下子吊起了戏迷们的味口,票房自然就热闹起来。

狄尚华其实就是齐翠花。

班主王振中担心她的家人找到她,就建议用这个名字。他说:“狄尚华要比齐翠花强多了。咱们就说你是易俗社的学生,这样牌子就更亮了。”

齐翠花自己也觉得这样不错,狄尚华比勾魂娃要洋气得多。

这是停演将近两年来的第一次复出,齐翠花很是看重。本来主方点的戏是《回荆州》,但孙尚香这个角色戏比较重,动作幅度也大,她担心自己身体差,适应不了,就选了昭仪公主一角,两个角色同是公主,但演金枝女比演孙尚香她更拿手一些。

戏班就她一个坤角,班头很是看重,由二班头张新民亲自安排她的生活起居和演出事宜。这天,张班头陪她早早地来到后台化妆室。是的,她要把自己装扮好,先从形象上吸引观众。坐在镜子跟前,她百感交集,这张漂亮的脸蛋儿显得有些憔悴,她在心里念叨了两个字:老了!但她很快又否定了这两个字,满打满算,她才只不过二十八岁。二十八岁,作为一个唱戏的坤角,那是牡丹盛开的年华,既有经验和功夫,相貌和身段也是显山露水的时候。一般民妇,跟她这般年龄的人都已经成为三四个甚至五六个孩子的妈了。她当然不甘心蹲在深山沟里当一辈子农妇,她要展示自我,正如张班头说的,不能把夜明珠埋在黄土堆里。

她兑好了底色,多放了一点红油彩,这样白里透粉的颜色,会掩饰底色苍白的缺陷,眼窝的红色也由浓到淡地向面颊扩散。

化妆,她可是轻车熟路,行家里手。底色打好了,她就弹上敷粉,一股浓浓的粉香使她陶醉起来。这种特有的香气,她将近两年没有嗅到了。她闭目养神,等待敷粉渗进油彩里。过了一会儿,她拿起刷子刷那浮在脸面上的敷粉。她刷着刷着,突然看到镜子里面又出现了一个人。她仔细一看,是冯小强,就回过头笑着说:“是冯师傅呀,来这么早?”

冯小强连忙说:“齐老板……噢狄老板。狄老板,您快不要再这样称呼我了。我才是一个学徒娃,您老人家这么称呼我,还不把娃我折煞了?您就叫我小冯或者小强,别人都叫我强子,您也就叫我强子吧。”

齐翠花说:“你没听说吗?三人行必有我师哩。昭仪公主是你的拿手戏,我理应称你师傅哩……”

冯小强连忙摆手说:“您快不要这么说了。过去那是营里没马了牵驴支差哩,娃我那一点水水子,哪能跟您老人家比哩?您这次演这个角儿,是请不到的遇到哩,娃我正好想拜师领教哩。您来咱班里是我的福分哩。”

齐翠花说:“还请你多提意见哩。”

冯小强说:“哪敢在您老人家面前弄棍哩。狄老板,新买的包装怕是不好用哩。您要是不嫌弃,不嫌脏,就用我的,我早就给您老人家拾掇好了。”

齐翠花知道,戏班里最忌讳的就是使用别人的头饰妆奁、髯口和靴子。再一个原因是,齐翠花毕竟名声在外,戏班子就又为她置办了一套新的妆奁。别的则是新的好用,就是这鬓条和水纱新的不好用,需要用榆树皮或胡麻籽泡的水浸泡一段时间用起来才柔软。唱旦角的冯小强也懂得这一点,就想把自己的一套提供给她。她见他这么乖巧、客气,就答应了用他的鬓条和水纱。

冯小强高兴地打开箱子,把自己早已准备好的鬓条和水纱取出来,双手小心地放在了她的面前。她笑着朝他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就继续弹干红、勾眉画眼线。而冯小强不离左右地把那九个鬓条一条一条地用梳子梳展,然后用拇指和食指捋整齐,把两头十字交叉地拈在一起,做成了一个个圆圆的鬓花,像一个大大的纽扣。

这时候,其他角色也陆续到场。齐翠花在冯小强的帮助下很快装扮起来。

冯小强说:“狄老板一装束真个好看,到底是名角儿啊。”

齐翠花说:“啥名角儿?都好几年没开口了。今儿个能不能唱好,我心里实在没底儿。你可要为我壮胆哩。”

冯小强说:“娃我能出十分力就不出九分。要不然狄老板给张师傅说一下,让我给您扮彩女,这样我就能跟您一起出台了。”

齐翠花没想到冯小强会提出这个问题,就下意识地把他看了看,笑着说:“哪能让你给我支角儿呢?”

