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平炉炼钢+钢面陶瓷复合装甲,这是要起飞?(下)

年轻的六品包衣少参只是把他所撰写的陈策刚刚起了一个头,便呈现出滔滔不绝的气势,他的热情似火,一如此刻窗棂外高悬天际,浑欲要把万物烤熟的骄阳。

不过,在如火的热情下,青年人还是保持着应有的冷静和清醒。他知道,自己面前这位中堂大人,目下身居高位,日后在总理外国事务衙门里也称得上呼风唤雨,和洋人纠葛多年,身边懂行的幕僚参谋又岂止在少数,可不是说忽悠就能忽悠的了的。本来他也没指望一上来就能说动李鸿章,后边势必要拿出足够分量的干货,否则这股子热情很容易受挫。

“可是,钢---钢从哪儿来?”听了瞿朗的豪言状语,李鸿章没有被瞬时冲昏头脑,却是问出了一个最关键的,却也是预料之中的问题。

当时的中国,洋务派开办的近代工业屈指可数,如江南制造局、安庆军械所、天津机器局等,只能算是从无到有,规模仅是堪堪,其中只有江南制造局与天津机器局内专门设有熟铁厂可以产铁,但是钢材?史载还要等到十几年后的1890年代,于外国引入造钢的设备方能小规模制造。

却也无怪乎中堂大人这么发问。

瞿朗没有反应,不是不反应,他在酝酿,酝酿下一波既足够震撼又不失依据的回应。他相信,这个发言一经抛出,必定是可以一击即中,能够借助这位实权人物将计划稳步推进下去。时机的把握是重中之重,首先要成功吊起对方的胃口和继续交谈的兴趣,他相信这一步已经成功做到了,接下去要再接再厉才是。

议事厅里七十年生檀木制成的太师椅,许是被坐得久了,尤其是扶手的地方,主人经年累月的摩挲,木材自然泌出的油脂和人的肌肤纹理、体液汗水长时间混合在一起,已形成一层自然的暗色包浆,触碰到人的皮肤滑腻腻的。但是这种滑腻腻并非带着十足的清凉感,反而体感极其不舒服,在这个酷暑天里,人的双手或手肘一沾上去,会犹如膝跳反射效应一样迅速脱离开,即便是隔着层衣料也是如此。李中堂皱了皱眉,在太师椅上不由地换了个更为舒服的坐姿,抬眼见到青年人一时间没有答话,他盯着瞿朗的双眸,一字一句道。

“这位___瞿少参,你既出身福建船政,学习洋人先进技艺,未历科场取仕一途,依你所言,自己日日对西洋精工枪械、海事等多有瞩目不敢懈怠,本督相信你所言非虚;然而老夫却又不得不说,你对国内情形知之甚少,就拿本督的心血江南制造局来说.....”

厅堂外的夏蝉许久没有动静,只有偶尔的几声蝉鸣,才能提醒人们于它的存在。这些春天时还居住在地底下的虫子的鸣声,已由初夏时节听上去还显悦耳的“知了--知了--”,蜕变成此时兹拉兹拉几近于聒噪的难听噪声,不过一想到它们成蝉后仅有月余的生命,瞿朗觉得对它们也就不必那么苛责了。

天气还是太过炎热,李鸿章说到一半不时觉得口干舌燥,于是也就不再顾虑斯文,停下大口饮起凉茶来,再擦一擦额头上止不住的汗,才又继续:

“--虽说江南制造局草创已累十年,外人看着热闹,瞅着年产锅炉、枪炮数量甚为可观,然则老夫心知肚明,即便我们有了机器,没有从洋人那儿进来的原料,没有重金聘请的一干洋匠,有些器械也是决然造不出来的....前一阵子,朝廷准了刘铭传从江南机器局订购六百支洋枪的奏请,咱没制造枪管的钢料,这种钢料只能从国外进口;本督凭着和洋人的一点儿微末关系,另外驻英的郭大人也出了不少力,才于年底凑齐了所需的钢料....哎却是造化弄人----”

这末了的一声长吁短叹,正在洗耳恭听的青年武官不知怎的,犹是听出了这位官场沉浮多年高官的无奈,嗯--,不像是装的。

“哪知钢料运回国内,恰逢不少洋匠休沐,有好些造枪的设备,华匠并不能从头至尾熟练地操作;可是刘铭传受命西北戡乱,要这批洋枪要的急,江南机器局只得硬着头皮自行研制,枪是生产出来了,但是次品率还是高了些,无奈戡乱事尤急,这批枪械最后仍然尽数发往了西北。事后本督从别处得知这批枪械经常卡弹,甚至于无故走火....我知道,刘六麻子嘴里没说什么,但在心里肯定一百个埋怨老夫....”

