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至真上人

藏龙峰顶,死寂无声。

郑凌虚倒在冰冷破碎的岩石地上,浑身浴血,道袍碎裂。那九重镇狱山毁天灭地的威压虽已散去,但玄尘子三道云篆天符造成的重创,几乎撕裂了他的经脉,五脏六腑如同移位,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钻心的剧痛,视野边缘阵阵发黑。他勉强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玄尘子那深青色的身影依旧伫立,如同冰冷的审判之碑,而王磊与陈肃脸上毫不掩饰的讥诮,像针一样刺入心底。

“完了吗?藏龙峰的最后一点坚持,就要这样被碾碎了吗?师父……弟子终究还是……护不住……”一丝绝望的苦涩弥漫开来,混杂着喉头的腥甜。

就在郑凌虚的意识即将沉入黑暗之际,峰顶的空气骤然变得不同。

并非强大的威压,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清”与“定”。仿佛喧嚣的尘埃被无形之手拂去,狂暴的山风瞬间柔和下来,连空中弥漫的肃杀和血腥味都被一种清冽如深谷幽泉的气息冲淡。那株虬结盘绕、半枯半死的古树,在无人察觉的瞬间,其深处那微弱流淌的生机,似乎微微活跃了一丝。

一道人影,不知何时,已立于郑凌虚身前丈许之地。

来人身材颀长,着一件洗得微微泛白的月白道袍,样式古朴,没有任何多余的纹饰。发髻只用一根最简单的木簪挽住,几缕银丝掺杂在乌发之中,面容清癯,眼神温润平和,却深邃得如同容纳了整个星海。他站在那里,仿佛与这方天地融为一体,又仿佛独立于时空之外,明明就在眼前,却给人一种难以触及的飘渺感。他周身没有半分凌厉的气势,却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此方天地的中心。

“掌……掌教……”玄尘子脸上的冰冷与倨傲瞬间褪去,换上了发自内心的敬畏,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连忙躬身行礼。王磊和陈肃更是惊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几乎埋进土里,浑身抖如筛糠,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跋扈气焰。

来人正是齐云山第十七代掌教,玉清峰首席——至真上人。

至真上人并未看玄尘子三人,他的目光先是落在郑凌虚身上,那温润的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痛与了然。他伸出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指尖萦绕着一层温润如玉的清光,隔着丈许距离,对着郑凌虚的方向轻轻一点。

“清露还春。”

一点凝练到极致的青色光点,如同清晨凝结在叶尖的仙露,瞬间没入郑凌虚的眉心。

“唔……”郑凌虚闷哼一声,只觉得一股清冽磅礴、却又无比温和的生机洪流瞬间涌入四肢百骸。那生机如同最精纯的春雨,迅速抚平了云篆天符残留的破灭之力,滋养着被撕裂的经脉,梳理着紊乱的气血。体内因强行催动地脉龙气而造成的枯竭感,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着。更让他惊异的是,这股力量似乎与他体内蛰伏的、源自藏龙峰地脉的土行之力产生了奇妙的共鸣,引导着它们更顺畅地流转、修复自身。外表的伤口虽未瞬间愈合,但内腑的剧痛已大为缓解,沉重的眼皮也重新有了支撑的力量。他挣扎着想爬起来行礼,却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托住。

至真上人这才缓缓转向玄尘子,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玄尘师弟。”

仅仅四个字,却让玄尘子这位守戒阁首座额头瞬间渗出冷汗。“掌教师兄……”

“此间事,我已尽知。”至真上人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玄尘子,“守戒阁掌宗门法度,责在明察秋毫,而非恃强凌弱,以大压小。藏龙峰乃祖师亲定六峰之一,纵一时困顿,亦非尔等可肆意轻贱。”他的语气没有斥责,却字字如重锤敲在玄尘子心头,“凌虚引荐之人,山门大阵未示警,即存疑点,亦当按律详查,岂可妄动杀伐,行那蛮横探查之事?更遑论动用‘云篆天符’,乃至‘九重镇狱山’,对付一个本门弟子?玄尘,你执掌戒律多年,心,何时蒙了尘?”

