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马拉雅高原的北端,沙漠的尽头,雪山的入口。
穿越阿羌到苏巴什,沿着库拉普—克里雅河翻过山口,骡马队行进在乌鲁克库勒的冰面上。领行的人是个年轻的女孩,名字是格桑卓玛,她面色红润,声音嘹亮,叫喊着让大家过了前面的达坂后,就在边上那个由火山岩砌成的石垒休息。
又有两个人倒下了,在呕吐过后失去了意识,队尾的领队让青年仆从索南把尸体用白布包裹,顺着山坡滚落到秃鹫盘旋的山谷里。其他几个帮手则赶着十几匹驮着布匹、盐和日用器皿的骡马、牦牛和骆驼进入营地。
伊奥斯·卡夫索坐了下来,发出一声叹息,他发现自己不但腿已经肿了,眼睛还灼热难耐。这时,那个懂阿维斯陀语的炊事——扎西递给他锅灰,叫他抹在眼睛周围可以缓解眼痛。
“我没想到会这样痛苦。”伊奥斯说。
“呵。”扎西轻笑一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刚煮好的牦牛奶,“不管怎么说,外来人,希望你能坚持下去……虽然第一次来的人十个有七个都会在半路退出……不过,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们至多会分你一头骡子,让你往回走……一直赶路一刻不停,熬过一宿,明天中午你就能回到村子了。”
“不,不会,既然我来了,就会坚持下去……”这句话,伊奥斯是用当地人的方言,磕磕绊绊地说出来的,这些天,他一直跟着扎西学习雪山里的语言。
“哈,这就对了!听我的没错,坚持下去,看你这个人挺老实的,我愿意多跟你透露点东西,听着,我劝你还是坚持下去,因为报酬不会少的,到了目的地,那些买主总是会多付你好多小费。”他一边说,一边伸长舌头舔着糊了一嘴的奶白边儿,又吧唧了几下嘴,“跟着我们把这些货运到南边去,再带着货回到北边,来来回回两趟,攒的钱就够你盖个房子,娶个媳妇,剩下的还能拿去再买点猪狗牛羊,置办点儿产业,这样子下来前前后后,够你吃上十年八年的了。”
“那,我们多久,才能进到希玛瓦特雪山呢?”
“很远,还有很远。”
“我以为翻过那座山头,我们就到了……”
扎西一边笑一边摇头:“这座雪山大得很,延绵不断,没有尽头……我听他们说了,你不是为了钱,而是借道南方去找那些寺庙,找那些信仰敦巴辛饶的和尚。”
“是的。”
“是去寻医问药吧?”
“不,不是看病。”
“不是看病?那有什么事,值得你这样翻山越岭?”
“我要向他们打听一个地方,一个很少有人听说过的地方……”
“什么地方?”
“你知道‘阿卡西’吗,它可能是一座藏经院的名字。”
“从没有。”扎西摇摇头,“嘿!嘉措,过来一下!这边有点事要问你。”他边招手,边叫着另一个领队的名字,他是卓玛的哥哥。平时少言寡语,此刻,他拿着烤地用的火把走过来,他的皮肤黝黑,身材健壮,看起来也得有三十几岁了。
“呦!什么事?”卓玛一蹦一跳地跟了过来,抢在他哥哥之前,挤坐到两个人的中间,朝着伊奥斯的方向,问道:“哎,大叔,你还好吗?别哭丧着个脸,说说,你还能坚持吗?”
可能是留了胡子的原因,卓玛一直这样称呼这个新来的青年人。
“我……我当然可以坚持。”伊奥斯说。
“哎,离近了一瞅,你长得还挺俊朗的嘛!唉,唉,唉……你干什么?”
扎西猛地推着女孩的肩膀,让她腾开点地方,说道:“别捣乱了!去叫你哥快点过来。”
“在这呢。”这时领队已走到他们身旁。
“嘉措,这黄头发的小子是想问问,咱们什么时候才可能见到像阿吉(人名)或是其他的那些僧人。诶,你和他们最熟了,这小子来这一趟不为别的,就是想要早点儿见到他们。”
“还早着呢。”嘉措不慌不忙地回答。
“还早,怎么说?”