冯小强说:“给您老人家支角儿怕是高攀哩。我也学学您的戏路。”

齐翠花想:这是他的实话。他原来是想偷我的戏路哩。唱戏的在这方面都比较保守,绝活儿一般不传人,何况是萍水相逢的人哩。但她马上意识到,他是男旦,而自己是坤角,他们之间水平的差异永远不会到一个档次上的。再说,人家对自己又这么毕恭毕敬,不满足他的要求反而过意不去。就说:“有你在场,也好给我壮个胆,只是太委屈你了。”

这时正好张班头走了过来,她就对他说:“张班长,这场有小强的角色吗?”

张班头说:“他今儿的任务主要是伺候你,化妆呀穿衣呀,端茶倒水的,没有给他派角儿。咋,强子你想上角儿?”

齐翠花连忙说:“是这,张班长,这个戏我都好多年没唱了,心里没有底,我想让小强同我一同上场,我万一有个差错,他好给我提个醒……”

张班头不解地问:“你们两个一同上场——两个金枝女?哪咋唱?”

冯小强连忙说:“不是不是,我上彩女,挂红灯。”

张班头说:“哎呀,这么点小事情还不好办?我原先以为你怕是不愿意支角儿哩。只要你愿意,那是好事情。哎,咱强子到底是个灵醒人。”

戏终于开场了。齐翠花扮演的昭仪公主在冯小强等四人扮演的彩女引带下,踏着过门节奏,缓步出场了。

头戴上翡翠双凤齐,身穿上五彩龙凤衣。

八宝玉带腰中系,轻挪寸步向前移。

…………

这一段花音慢板配上了花腔,唱得婉转悠扬,加上那袅袅娜娜的舞步身段,真是先声夺人。冯小强双手捧长袖,也看得如醉如痴。她一开口,他也跟着张口,她一扭腰,他也跟着扭腰,有时竟然忘记了配合动作造型。

《背舌》一场,彩女不出场,冯小强就站在幕后放心地“偷戏”。这场戏中,齐翠花扮演的昭仪公主在父王龙母面前,一会儿撒娇,一会儿哭闹,那表情,那眼神,把个金枝玉叶任性、高傲、天真、多情的形象表现得十分到位。

一下场,冯小强把一束鲜花双手献了上去,说了声,“狄老师,祝贺您演出成功!”齐翠花不好意思地接过了花束。冯小强又连忙递上了水杯,请她润喉解渴。

《郭暧拜寿》一炮打响。在后来的《游龟山》《法门寺》《回荆州》《走雪山》《柜中缘》等戏的演出中,她都获得了成功。狄尚华的名字一下子走红了。

在人们的赞扬恭维声中,齐翠花的虚荣心得到了一丝满足。

献花、挂红、宴请的人也越来越多了,这使王班头、张班头担忧起来。这么下去,她的丈夫肯定会听到消息,找上门来的。于是,他们一边限制她的行动,不让她轻易与外边人接触,一边采取频繁更换演出地点的办法,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紧张的演出,使齐翠花暂时忘却了对丈夫和孩子的思念之情。可每当夜深人静她一个人想心事的时候,心中的惆怅和内疚总是挥之不去。她想那个老实巴交使她脱离了苦海的卖药汉子,更想那个还没有断奶的小冤家。但反过来又想到那里黑灯瞎火,静得出奇的茫茫夜晚,想到那一年四季难得换几回衣服,难得吃几回肉和青菜的现状,特别是连起个名字都要受制于人的环境,她就一点儿也不留恋那个村庄了。她凭自己的演技,赢得了人们的赞誉,也挣上了钱财。说到钱财,她心中掠过一丝担心,说好的她每演一个角色抽百分之二十的头。演了几个月,算起来也应该将有百万元的积蓄。她曾提出要给丈夫汇些钱回去安排生活,可两个班头都坚决不同意,他们说:“这不就等于告诉了你丈夫你在哪里吗?狄老板放心,你的血汗钱我们一个子儿也不动,给你存进银行,到时节全部给你提出来,给你丈夫一个惊喜。”

王班头还说:“我怕钱到了你狄老师之手,您就不肯再出力唱戏了,所以暂时不能给您。给了您怕您飞了。哈哈……”

她想,王班头原来这么会算计。不过也说出了她的心里话:钱攒多了带回去,给家人一个惊喜!

