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寒露,夜晚料峭轻寒。
梨园春是京都有名的戏园子,听说开创的班主是当年宫里驻扎侍奉过皇家的,后来有了春秋,唱不动了,才出来创办了梨园春,起初只是教人唱戏练功的,后来弟子们也驰了名儿了,发展到如今俨然成了京都最有名的戏园子。
梨园春的弟子唱的自然不错,宫里传出来的东西。
他们的戏班子里的人手从来不接上门的差使,管你什么王侯将相,公伯诰命,想听梨园春的戏,就得登门来听。
他们的门价也不高,普通百姓一个月看上几回也是足足的。
也因此梨园春的名声一直很好,无论贵贱,只要你付了不贵的门钱,他们都一视同仁的。
王伦几人自是里面的常客,自打能单独外出厮混耍玩开始,就经常出入梨园春。
前两年梨园春来了个当家花旦顾怜儿,不仅戏唱的好,这人也长的极美,王伦几人去的也愈发勤勉。
只再好的东西,过了新鲜劲也就意兴阑珊了。
近两个月王伦倒没怎么去了,如今被储著涛一提醒,忽又来了兴致。
几人信马缓行至梨园春,只听的里间戏腔婉转,不时爆发出喝彩声。
他四人行至门口,自有小厮伺候栓马,另有伙计引着进门,交了门子钱,换一个丫头领着上了二楼贵宾隔断里。
沈昌华招呼侍女上了些瓜果点心并一壶上等好茶,几人便在隔断里俯视着下面的戏台子上的戏来。
台上正唱着一出《双官诰》,恰好唱到冯林如金榜题名荣归故里的时候,扶义婢碧莲为正式,两个原改嫁的妻妾闻言懊悔一出来。
那碧莲哭的梨花带雨的扮相尤为动人,声声涕泪,步步蕴涵,只让台下一众官人看客也随之忽喜忽悲,一起交融共感,不时喝彩连连,情绪激动者甚至甩出大吊钱打赏。
储著涛招呼来侍女,掏出五两银子笑道:“我们四个赏顾老板的,你去交你们班主吧!”
那侍女拿着钱谢过赏便出去了,不一会儿又回来,站在后边听吩咐。
“这顾怜儿唱戏是越发好了。”
王伦看着下面这出《双官诰》已经到了结尾,因婢女碧莲衷心侍主,危难不弃,含辛茹苦教养小主人之德,不仅被冯林如扶做正式,更被朝廷表彰封为诰命,立为表率。一家三口和阖而终,戏也就此落了幕。
底下许多看客兀自不肯离去,嚷着再开一出。
然则随着台上人员退幕,底下那些人也不得不起身离座。
储著涛嘿嘿一笑,招呼来侍女道:“我们且不急着走,问问你家顾老板,就说她心心念念的王二少今儿来捧场了,问她得空出来喝杯茶否?”
侍女应了一声,不多时便有一个身段婀娜的妙龄女子走了近来。生的身量高挑,面容姣好,自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儿,她眉眼带笑,春风一般。
“哎呦呦,今儿个什么风把你们四个一道吹来了?这大半年我都少见你们一齐来捧我的场,尤其是二爷,我都两月没见着人影了,我只道哪里得罪您了,今儿来可让我惊喜呢!”
她的戏装尤为褪下,发髻仍是大戏的打扮,只脸上涂得脂粉妆容堪堪化掉,额前鬓角发丝上仍带着水珠儿。可见也是来的匆忙。
王伦笑道:“近来家里看管的严些,让我用功读书呢!所以来的少些。”
顾怜儿挨着王伦坐下,娇笑道:“你就打量着我好骗呢?还不知道你,指不定又跑哪去捧别人了呢?厌弃了我呢!你们男人啊,都是个喜新厌旧的”
她捏着一块枣泥糕子递到王伦嘴边,王伦也不客气,直接张嘴衔着吃了。
笑道:“你就对自己一点自信也没有?凭谁来不说梨园春的顾老板戏好人更美,放眼偌大京都,还有哪家园子有你这样的尤物,我们哥几个哪能没得眼光再去捧别人场?”