“看见前面的山口了吗,过了那儿才算进了世界之巅。我们要到世界之巅的南端,才能碰到他们呢。”
卓玛插嘴道:“你找那些个怪老头做什么啊?……莫非你找到他们就要走了?!”
“也……也许吧。”伊奥斯回答。
“不许你走!”卓玛气鼓鼓地跑开了。
伊奥斯没有注意到卓玛失落的神情,继续问道:“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呢?”
嘉措答道:“智者、医生……僧侣,谁知道呢,一些在这雪山里到处做好事的怪人,他们的大本营是年曲麦的修道院,等我们路过那附近的村落,自然会看到那些到处医人的老头。”
“年曲麦……我们要走多远?”
“少说要几个月。”
伊奥斯默默地叹息了一下。
不知不觉间,已入夜了,队伍里的人们开始烤羊腿。而伊奥斯的思绪仍旧不受自己控制的漂泊在回忆的海洋里,他想起了很多事,但最后停留在了格桑卓玛跑开时的情景,他看着那些烤地和用已经快要磨秃了的镐挖地窝子的人,想着卓玛平时常有的表情——那近乎泛着泪光一闪一闪的眼睛,那被厚厚的裤子裹得圆滚滚的双腿,那因为气愤而跺着的小碎步,但很快,他又想起了另一个女孩——阿弥蒂斯,数日前,那个少女曾哭红着眼圈,牵着他的手把他送到了村子尽头的驿道旁,他答应她如果翻过这座山,问到了“阿卡西”的位置,就马上回去接她。他并不知道自己这一去到底要多久,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会有去无回……
他心想:“因为我答应过她,我会回去的,等我完成这件事——这件烦人的负担,我会回去娶你,请你等我……”
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困意袭来,于是就倒在篝火旁睡着了。在梦中,他看见一个女孩正望着远方的雪山,忧伤、焦急地等待着什么人归来的身影;在山的另一头,一个人手拄着拐杖,孤身走在雪山的深处,已经苍颜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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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奥斯就在这淡淡忧伤的心境之中度过了两个月,两个月后他已经完全地融入了队伍。他们穿过了银霜遮盖的众山之主冈仁波齐,抵达了当惹雍错湖。
又有人失明了。饭后,扎西带着几个失明了的患者去附近的村寨寻医,伊奥斯听说,他们已经到了那些僧侣会时常出没的地界。
过了整整一夜,扎西和患者们都没有回来。
第二天,索南和嘉措等人组成了搜索小队,准备前去寻找扎西一行人的下落,卓玛留在营地里,而伊奥斯加入了搜寻的队伍,为的是找机会碰到那些僧人。搜索小队出发了,山巅和峡谷险路重重,这个季节的冰已经化了,他们时不时都能看到失足坠入激流的骆驼和马的尸体,伊奥斯看到那些动物的遗骸不禁冷汗直流,残留的睡意荡然无存,因为他知道自己落脚的任何一个不小心,都会得到同样的下场。
几时后,一行人抵达了最近的村子,村口的几个少年晃晃悠悠,痞里痞气,他们穿着棉布和白茧绸,左襟大,右襟小,外面套着圆领宽袖长袍,他们有说有笑,由于这些男孩沉重的口音,伊奥斯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从他们那邪魅的脸色和下流的比画可以看出,他们正在讲粗俗的笑话;看到有外人来了,那些少年的脸瞬间变成严肃的表情,向他们行礼问好;嘉措走过去和他们小声交谈了几句,那些孩子就一溜烟地跑回村里去了。没过多久,扎西就走了出来。
“发生什么事了吗?”嘉措问。
“没事的。昨天晚上,医生不在。我们也在这里等了一宿,不过,今天怎么着都会来的。”
“我看那边站着有不少人呢。”
“对,那些是村子里的人,他们都在等医生,昨天去请了,今天才能到……”
“他们也要找医生?是什么情况?”
“有人中毒了呗,好像是误食了黄盖鹅膏菇……”扎西答道,“一个老太太,快死了,据说人缘好,村里人都过来看她。应该是没救了,等医生来了,先给我们的人看吧!”