玄尘子脸色煞白,嘴唇嚅动,却一个字也辩解不出。在掌教那双洞察一切的眸子前,任何借口都显得苍白无力。他深深低下头,汗珠顺着鬓角滑落:“弟子……弟子知错!一时……一时被怒火蒙蔽,处置失当,请掌教师兄责罚!”

“责罚之事,容后再议。”至真上人收回目光,仿佛那守戒阁首座已不值得再多言,“带他们回去,闭门思过。今日之事,到此为止。”

“是!弟子遵命!”玄尘子如蒙大赦,哪里还敢有半分停留,甚至不敢再看地上的郑凌虚一眼,带着面如死灰的王磊和陈肃,化作三道黯淡的青芒,狼狈不堪地飞离了藏龙峰顶。

峰顶再次恢复了寂静,只剩下呜咽的风声。

至真上人这才再次看向郑凌虚,眼神温和了许多:“凌虚,起来吧。”

郑凌虚感觉身体恢复了不少力气,强忍着伤痛,恭恭敬敬地跪直,行了一个大礼:“弟子郑凌虚,叩谢掌教师伯救命之恩!”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和深深的感激。

“起来说话。”至真上人虚手一托,一股柔和的力量将郑凌虚扶起。他缓步走到那株虬结的老树下,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那粗糙龟裂、几乎毫无生机的树皮。他的指尖似乎有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清光流转,没入树身。

“这株‘抱朴根’,当年我与你师父一同种下,不想竟也这般枯寂了。”至真上人的语气带着一丝追忆的怅然,“藏龙峰……苦了你了,孩子。”

郑凌虚闻言,鼻子一酸,强忍着才没落下泪来。掌教真人还记得师父,记得这棵树!

“师伯……我……”郑凌虚深吸一口气,稳住情绪,郑重地再次躬身,“弟子斗胆,还有一事相求。”

“可是为了那位涂汐姑娘?”至真上人目光转向殿后一处看似寻常的角落,仿佛能穿透那层土黄色的结界屏障。

“正是!”郑凌虚心头一紧,连忙道:“涂汐姑娘虽来历不明,但心性纯善,助我诛杀妖邪,救护无辜。她身怀异宝遮掩气息,山门大阵亦无反应,绝非妖邪之流。弟子……弟子观其根骨灵秀,心向正道,恳请掌教师伯祖开恩,允其留在藏龙峰!”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师父不在,弟子……弟子愿代师收徒,引她入我藏龙峰门下!一切因果,弟子愿一力承担!”

说完,他屏住呼吸,心脏狂跳,等待着最终的裁决。

结界之内,涂汐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连识海中聒噪的天书都安静了下来,紧张地“注视”着外面。

至真上人沉默了片刻,目光在郑凌虚写满恳求与倔强的脸上停留,又似乎穿透了空间,落在结界中那抹紫色的身影上。最终,他轻轻颔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宽容:

“你既以藏龙峰弟子身份为其担保,又以代师收徒之心引其入门……也罢。”

郑凌虚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光芒。

“藏龙峰传承,自有其法度。你既为大师兄,当负起教导之责。那涂汐姑娘,便暂留藏龙峰,由你引导修行。待其心性、根骨经受考验,再行入门之仪不迟。”至真上人的目光变得深邃,“只是凌虚,你需谨记,承其因,必担其果。藏龙峰之兴衰,此女之去留,皆系于你一身。好自为之。”

“是!弟子谨遵掌教法旨!定不负师伯厚望!定不负藏龙峰!”郑凌虚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再次深深拜下。

至真上人微微颔首,不再多言。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株老树,身影如同水波般荡漾了一下,便化作点点清光,无声无息地消散在峰顶的和风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那笼罩峰顶的“清”与“定”也随之散去,只留下劫后余生的郑凌虚,以及结界内同样松了口气的涂汐。