顾怜儿闻言这才吃吃一笑,只一双美眸盯着王伦,娇声道:“你说的我权当真话听了,惟愿你是忙着的不得空子,也不要你见异思迁忘了我去。”
“不是,你俩当我们不存在呢,顾老板你眼里就只伦哥儿一个人,合着我这几年银子都白花了?”储著涛打趣道。
顾怜儿笑笑道:“瞧储三爷说的,奴家哪敢怠慢您呐,您想听什么戏,我给您清唱两段?”
储著涛摇头笑道:“清唱哪有意思,再说我也不是来听你唱戏的,伦哥儿今晚有个劫难呢,要避避祸,我给带你这来打发时间呢,你要有本事把他弄到你床上去,以后也不用抛头露面唱戏过活了。”
顾怜儿面色一僵,眼神中异色一闪而逝,瞬间恢复了过来,只只吃吃的笑着,也不说话。
王伦却是白了一眼储著涛道:“你个储棒槌胡说什么,人家怜儿姑娘是靠手艺吃饭的,拥趸无数,哪里就像你说的那样勉强了。”
顾怜儿却是幽幽一叹:“我们这等下贱命,纵赚的个比平常人多些个银钱,也赚不到个好体面。三爷说的也错,我也只是个抛头露面勉强过活罢了。”
储著涛忙摆手道:“我没有轻视你的意思,只我这没读过书的说话直,你莫要误会才是。”
顾怜儿嘻嘻一笑道:“我知道你的,惯是个直脾气。不与你计较就是。”
储著涛笑道:“反正是伦儿哥我给你带来了,能不能把他哄进你的闺房,那要看你的本事了。”
顾怜儿螓首微转幽幽的看着王伦,道:“二爷嫌弃我呢,我哪敢跟二爷要好。”
王伦瞪了一眼储著涛,回首道:“怜儿姑娘说哪里的话,你美貌绝伦,多才多艺,自是个好人儿,切不可自轻自贱。”
顾怜儿美眸哀怨,咬着下唇沉默片刻,而后似乎下了某种决心一般,直视着王伦俊毅的面庞道。
“二爷顾左右而言他,分明是厌弃我。我也知道我配不起二爷这样的家世人品。怜儿命苦,自幼便要讨生活过活,入得唱戏这行当,我也没得选择。只我唱了这许多年的戏也懂情爱忠贞这几个字,今儿当着三爷和另外两位爷,我只告诉二爷一句话,怜儿倾慕二爷许久,此话非关风月,只表真心。”
王伦木着脸,顾怜儿捧着茶盏递到了嘴边,他默默的接了过去,只听顾怜儿继续道。
“我虽孟浪,也是无奈。虽与那些爷们儿看客们玩笑,非我轻薄不知廉耻。而是迫于生计。”
她的美眸中不知不觉蒙上了一层水雾,惨笑道:“二爷这样的出身,自是体会不到我们这种人的艰难。我只让二爷知道,我至今仍恪守贞洁,绝非你们想象的那种勾栏女子浪荡骚货。”
储著涛三人面面相觑,一时呆在当场。独王伦面色严肃,眉眼低垂不发一言,也不知在想什么。
“二爷近些越发少来,我知再不一吐衷肠,以后可能再也见不着二爷了。今儿既说了,二爷也不必顾虑我,成与不成,二爷只给我个准话儿,若是二爷愿意要了我,不管多久,哪怕一辈子我也愿为二爷守下去。日后我自不感奢求其他,二爷许我要我做个姨娘甚至做个粗使丫头都行,我都愿意跟着二爷服侍二爷。倘若不允,得了二爷一句准话儿话,我也就死心了,二爷只当今晚这话全没说过,倘若得了闲想听戏,也只随便来,你我还跟以前一个样,只我不拿你当心爱之人,你拿我爱当什么就当什么。”
一番话让几人齐齐怔住,纷纷露出讶异之色。王伦心中五味陈杂,他只端着早已饮干净的茶杯,兀自心不在焉的吸溜着。
不知为何,他眼前忽然闪过林黛玉的娇美面庞来。
刚才一刹那,他竟从顾怜儿的眼神中隐隐看到了一丝林黛玉的影子。
是什么呢?他恍然,是她眼底那一丝丝的忧愁,是那楚楚动人的刹那气质,如同他直视林黛玉时,感受出来的一样。
他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他木着脸站起身来,看着顾怜儿幽怨的眼神,嘴巴动了动,到底没有说出话来。
“唉…”他低低一声长叹,什么话也没说转身朝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