伊奥斯站在一旁,这些简单的对话,他基本能听得懂了。
“我们也过去看看。”
嘉措和扎西一行,向村子里聚集着人群的那户房子走去,他们进到病者的家里,有不少人聚在那个平躺的老妇人的周围,她面色发白,口吐白沫。
“她肯定活不成了。”索南小声地跟其他几个人说。
他没有猜错,很快,众人就见证了那个时刻。那位老妇人的脸从白色开始转为青紫,张着嘴大口喘着,时不时地咳出黑红色的液体,她的眼睛凝视着正上方,最后一口气吸到一半就停了,这时后面的人群开始出现哭声。
老妇人已经死了。
晌午,太阳开始升到半空中,挂在高高的地方。众人吃完午饭回到屋子这边,那老妇人的尸体一动未动,依旧摆在那里,甚至没有人靠前。
这时,外面传来嘈杂的议论声。
“医生来了!”外面一个族里的青年冲进来。
众人的目光来到门口,一个披着松烟为底色,勾勒着红蓝浅色纹理长袍的长者走了进来。
“阿达师傅,阿达师傅,请救救她吧……”人群里有人用哭腔喊着,“请救救我的阿嬷吧!”
那巫师的表情凝重,穿过人群。
“什么时候中毒的?”他问。
“昨晚。”死者的儿子立即回答。
巫师走到床前,打量着死者的全身。
他吩咐众人退后一些,并叫死者的几个孩子把老人床下的杂物搬走;接着,他把死者的衣服全部脱去。人们知道,他要开始做法了。这时候周围没有了哭声、喧闹声,空气中只有凝重的等待和人们专注的目光。
巫师开始绕着床行走了数十圈,眼睛一直盯着死者身体的各个部位。不久后,他停下来,低下头,开始低声诵念一长串咒语。
那声音低沉且混沌,并且速度十分快,伊奥斯并不能听得非常清楚,只能勉强地听清前几句:“乌摩钵底,请借我你的权柄……啊噶阿昧都智嘶呐帛息息玛玛嗦哈,啊噶阿昧都智嘶呐帛息息玛玛嗦哈……”
突然间,整个屋子里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老妇人的尸体开始发出奇怪地抽搐,下巴不停地闭合,脸上的青紫色和身体上的黑斑开始快速消失,这过程持续了一会儿,甚至几个站在一旁的孩子又给吓哭了。屋里发出连连尖叫,有的女人家因为胆小推开堵在门口的人跑了出去。伊奥斯却感到异常的眩晕,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扭曲他的意识,他眼前的场景模糊起来,他心中本能地抵抗死亡的意愿触发了这奇怪的景象,黑暗的触手向他的颅骨倾泻而来,让他无法动弹,仿佛抽搐的人是他而不是别人,他看到面前的老人猛地干呕起来,直到最后,她扭捏地半坐起身,然后把那一朵黄盖鹅膏完整地吐了出来。
那些亲属迅速上前把她扶起来坐好。老人的儿子和儿媳妇一边端水给她,一边不停地答谢着那个穿着长袍的老僧人。
在场的人都发出惊呼的声音。
只有嘉措和扎西几个人,他们谈笑着挥了挥手走出房门,很显然是已经见怪不怪了。
至于伊奥斯,从那老妇人坐起来开始,他的眼睛就再没有离开过她和她的床榻,他的内心十分惊愕,暗自惊叹道:“这……这……这是,复活。”
在众人答谢和散开后,老僧人阿达·丹增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扎西赶忙迎过去:“上师,这边还有几个病人。”
“好的。请带路。”
老僧人帮两个失明的人上好了药,并用干净的纱布覆盖了眼睛。
他们又在村子里待了一些时间,快到傍晚,阿达大师忙完了村子里其他几个病人的治疗,向村口走来。他的老朋友嘉措迎上去寒暄,几个人开始攀谈起来,“我们的大部队离这里不远,还有几个病人,如果你方便的话,同我们一起去吧?”领队嘉措问道。
“当然。治病救人,是我们的使命……”
这时,扎西拍了拍伊奥斯的肩膀,跟他说:“就是他们,你倒是问啊!”