过了好一会儿,确认掌教真人已经离开,郑凌虚才拖着依旧疼痛的身体,走到结界前,手中掐了几个法诀。土黄色的光罩如同水幕般悄然散去,露出了盘膝而坐、正紧张兮兮看着他的涂汐。

“涂汐……涂师妹,”郑凌虚看着眼前这张纯净无邪的脸,心头百感交集,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又有种尘埃落定的轻松,“没事了。掌教真人已经应允,你可留在藏龙峰了。”

涂汐眨了眨眼,脸上瞬间绽开如释重负的笑容,像一朵雨后的紫鸢花:“真的吗?太好了!郑师兄,刚才……刚才吓死我了!”她拍拍胸口,心有余悸的样子。

郑凌虚看着她天真烂漫的模样,回想起方才那毁天灭地的景象,以及掌教真人最后那番意味深长的话语,心中感慨万千。他走到那半塌的石亭边,靠着冰冷的石柱坐下,示意涂汐也过来。

涂汐乖巧地挨着他坐下,好奇地看着他。

“刚才那位,是我齐云山第十七代掌教,玉清峰首席至真上人,”郑凌虚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深深的敬仰,“也是……也是我师父的亲师兄。”

“啊?”涂汐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长长的睫毛扑闪,“掌教真人是……你师父的师兄?那你们……”

郑凌虚点点头,眼中流露出复杂的光芒:“我师父,道号至灵子,乃是掌教师伯唯一的师弟。当年他们一同在玉清峰学艺,情同手足。后来,师伯继承了掌教之位,而我师父,则选择了这座……藏龙峰。”他指了指周围破败的景象,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师父他……天资卓绝,胸有丘壑,只是性子太过刚直,认定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藏龙峰主修地脉龙气与厚土炼养之术,虽非显学,却也源远流长。师父接手时,此峰已显颓势,但他认为此道潜力无穷,一心想要重振藏龙峰,光大此脉。为此,他常年在外游历,寻找失落的地脉古法和传说中的炼养奇珍……只是……”郑凌虚的声音低沉下去,“七年前,师父最后一次外出,就……再未归来。”

山风吹过,卷起枯叶,呜咽声仿佛也在诉说那段往事。

“宗门寻访多年,杳无音信。藏龙峰……便成了如今这般模样。门人弟子走的走,散的散,只剩下我这个不成器的徒弟守着。”郑凌虚自嘲地笑了笑,“若非师伯顾念旧情,一直暗中照拂,默许我守着这座空峰,只怕……藏龙峰早就被除名了。守戒阁那些人,也不会只是刁难,怕是早已直接把我扫地出门了。”

他看向涂汐,眼神认真而温和:“所以,涂师妹,你能留下,是师伯念及与我师父的师兄弟情分,给了我,也给了藏龙峰一个机会。他老人家……其实一直记挂着这里。”

涂汐静静地听着,心中了然。原来如此。难怪那掌教真人最后看向郑凌虚的眼神那般复杂,有痛惜,有宽容,也有深沉的期望。这藏龙峰,不仅仅是一座破落的山峰,更是凝聚着两代人的师门情谊和未竟的执念。

“郑师兄,”涂汐忽然甜甜地笑了,指着那株虬结的老树,“你看!”

郑凌虚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只见那枯死大半的“抱朴根”虬枝上,在靠近树干顶端一处不起眼的缝隙里,竟不知何时,悄然探出了一点嫩绿到近乎透明的芽苞!那芽苞极其微小,在夕阳的余晖下,却闪烁着一种近乎圣洁的、充满生机的微光。

郑凌虚愣住了,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冲散了身体的疼痛和心头的阴霾。他看着那点新绿,又看看身边巧笑倩兮的少女,只觉得这荒芜了多年的藏龙峰顶,仿佛真的迎来了一缕久违的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