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前,挽歌戛然而止,伊奥斯从飘扬的回忆中回过神来。因为老僧阿达打破了沉寂。
“不要为他们的死而悲伤。”
“为什么?”
“所有的生命都有灵魂,我们这些雪山上的人,管这些‘灵魂’叫笨……”他说道,“我们这些雪山上的人相信,一种生命的肉体,被另一种生命吃掉,这是一种转化,而不是死亡……所以,我不能救这些被吃掉的人……”
老者停顿片刻,望向伊奥斯,他看到青年仍然目视着火焰,没有理睬,于是他继续讲述:“所有的生命,生生不息地流转在这样的转化过程之中,它们的肉体死了,而‘笨’却能永远活在其中……所以,这种情况我们不能干预,女神也禁止我们干预……”
“她是什么样的神呢?”伊奥斯开口了,“什么样的女神,会这样的残忍……一个宁愿去救活野兽,也不愿去救被野兽啃噬的死者……”
“不能对我们的女神不敬!”年轻的僧侣喊叫着回应,企图站起身来示意。
老和尚制止了他同伴的鲁莽,并向伊奥斯道了歉,然后,他接着说:“她是山神喜马瓦特的女儿,河神殑伽的姐姐——乌摩钵底,是现在我们整座雪山唯一的庇护者。数千年来,她救助了无数伤残和死去的人,对于什么样的情况,使用什么样的力量,她是有自己的原则的,我们这些借她力量的人,不做揣测也不试图去理解……”
“雪山女神……”伊奥斯默念着,“那么,请告诉我,你们的女神究竟为什么会允许你们去救起那只被我命中的狼——那个凶手。”
“因为你对那只狼的杀戮,不是为进食而起的,这样的行为被女神,定为恶……对于恶行,我们见到了,就必须逆转。”
伊奥斯苦笑着摇摇头。众人再次陷入沉默,篝火之中,火焰跳动,映照在每一个人的脸庞。歌谣的声音再次响起,扎西拍了拍伊奥斯的肩膀:“众生皆有一死,昨天那个被救下的老太,即使她逃过了这一次毒蘑菇,也逃不过接下来的时间和岁月,衰老、疾病和死亡还是会接踵而至……”
“是的。”阿达补充道,“旅者……你可否知道在雪山的南边,是富饶的森林和平原,数万年前那里居住着众神,众神与凡人们生活在一起,他们亲密无间;诸神用自己的力量,帮助着世间的一切,救助苦难、建设家园;恶魔之军无数次的来犯,神灵们与人类一起并肩作战,一度缔造了繁荣、美丽与富饶的国度。”
“但是……死亡最终还是会到来,像一把巨大的镰刀,收割着一切,吞没着一切;死亡……并不仅仅吞没着每个个体的生命,也吞没着整体的生命……那些国度因诸多原因相继覆灭,因为贪婪的扩张、战争,无序的管理、瘟疫、饥荒……久而久之,南方的众神们渐渐放弃了,因为无论他们把什么巨大的、神奇的力量借给人们,无论他们做出什么样的干预、努力……他们也无法改变人类的本性,那些力量被用在错的地方,助长了邪恶与魔鬼的气焰,毁灭最终还是会降临于世……于是在无数年后,他们隐匿了自己的行踪,任由地上的一切自生自灭,朝向无尽的深渊和黑暗堕落。但是,在他们之中,有一位女神,她不愿意放弃救助生命……她就是慈悲的乌摩钵底,我们雪山的女神,数千年来,在这片高原之上,唯有她还在怜悯着众生,对众生施以救助。”
“她跋山涉水,独自前往吉罗娑山,拜访在那里隐居修行的湿婆,恳求他借给自己修改和逆转时间的权柄;她向湿婆承诺,自己会谨慎使用这些力量,她要做最后的一次尝试;湿婆同意了,接着,她就走遍这世界之巅的每个村落、每户人家,寻找着本性善良的娃娃,把这权柄一一分发下去,让他们同她一起,救助这世上的悲惨……”
讲到这里,伊奥斯终于抬起头来,望着老者的眼睛。
“是的,我们就是那些孩子,一代又一代,她与这些愿意奉献自己一生的行善之人订立契约,限制我们权柄和力量使用的范围;她把我们这些被她选中的人——堪布,引导聚集在年曲麦,在那里修建了一座圣所,那圣所包含了学校、讲经院和关于‘力量’与‘权柄’知识的藏经阁,还有那些为无家可归者、受疾病之苦之人所盖的庇护所。”
“藏经阁,也就是图书馆吗?”