“年轻人,刚才听你的口气不小,又是铁甲舰,又是本督听不懂的什么钢面陶瓷装甲?....咱们大清的水师眼下因着福建马尾造船厂,能够自造几条不错的小船,前一年甲戌年为御倭寇,由沈大人领着去台湾转悠了一趟震慑东洋人,老夫承认是出了些彩,然而这又如何?”

“设想假若有一天洋教习、洋匠不打招呼全数撤离回国,带走所有技术图纸,不要说甚么自己建造铁甲舰,我看你们福州船政何以为继还是个大问题?如此种种,以本督看来,实在是空中楼阁,过于异想天开,洋枪洋炮还则罢了,至于铁甲舰嘛还是从域外洋人那里采买稳妥,无非是银子罢了....”

方才李合肥的这番话,如同一声惊雷倏忽在瞿朗脑海中炸响。他猛地想起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苏交恶,所谓的苏联老大哥分毫不留情面地单方面撕毁合作协议,撤走专家,给咱们留下无数个烂摊子,像极了刚刚李合肥的比喻....可是,咱们最后不也是靠着自力更生、艰苦奋斗顽强地挺过来了吗?想到这一层,瞿朗嘴角微一飞扬,现出神秘莫测的笑意,而这笑意又很快敛去,假意显现出恍惚来。

可也就是他这一瞬间的好似愣神,让一旁陪坐的沈葆桢实在看不下去,以为自己的得意门生终究还是被老辣的李合肥给拿捏了。不过也难怪,我们这些同僚,只要是被他稳压一头的,何尝没有被李合肥花式怼过呢?更何况人家现在是八督之首,各种实权虚衔集于一身,在此人面前造次,那是呵呵....纯粹想多。

曜乾呐,刚才你不还是信誓旦旦言绝对包在你身上,怎么这才没一会儿就卡壳啦?到了关键的时候,你倒是....别噤若寒蝉,不说话呀,愁煞老夫是也。

他刚想帮腔,还没开口,在这间不很大,甚或稍显局促的议事厅里,一个洪亮的声音肃然响起。

“现在我即来回答中堂大人的问题。所谓钢者,并非一种全新的金属,究其本质乃是铁元素与碳元素的合金。换言之,就是把碳掺到铁里,请注意--这个碳,可不是煤炭的那个炭,它是一种元素---至于什么是元素?门捷列夫了解一下,什么?元素周期表没学过?氢氦锂铍硼,你告诉我你没学过?那好了,你的初中化学老师,高中化学老师将携手狂暴加成后在1秒内到达战场....哦不好意思,唐突了....”

前面统统不重要,不重要....瞿老师继续授课。望着面前两位不明觉厉的样子,瞿朗迅速拉回就要豁边的话题,深吸了口气快速平复了下情绪。

“咳咳....言归正传。刚才说到哪儿了?嗯,铁和碳共同组成了钢,是为合金….其中,又根据碳元素在这个合金中所占比例的多与寡,分为低碳钢,中碳钢,高碳钢三者。其中碳含量在0.1%到0.25%的称之为低碳钢,碳含量在0.6%到1.7%的则为高碳钢,剩下碳含量介于0.25%至0.6%之间的就是中碳钢了。咱们重点说一下这个低碳钢,后面要考......不好意思,唐突*2….这低碳钢由于它优异的韧性和可塑性,硬度较低且相对其他两种钢质地偏软,所以非常适合用在冲压折弯等加工上,这些加工操作无需冗余的操作。由低碳钢而来易于成型槽钢、角钢、工字钢等,完全胜任船壳的制造,而且相比铁制船壳,钢制船壳在海洋环境中更加不易生锈利于保养,这便是卑职方才言船舰装甲能够升级成钢面的底气所在。”

话说到这里,李鸿章与同样凝神细听的沈葆桢不禁对视了一眼。他大略记得,那年从崇厚手里接管天津机器局,自己百忙之中抽空到这间厂子参观,那里的外国工程师曾经讲解过类似的知识,只是似乎也就是那么浮光掠影地说了说,自己行程紧张也未记住那么多。然而他可以确信的是,那时外国工程师的解说完全没有今番这位讲的那么透彻,虽然其中夹杂了一些似乎听来不着边际的东西。

“中堂大人,沈大人容禀,咱们中国自古便产钢,曾几何时,百炼钢法、炒钢法、灌钢法百花齐放,也是一时之间引领世界的潮流。但是此间无论何种炼钢法,都存在一个致命问题---那便是没法以相对低廉的成本大规模量产,更无从解决使用高磷含量铁矿石炼钢的顽疾--出钢极易产生裂纹或气泡,严重影响钢材加工性能。而卑职现在要说的方法不但可以有效解决这个高磷出钢的问题,对于大规模量产优质钢材更是不在话下....”

