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沈昀徒步千里求药,断了一条腿。
他禁我于深宫,剜我心头血。
却把折辱我的女子放在心尖。
他说我生来卑贱,得此结果,该当知足。
再见时,他下跪叩首,唤我——
「皇婶。」
1
睁眼时,一群人围在我身边。
母亲心疼得垂泪,父亲面色疲惫,双眼充血,见我醒了,第一时间来摸我的脉。
我出生于医学世家,父亲任太医院院判,而我虽为女子,医术却是小辈之中最出色的。
只是,我不是死了吗。
我一时恍惚。
劫后逢生,父亲心痛难忍,劝道:「阿苓,以后要多出色的男子,父亲都能给你找来,何苦一颗心系在那虎狼之徒身上啊!」
是了,我江云苓,医官江家嫡长女,死于烈火焚身,死于剖心之痛。
死于景国太子沈昀手中。
记忆回笼,而今我十七岁,正是我初倾心于太子沈昀,却在太子选妃宴上,被他心上人冯清姿一把推入水中的时候。
2
我不会水,溺水差点要了我半条命。
得知我醒了,冯清姿来探望我,带了许多珍稀药材。
她是宣威大将军之女,父亲手握重兵,是太子妃之位最看好的人选之一。
而我出身清流世家,无权无势,唯一有的,便是沈昀的喜欢。
他廉价的喜欢,却纵容冯清姿欺辱我。
上辈子他身患顽疾,药石无医,是我,徒步千里去极寒之地求药,救他性命,因此断了一条腿。
他却嫌我卑贱,登位之后,因冯贵妃一句戏言,幽禁我,亲手剖心取血,给冯清姿做药引。
我面色苍白,看着冯清姿亲手斟茶捧给我,哭得梨花带雨:「江妹妹,是我不好,我,我当时太紧张了一时不小心,为这事太子殿下已经责问过我了,我不是故意的……」
我翻手摔了茶盏,冷声道:「你去我家门口跪足一日,这事便过去了。」
冯清姿愕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江云苓你……」
屋里的动静太大,引来了早就守在外面的人。
沈昀长身玉立,负手背于其后,尽显储君威仪,他皱眉道:「阿苓,孤知道你委屈,但清姿已经给你道过歉了,何必咄咄逼人?」
他逆光而站,我怔怔地看着他,实在难以想象,就是这样一个风光霁月的青年,会在五年之后,凶狠暴虐,亲手挖我的心。
多年时光错付,他让我活得像个笑话。
我从榻上起身:「殿下严重了,冯姑娘将我推入湖中致我险些丧命,我不过是要她跪一日罢了,难道在殿下心中,臣女的性命便如此微贱吗?」
被戳中心事,沈昀急忙找补:「自然不是,我是怕于你名声有损……」
他温声安慰我,仿佛眼里只看得见我一个。
喜欢我是真的,嫌我出身也是真的,想要冯家的权势,又想要红袖添香解语花,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重活一辈子,我再被他蒙骗,才是猪油糊了心。
我对着他盈盈欲泣:「我命都没快没了,还在乎这些名声做什么……」
沈昀:「……」
冯清姿差点咬碎一口银牙。
父亲得陛下看重,纵然无势,也不是能任人欺负的。
冯家自知理亏,倒也真依我言让冯清姿在我家门外跪了一日。
当天,冯家大小姐给我赔罪的事情便传遍全城,冯清姿没脸见人,闭门不出。
沈昀嫌我锋芒太盛,语含责备:「阿苓,你性情如此尖刻,我怕日后封你为良娣的事,母后会不肯。」
是啊,良娣,上辈子也是良娣,冯清姿为正妃,我总以为他心里有我,忍气吞声在后宫苦熬数年,我的懂事乖顺,却落得个剜心凌迟的下场。
现在想来,他怎会不知我的遭遇,只是视而不见罢了。
我伤心不已,福身道:「那云苓今生,只怕与殿下无缘了。」
沈昀:「……」
3
重生后,我再未想过与沈昀有任何瓜葛。
他还想掌控我,想我像从前一样乖巧温顺倾心于他,但几次邀我出游,都被我拒了。
我早已及笄,家人见我经此一事终于醒悟,欣喜不已,打定心思要为我择一个品貌兼具的好郎君。
可我只想上山做姑子,渡世间女子,这个念头被阿娘敲打几番无奈只好放弃。
我修养月余,正逢太后五十大寿,天下同庆,在延庆宫大摆宴席,我随阿娘进宫贺寿。
走在宫道上,迎面碰上太子的轿辇,我在一旁避让,岂料沈昀忽然停下,对着我道:「阿苓,好久不见,可愿陪我一叙?」
我心下微沉。
沈昀怕不是知道我今日会入宫,特意来堵我的。
有完没完?
曾经我心里有他他不曾顾惜我半分,而今又巴巴地凑上来。
沈昀拉起我的手,满目柔情:「阿苓,之前是我不好,过几日我会和母后禀明,封你做良娣,你我就能光明正大在一起了。」
宫道上人来人往,若传出些许闲言碎语出去,我还要不要活了?