“是的。”
伊奥斯猛地站了起来,他向老僧人鞠了一躬:“恳请您,一定要带我去您的修道院!我要到那里去参观女神乌摩钵底的图书馆,并向女神乌摩钵底亲自请教……”
老僧人也站了起来,他请伊奥斯先坐下,然后叹了一口气:“女神她已经很久没有以实体的形象露面了,你想要见她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困难?为什么?”伊奥斯不解道,“你不是说她就在那座圣所里?”
“不,她很早就不在那儿了,那里由我们这些僧侣照看。”
“那么,藏经阁我至少可以进去吧?”
老者摇摇头,说:“除非,你成为我们中的一员,成为一位堪布。”
“好!我愿意加入,我走了这么远的路,已经付出了这么多,只要能找到我想找的东西,我什么都愿意做!”
阿达听后点点头,但是语气依旧十分低沉:“但是,事情没那么简单。你想成为我们中的一员,是要被女神确认,通过试炼,才能真正被她选中……”
“试炼?什么试炼?好!我参加,但如何才能被她选中呢?”伊奥斯问。
阿达抬头看了看天空,向上指了指:“女神她,其实一直在天上观察着我们,她观察这高原上,每一个孩童幼年时的行为。比如,有人从垂暮之年,就显示出对鼠兔、旱獭或者雪鸡等怜悯爱惜之心,救助这些小动物,那么这样的孩童的身上就会被印上符文标记,当他长大成人以后,就获得了到煨桑之火前,接受最后考验的权利……当然,这是自愿的……”
“什么样的考验?”
“受试者如果自愿接受考验,他就会走上火台,女神乌摩钵底,会以某种方式在火中显灵,她会在那里观察受试者的眼睛,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他的未来。通常,我们这些参加仪式的人,也会从火中看到异象。火焰会改变形状,展示出受试者在获得‘力量’之后,在未来的所行所为,我们会看到他是否会按‘契约’中所立的规定,在这雪山上行法力和奇迹之事。如果受试者未来的种种行为,被女神定义为善,那么火焰会瞬间熄灭,化为一道闪光,进入受试者的身体。从此,受试者就成为我们之中的一员,获得了进入藏经阁继续学习圣知识的权限;在他们经过修行和毕业之后,就会逐渐获得女神所分发下来的权柄,正式成为一位堪布。”
“每一位堪布,所拥有的力量并不相同,每个人都会根据自身的善根,被女神划分等级;成为我们以后,就要始终依着契约所规定的范围,在这世上行救助苦弱的善行,直至自己的死亡。从这世上第一位堪布,也就是最早与她立约的那个孩子——敦巴辛饶开始,世世代代的僧侣们都依着女神的教导,行有限的善,直至今日,无不如此。”
“那么,如果被定义为‘恶’的人,会怎样?”