“简而言之,此法的要旨,一曰要有使用高温耐火材料砌成的砖砌室,也叫蓄热器,当次炼钢产生废气的热量能够在蓄热器里储存,用于下次循环使用,既经济又高效;二曰煤气发生器,在这个方法中不再使用传统的焦炭充当燃料,我们改用低质煤,甚至于煤渣也是可以的....对,您没听错,此法无需使用优质煤,优质煤的成本太高,也就失去了我所说以低廉价格大规模产钢的意义。

至于炉内添加的用以出钢的炉料,也无过高的要求,普通生铁即可。而之所以叫它平炉,缘是因为炉底状似浅盆,平坦无比,所以得名。生铁经炉头、熔炼室、蓄热器、沉渣室走一遭,最后再经过一道脱磷程序,当然也可以直接选用含磷量低的赤铁矿石作原料,如此便能得到理想的钢水。钢水经过必要的脱氧、脱气,去除杂质等工艺变成钢坯,就能用于下一步钢板的切割锻造了。

依照此法,卑职粗略算过,每一炉可至少产钢上百顿,假若连续生产中间不停顿,一旬之间就能够得到千吨优质钢材....”

千吨优质良钢?这是什么概念!要知道,现代各国的主力驱逐舰建造一艘,像中国的052D,漂亮国的阿里伯克级,棒子的“世宗大王”,还有英国的45型,也就需要专门的船用钢数千吨足矣。

感谢西门子,感谢马丁,你们的发明创造我就姑且勉为其难拿来一用,谁让你们的发明这么好用呢....等等,让我想想,这时候应该还没有专利的概念吧?你们若是拿着砍刀来找我讨要专利费,我可一个子儿都没有....

现在可以畅想一下,平炉那么一上马,完美解决了钢材的来源问题,如若配套的造舰工业再行跟上,一切顺利的话,乐观地估计,用不了很长时间,我们将见证在这个时代飘扬着龙旗的,焕然一新的舰队。

万里长征迈开了第一步,尽管前头仍可能有无数的艰难险阻在等待着。

瞿朗越想越得劲,越想越兴奋,但是他仍旧暂时压下心里的兴奋,总结陈词道:“此种取得钢材的方法,谓之平炉炼钢法是也!”

李鸿章听得似懂非懂,不过还是对此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不经意间他将身子由刚才的略显慵散的姿态矫正了,接着不无关切地问道,“平炉炼钢之法,本督确系第一次听说,可有舆图示之?”瞿朗感到一股无比期待的眼神刷地望向了他。

“舆图嘛,自然是---没有的。”瞿朗回答得干脆,颇有大言不惭的意思。

此言一出,从刚才起渐有稳坐钓鱼台之势的候任两江总督、南洋通商大臣沈葆桢心下叫苦不迭,连声称赞的太平猴魁茶也再尝不出回甘。真是要了老命了,曜乾呐,刚刚大好的形势这眼看就要葬送了....你有所不知,李合肥可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你方才把他的胃口已然吊起,如今却没有图,莫不是有纸上谈兵之嫌,与那些巧舌如簧之人何异?”

瞿朗的话音落下,颇有些不相信自己耳朵的李中堂,楞在当场。

俄顷,只见他的上下嘴唇一张一翕,“既然如此,送客....”但见李鸿章起身拂了拂衣袖,也不啰嗦,直接下了逐客令。

“两位大人,卑职还未说完,虽则来得匆忙未携带图册,但瞿某可以现场立时于纸上画出这平炉炼钢之法的要义!”其实还要什么手画图册?如果现在自己手边能有一台装了CAD的电脑,分分钟出图,保准又快又好,不过那也就是仅限于想想而已,瞿朗心里活动着,却不动声色。

“来呀,笔墨伺候!....慢着,再去请钱师爷。”

一直在堂外候着的总督府胥吏,方欲拔腿间听到李鸿章的后一句吩咐,想了想,恭敬请示道:“钱师爷此刻正在调息打坐,往常时候大人都叫我等不要打扰他....”

“今时不同往日,去跟钱师爷说是本督的意思,”他顿了顿,平静但不失威严的目光看向正在那里踌躇满志的青年人,“这位瞿少参一时三刻之间画出平炉炼钢法的图册,我要让师爷参详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