没等伊奥斯开口,扎西就向两位僧侣介绍起伊奥斯来:“上师,对,您瞅这边,这个黄头发的小伙子,他是从很远的西域过来,他进大山来,唯一的目的,就是找到你们,为了向你们请教一个问题!”
“哦?是什么问题?”老僧人眨了眨眼,好奇地问。
“阿卡西,这个地方您知道在哪里吗?”伊奥斯问。
阿达与他的同伴面面相觑,然后摇了摇头。
伊奥斯没有表露出此刻在他心中巨大的失落感,他微微点了点头。
“好吧,你们之后再聊,时间不早了,我们先上路吧……”嘉措提醒着大家。
于是,医者阿达·丹增和另外一个小僧人拉莫,加入了伊奥斯一行返程的队伍。在路上,伊奥斯继续追问关于阿卡西和图书馆的问题,可惜,他们再次表示什么也不知道。
“也许更高阶、更年长的老师听说过。”阿达·丹增说,“那样的话,你就必须同我们一起回年曲麦的修道院了。”
“还有更高阶?啊,真不敢相信,你们……真的太……可以说太伟大了。”
“哪里,举手之劳而已。”
伊奥斯仍然在用小心、敬重的语气说着:“上师,我今天,看见了这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到现在,我都还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的,这是奇迹。对我们来说,这也是奇迹。”小僧人拉莫说。
伊奥斯点了点头:“是的,是奇迹,你们是真正会魔法的巫师吗?”
老僧人笑了笑:“不,我们只是借用‘她’的力量。”
“她?”
“是的,雪山女神。”
“真的……真的有神存在吗?”伊奥斯叹息了一下,“如果……如果我母亲死的时候,有哪位神能在她的身边,能将她复活……那该有多好啊……”
“多久前的事?”阿达问道。
“十几年前了。”
“啊,那我师父也救不了她。”小僧人拉莫说,“时间太长了。”
“为什么?”伊奥斯问。
“我最多只能救三日之内死亡的人。”老僧人回答,“这是雪山女神乌摩钵底与我们订立的契约,如果我们这些使者,私自违反了契约中的规定,那么使用咒术的人会被定罪。因为,我们借用她的力量,谋了私利。所行的所有善行会被定为恶,然后被撤销和逆转……”
“救死去三日以上的人,就是恶吗?我不理解……”伊奥斯说着。
此时,几个人已经来到营地的边缘,眼前的一切再次让他们挫败。
他们看到,营地里放养的马死了几匹,牦牛全跑没了,羊丢了一半,四周散落着血淋淋的人类肢体——这是雪山灰狼袭击了营地,啃食着不幸者的残肢,而剩下的人则跑到高地去了。
“卓玛!”嘉措大喊着,众人看到野狼叼着他妹妹的半个身子,跑向一边。
狼群还在疯狂地进食。
“上师,快救救她,快救救他们啊!他们是死在一日之内的!”
伊奥斯看到两个僧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并没有反应。
“快啊!你们还在等什么呢?!”
“不,我们不能。”阿达老者对伊奥斯说,“一种生命被另一种生命用作食物,这种,我们不能救……”
“这毫无道理!”
狼群看到了他们。
“快!他们要过来了!”伊奥斯惊恐地喊道,同时抽出了箭向狼群射去。
一只狼中了箭倒在地上,死了。
其他的狼见状仓皇而逃,扎西和其他几个人跑上前去查看队伍伤亡的情况。
那些人类的尸体中,有不少是伊奥斯在这趟旅途中认识的好友。
“为什么不救他们?!”伊奥斯看到队友死去的惨状,带着怒气回头看向阿达·丹增大师,向老僧人质问道。但他看到阿达老者此刻并未理他,而是紧闭着眼睛,默念着什么。
突然,刚刚倒地身亡的那只狼猛地站了起来,而那把射中它的箭从狼的体内飞快地窜了出来,朝向伊奥斯的方向袭来。还没来得及转身躲闪,箭就已经来到伊奥斯的跟前。此时,他看见的是箭羽正对着他的胸口,停在了半空中,掉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