老者沉默了片刻,同时伸出双手,凑近火焰取暖:“若火中预言,此人未来所行的事为恶,则那大火会越烧越旺,最终吞噬受试炼者的身体……此过程,我们不得妨碍和救助……”
伊奥斯低下了头,喃喃低语:“太可怕了……”
“所以,为了尽量避免出现这样的结果,我们圣所里的大堪布们,甚至会在自己庇护所里的孤儿之中为那些受了印记的孩子,先做一轮筛选。因此,我们并不会贸然地让一个外来的陌生人,前去接受试炼……因为这太危险了。”
残月和星空俯视着大地,伊奥斯陷入了沉思:这起死回生的权柄、这珍藏着神圣知识的藏经馆和这些行走山巅救助苦难的虔诚而伟大的生命,莫非这就是母亲所暗示的旅途的终点:莫非这圣所中的藏经阁,就是那座名为阿卡西的图书馆?此刻他并不能确定任何事,但他现在也别无选择了。他为寻找那座图书馆,已经付出得太多太多……他已经不可能中途放弃了。无论如何,这一次,可能是他最接近答案的一次。
“我要去。”伊奥斯说,“我要参加那个试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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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伊奥斯同扎西和嘉措一行人告别。
“保重,沙漠里的男孩。”他们这样称呼他。
“保重。”
随后,伊奥斯随两位僧人踏上前往年曲麦镇的归途。一路上,他又目睹了僧人所行的诸多奇迹,这更加坚定了他想要参加试炼的决心。数十日后,他们到达了目的地,一同上山去了曼日寺。那是一座整体为白色,依山而建的宏伟建筑群,错落地布置与山丘浑然一体,在上山阶道的外侧筑有护墙,突出了层层横向阶梯形的线条,分为上、中、下三阁和一个边侧阁。上阁为主阁,有着由石块砌起来的高墙,主要的大堪布们聚集在那里议事和修行,中阁为藏经阁,下阁和侧阁就是庇护所和医院。
山顶,就是那接受试炼的煨桑火台。在上山的路上,伊奥斯时不时见到寺庙收养的那些儿童,正在奔跑玩耍,还有那些披着长袍并排行走的僧侣。当天,阿达长者就安排了伊奥斯与大堪布们的见面。阿达带着伊奥斯进入了曼日寺的主殿,向那些高阶的大堪布们介绍着他的情况。但是,无论是这里最博学的,还是最年长的,仍然没有人听说过‘阿卡西’这个名字。接着,他们开始谈试炼的事。如伊奥斯与阿达所预期的那样,整个殿内吵作一团,毫无疑问,这是几十年来,出现在这座寺院里,最有争议的议题。最后,他们得出结论,根据女神契约中的条目,这世上任何人都有接受试炼的权利,并不仅限于被女神标记过的;所以,他们开始了对伊奥斯最后的盘问。
“你为什么想要成为我们中的一员?”寺院大主持——堪布·千波问道。
“为救我母亲的生命。”伊奥斯毫不犹豫地回答。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堪布·千波摇摇头:“为一己私利而寻求权柄的力量,是罪恶的。”
伊奥斯慌乱了,他本以为这个回答十分稳妥:“拯救……拯救一个人的生命……难道也是罪恶的吗?”
堪布·千波捋了捋胡子,拧住眉头,并与周围几个人小声交流了一番。最后,他开口说:“你是否知道,我们的权柄在于将时间逆转,你是否想象得到,若使你那位已经逝世十余载的母亲重新活过来,必然杀死无数其他的生命。”
“为什么?!怎么会呢?”
“因为你母亲的身体,在她死后已经消散,分解……成为组成这世上诸多事物、诸多其他生命身体的一部分,若我们使时间退转,让这十多年前曾聚合在一起,如今已经分散在大地各处的诸多事物,重新聚合回来,组成你母亲的身体;那我们就必须分解乃至杀死成千上万生命的身体!如果女神把她的力量借给你,你就会以此杀死无数的生命!所以,外来人。对不起,你没有到煨桑台接受试炼的权利,请离开吧。”
老人给出了解释,他的解释让伊奥斯无比震惊,同时,哑口无言。此刻,他的头脑一片空白,也并不知道该说什么。直到老堪布们挥手示意散会。伊奥斯才扑通跪了下来,淌着眼泪,惊恐地央求着。
“求求您!求求您!给我一次机会吧!我和我的父亲行走了千万庹的路途,用了十几年寻找的地方……很有可能就是这里!上师!求求您!求求您!这是我的母亲死前唯一的遗愿……啊,求求你了!也许,我说错了什么,也许我表达得并不清楚!我并不是要那逆转时间的权柄,我并不是要通过这样的魔法让我母亲复活!我只是想进到你们的图书馆里!到里面去找……找那些我想要的东西,当我找到了,我马上就走!我会马上就走!”