每演一场戏,王班头都要给她报账:“狄老板的账上又增加了十万元,达到了八十五万,再有十五万就上百万元了,您狄老板可就成了我们戏班的首富了。”

王班长越是这么给她报喜,冯小强的表情就越是冷淡。他的鼻子里就会发出一声不易觉察的“哼”来。这样的“哼”一方面是冲着他这个当班头的舅舅,另一方面当然是冲着抢了他饭碗的齐翠花。齐翠花跟他演一个行当,都是花旦。自从这个所谓的勾魂娃一到戏班,他就经常为她当丫环彩女什么的,扮演这些角儿所得的份子当然远远比不上唱主角儿的。收入少还仅仅是一个方面,人情的冷落更使他难以忍受。以前常有人给他挂红、献花,请他吃饭,还有些地方官员向他大献殷勤。可这一切,如今都被齐翠花代替。有时候她也带他出席宴请,可他却不是主客,而纯粹是她的随从、小厮。这样长此以往地下去,他的耐心就一天少似一天。他曾多次在暗中告诉过当班头的舅舅,可得到的却不是支持。舅舅王振中说:“人家狄老板咋唱,你又咋唱?不看人家的长处,不学人家的技术,光看人家得到的好处。好好跟上狄老板学,你把她的戏路学上一半儿,我就让你拿高份子。”

冯小强就只好忍气吞声地暗中偷学齐翠花的戏路。

得了宠的齐翠花有点忘乎所以。她只觉察到了冯小强急于向她学戏的一个表面现象,而没有深究他的另一面。其实这个另一面所有戏子都有,包括她齐翠花。那就是忌妒,只不过有人轻微,有人严重,有人露骨,有人隐蔽罢了。被人捧惯了的她却忽视了这个最起码的常识。对她多抽头子拿高份子有意见的不光是冯小强一个人,而是大有人在。

然而,命运对她的捉弄,还远远不是戏班子里那些固有的恶习,而是红颜命薄的另一种诠释。

那一天是重阳节,戏班子在玉门的一个小镇演出。夜戏是《火焰驹》。戏报上写的是由著名坤伶徐文华扮演黄桂英。王班头对齐翠花说:“演出地方要走马灯似的换,老板的名讳也要不断地换,这样才能以假乱真,即迷惑观众,又不会使您的家人发现。”

齐翠花也觉得很有意思。她想,无论狄尚华也好,徐文华也好,都是著名坤角——易俗社的学生,反正少不了她的银行账号上的收入,爱咋叫就咋叫。

前面的戏演得倒还赢人,徐文华同狄尚华一样,又博得好评。可到后面的《打路》一场戏,却出了点偏差。这场戏,穿白戴孝的黄桂英要赶赴法场,向行将就义的未婚夫李彦贵表明心迹,然后以死殉情。她在三岔路口碰见了同样也去法场祭奠李彦贵的李母和李嫂。李嫂周瑞菊由冯小强扮演,李母由张福红扮演。李母婆媳不明真相,一直以为是黄桂英与其父黄璋共同设计杀死丫环芸香,嫁祸于李彦贵,所以李母得知戴孝问路之人就是与其父亲一同昧却婚姻,又设计陷害儿子李彦贵的黄桂英时,气急败坏地挥棍就打。按照剧情,多少了解一些情况的周瑞菊应当挡架,劝阻李母不要打黄桂英,这样,婆媳三人就形成了撵打、躲避、劝解的“三股挡”表演程式,可扮演周瑞菊的冯小强假意儿劝架、阻拦,却故意把李母甩过来的棍头用力拨到黄桂英的小腿上,两个人的劲用在一处,打得齐翠花疼得差点儿晕了过去。她急忙蹲在地上,唱了那一段“滚白”。感情脆弱的齐翠花鼻子一酸竟哭出声来,真是声泪俱下,演出效果出乎意料的好。不过,齐翠花并没想到这是冯小强有意所为,认为是扮演李母的张福红用劲太狠,而冯小强没有挡住才导致这样子。

她坚持演完了戏,回到后台卸装时才觉得小腿肚子疼得直抽筋。她就对同样卸装的张福红说:“张师傅,我又没有得罪你,你咋真个下手打人呢?”

张福红一向为人老实,他觉得她万一把这事说给两个班头,他的工钱就没有了,就对着她的耳朵轻声说:“徐老板,我哪敢呢?是强子把棍头抓过去的……你心里晓得,往后唱戏多个心眼儿就行了,今儿这事您就吃个哑巴亏算了。闹开了与咱们三个人都不好……”

大家都卸了妆,陆续回到住地去了。齐翠花感到小腿隐隐作痛。想起刚才张福红说的话,她潸然泪下。

“徐老板,您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冯小强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声调怯怯地问。

齐翠花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一个劲儿地哭。冯小强又说:“要不然我送你回去,夜深了。”