“请离开吧。”老人没有任何表情,转头就走开了。
阿达走过来,把伊奥斯扶起身来,说道:“请你谅解,我们不可能让你冒这个险……”
伊奥斯陷入迷茫的低沉,阿达带着他一起穿过寺庙的走廊,下到最外面的门前,在此过程中,伊奥斯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着,他看向地面,低垂眼帘。
“我送你下山吧。”
伊奥斯仿佛没听见他说的话似的,没有作答。
“伊奥斯?伊奥斯……”
“哦……哦……谢谢,不用了,我想自己走走……”
阿达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然后就回去了。伊奥斯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寺院的门前,这时候天空开始飘起了雪。半晌后,他才一点一点向前挪了几步,但很快又转过身来,扑通跪了下来。鹅毛般的大雪铺天盖地压下,不一会儿,积雪逾尺,已经盖住了伊奥斯·卡夫索的膝盖和小腿,眉毛和胡须也被染成白色;当毛茸雪毯铺满了山岗上层层的楼宇以后,路过的人们以为有人在那儿堆起了一个雪人。夜晚的寒风更加凛冽了,所有的人都回到屋里躲避。大雪整整下了三天。
三天后,当阳光从迷雾中拨开缝隙,乌云散去,金色的光芒融化了冰雪,人们才看到一个死者,跪在门前。堪布·千波看见聚集在寺院前的人们,便从上阁下来,来到门前。
“发生什么事了?”
“是那个人,他还没走……”
千波看到那双仍然睁着且依旧坚毅的目光,便对这位死去的青年,心生了敬畏之情。寺庙中其他的堪布也聚集过来,他们纷纷轻声说道:“好吧,我们就给他一次机会……”
时间逆转的法术就这样在伊奥斯的身上被行使,他死于三天之内,且仍未被任何动物进食。当日下午,众人来到山顶的煨桑台,萨满巫师点燃了火,开始了他的仪式。在随风飘荡的五色风马旗的包裹中,浓烟开始升起,萨满巫师向火中扔了几个由奶油混合青稞面粉揉成的,如黏土般质地且形状各异的面团,然后念起咒语围着篝火逆时针地转起圈来。大堪布们凝视着篝火,等待着异象的出现。
伊奥斯·卡夫索,坚定地站在火焰的正前方。巫师念诵着咒语:“吽嘛吱木嘢萨来笃,吽嘛吱木嘢萨来笃……啊,雪山的女神乌摩钵底,请您屈尊下来,帮助我们分辨这个男人的善恶,请您告诉愚痴的我们,他可否有资格分得您的权柄……”突然间,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刮了起来,大火的形状开始狂舞,越发的飘忽不定。
“是她……她来了……”阿达和其他人低语道,同时低下头,双手做出崇敬的手势。
伊奥斯望向火焰的中心,企图一窥女神的容颜,可是他什么也没看到。他知道,在异象之后,如果火焰熄灭,他则获得新生,如果火焰逐渐变大而最终吞噬他,这一次他将永远地死去。他的内心并没有畏惧,因为他已经死过一次了,但此刻他的内心中有着些许的悲伤,因为他又想到了阿弥蒂斯,他仿佛看到了她那双纯洁的大眼睛,望着雪山的方向,祈祷着他的归来。他低下头,默默地等待着。火中的异象迟迟没有出现,每个人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的边上。突然间,风完全停止,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火焰既没有被熄灭,也没有继续增长,只是静静地维持原状……最终,大火里什么异象也没出现。萨满巫师向后退了几步,也停止了咒语,惊恐地凝视着篝火。这时刻维持了很久,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他对这从未出现的状况给出答复,这一刻如死一样的沉寂。
“她走了。”巫师打破了寂静,他转过头来,望向所有人的方向,继续说:“女神离开了,她只留下一句话给我。”
他瞪大双眼,紧紧注视着这个站在火前的陌生人:“她说:‘他,没有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