齐翠花还是一个字也没有说,一任那委屈的泪水长流。

冯小强有点儿不知所措地站了一会儿,也走开了。

齐翠花这些天来第一次感到了孤独,她开始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了。在这举目无亲的茫茫长夜,有谁体贴她,关心她呢?要是在家里,她稍一不顺心,就可以给丈夫红富贵诉说,甚至发脾气。可在这里,她向谁发脾气呢?她突然产生回家不干的念头。她要向两位班头说明情况,算清份子,拿着钱回家不干了。

她擦干了眼泪,收拾好东西,忍着疼痛起身往住地走。

正在这时,班头王振中迎着她走来了。他问她:“徐老板,你是咋话了?这么晚还不休息,有啥心事你就对我说。”

他这么一问,她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她照样一个字也没有说,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

王振中这时发现了她走路不带劲的样子,就惊讶地叫道:“徐老板,你的腿是咋回事?是把脚崴了,还是咋的?痛不痛?这个强子呀,啥事也不早说,要知道你是这么个样子,我就叫几个人来把你抬回去。这会儿深更半夜的,到哪里叫人?是这,徐老板,我搀扶着你走。”王振中说着就动手搀扶她。

齐翠花推开了他的手,轻轻地说了一句:“我能走动。”她竟放大了脚步,径直向前走去。王振中只好小心地跟在她的身后,一同向她的住处走去。

她住在一家农户家,主人只有老两口。要到住户家,必须先经过王振中的住处。他住在一所私塾里。到了门前,王振中说:“徐老板,要不进去先歇缓歇缓,喝点水,吃点夜干粮,我再送你回去。”

齐翠花觉得腿实在疼得挪不开脚步了。她也觉得趁这个机会应该把事情对他说明白,提出她不干的理由,请他明早结账,就随王振中进了屋。屋内盘着土炕,进了门一股热气迎面扑来。王振中划了火柴点燃了煤油灯。他一边让她坐在椅子上,一边忙着倒开水。他把一缸子开水放到她面前的桌子上,又给自己的水杯里添了些开水。他见她没有要喝水的样子,就问:“徐老板,腿子到底咋了,碰了还是绊了?要紧不要紧?你把裤腿抹上去我看看。”他说着就要伸手抹她的裤腿。

齐翠花连忙推开了他的手,说了一句“不要紧。”接着她说:“王班头,我不干了,我今晚夕先给您打个招呼。”

王振中睁大了眼睛把她盯了一会儿,问:“到底发生了啥事?事有事在,戏正演到红火处,你咋能提出这个问题?不行,你先把事情说清楚,看我们哪达对不起你徐老板了。”

齐翠花说:“啥事也没有。是我想家想娃了,我不想干了……”

王振中说:“你徐老板分明是说谎哩。上戏前好好的,又说又笑,又打又闹的,还说黄桂花是你的拿手好戏,你一定能赢个满堂彩,还跟张班头、强子他们打赌哩,一场戏演下来就变成了另一付样子,又是哭又是闹的,腿也瘸了。你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你不说,我咋能知道?你先说说究竟发生了啥事,你的理由能站住脚了我会考虑你的要求;如果你的理由站不住脚,我不会让你轻易走的。你不要忘记了,咱们可是立过字据的。”

齐翠花说:“我没法子干了,我干不下去了。”于是她就把张福红说的冯小强故意使坏,拉着棍子打了她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王振中一听,立即暴跳如雷,左一个“狗日的”,右一个“混蛋”地骂起了外甥冯小强,他骂道:“要不是半夜三更的,你看我不收拾他个浑小子!这个混蛋把戏没学好,瞎毛病倒学了个不少。他真要是那样使坏,我绝对饶不了他。是这,齐老板,我外甥把你得罪了,就算是我王振中把你得罪了,我这里先向你赔个不是。”他说着,打开抽屉拿出了一叠票子,就往她的手里塞。他说:“这些钱你先拿着,就全当是扣除冯小强的工钱,给你徐老板做个精神补偿。我做主,明天让他个混蛋亲自向你赔情道歉,保证这样的事今后再不能发生。你放心,他再使坏,看我不治他!唉,这么严重的事,本应该开除他,可我姐夫去世早,我姐姐就守着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还指望他唱戏挣钱养家糊口,将来娶媳妇哩。齐老板,你是大人物,不能跟他浑小子一般见识。你就看在我老王脸上饶了他吧。”

听了这些话,齐翠花的心软了下来。她说:“下一回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儿,我可就不依您了。夜深了,我走了。”

这时王振中突然站了起来,挡住了他的去路,说:“还早哩,再坐一阵子,再坐一阵子,我……我还有事……噢,有话跟你说,再坐一阵,再坐一阵,我给齐老板再取些钱……”

他呼吸紧促,语无伦次。

齐翠花大概意识到了什么,就起身要走,王振中双手搂住了她,噗的一声吹灭了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