我气急,甩开他的手:「殿下慎言,你我何时有过蝇营狗苟之事,谈什么光明正大?」
「莫不是你还想要侧妃之位?」沈昀面色一沉,随即又缓了口气,「阿苓,你毕竟出身不好,要以大局为重,待日后,咱两有了孩子……」
他一边说,一边逼近我,眼睛如鹰隼般盯着我,要逼我就范。
「殿下,你……」
我心一横,正要使出袖中银针,忽然一只银枪破空而来,正插在我和沈昀中间。
宫女侍卫霎时乱作一团。
沈昀盯着前方跃马疾驰,马上一身银甲的人暴怒:「沈听竹,你放肆!」
「放肆?」马儿转了个弯,蹄子正对着沈昀,马上之人轻笑一声。「昀儿,见了皇叔,怎么不知请安?」
他下马,随意轻佻地提起银枪,面如冠玉,眼若流星,十足的少年将军的风范。
他扫我一眼,随即道:「多少年了不知长进,文不行武更不行,手段全在姑娘身上,要不是你两个皇兄早夭,轮得到你做这个太子?」
沈昀几欲呕血,偏生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
趁这二人争锋相对,我连忙逃离现场。
「江姑娘。」
身后有人叫我,我回头,见沈听竹捡起我落在地上的香囊,指尖摩擦了下,了然一笑。
隔着几步远的距离,他将香囊扔过来:「自己的东西,可得收好了。」
我头皮发麻,心跳如擂鼓,屈膝行了礼就跑了。
香囊里面,是我的银针。
4
先帝膝下有二子,一个是当今圣上,另一个就是沈听竹,封号为宣。
沈听竹十三岁,便入军历练,十八岁时,一举夺回我朝被西戎侵占多年的河西边地,是景国百姓心中的战神将军。
先帝宠爱,当今陛下贤明,与他一母同胞十分信任,允其宫中骑马佩剑行走。太子资质平庸,陛下曾动过心思想将沈昀放在沈听竹身旁教养,被他嫌蠢给拒绝了。
上辈子陛下驾崩后,遗诏太子登基,封沈听竹为摄政王,掌虎符,赐打王金鞭,陛下对这幼弟的信任可见一斑。
宣王沈听竹二十四岁,仍未成婚,今日听说是为太后大寿,特意从边境赶回来的。
往日里,我除了研习医术便一头扎在沈昀身上,与沈听竹接触不多,但也不是……全然无接触。
五年前陛下在西山举行秋狩,命父亲随行,我好玩,便央着父亲带上了我。
但狩猎开始没多久,皇后突发心疾,父亲急忙去医治,而我却在偌大的围猎场迷了路。
我一路小跑,还用江氏祖传针法捉到了一只兔子,却碰到一只凶猛的花豹。
那只花豹迎面袭来的时候,我感觉天都塌了,我和兔子都将成为这只豹的盘中餐。
后来一阵天旋地转,我被人提到了马上。
「沈昀,看好她。」
我吓坏了,睁眼一看,马上竟载有三个人,我前面的大哥哥,和我后面的小哥哥,三人相顾无言。
此生再也不敢回想这样尴尬的时刻。
大哥哥击杀花豹受了伤,小哥哥和马缩在树后面,我左看右看,确定没有危险了,一边哭一边掏出药包给他治伤。
「你哭什么?」他不耐烦。
「我没有,就是有点吓人……」
他疲累的靠在树上,脸上血污衣衫破烂,看看小哥哥又看看我,不以为意地「呵」了一声。
直到我的银针不小心扎错地方,他捂着大腿怒瞪:「你不是会医吗?」
我呐呐道:「刚学针,不太熟……」
「……」
「笨蛋。」他无奈又气,「你要给我扎坏了,能负得起责任吗?」
我想起爹爹曾说的,为医者的教诲,点点头坚定道:「能的,你若愿意,我医你一辈子。」
他忍俊不禁,头枕在胳膊上吹了声口哨,气氛缓和,躲在树后的小哥哥也忍不住探出头来。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宣王沈听竹,而那小哥哥,正是三皇子沈昀。
小哥哥一路跟在他皇叔身后,除了一只鹰没猎到任何猎物,他与我说这件事的时候垂着脑袋十分沮丧,我抱着兔子心生不忍,表示可以将兔子放在他猎得的猎物中充数,只是过后他得还我。
他很高兴,一来二去,我们就此相熟。
秋猎过后,他出宫寻我,依言还我兔子。
但我知道,那不是我抓的那只兔子了。
爹爹说,人得为自己说的话负责任,我怕让他难堪,便没有戳穿。
后来经此一事,我愈加勤勉精进医术,再后来,他们的关系便没那么好了,沈昀不会再跟在他皇叔屁股后做小跟班,他曾不止一次,在我面前表现出对沈听竹的厌恶忌恨。
5
我和宣王太子前后脚进殿,赶到延庆宫时,宴席才初开始。
阿娘松了口气:「太子殿下没为难你吧?」
我摇了摇头。
一道视线如有实质般刺在我脸上。
我抬眼,就见冯清姿坐在我对面,目光怨毒,恨不得吃了我。
……
宣王难得回京,明眼人都知道,除了寿辰,太后也是动了给小儿子选妃的心思,因此满殿闺秀一个赛一个的娴静姝雅。
奈何宣王其人眼高于顶,寻常女子不入他眼。
太后看他这样子气得要犯头风。
冯清姿突然行礼起身道:「太后娘娘,听闻江院判府上的江姑娘自小学医,犹善针灸,得其父真传,娘娘不如让她试试,说不准能好转一二?」
我愣了一下,心里忍不住问候她祖宗,她不爽找沈昀去,折腾我做什么?
殿内的目光集中在我身上,太后笑道:「也罢,就让江姑娘来试试吧。」
我只好硬着头皮上前。
阿娘在低下担忧地看着我,我深吸一口气,取出银针。
太后娘娘这是宿疾,医不好便罢,若医出了什么别的毛病,是要掉脑袋的事。
我正要下手,忽从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把我拦住,只见沈听竹正色道:「母后凤体贵重,岂由得一个小丫头给您看?」
太后摆手:「无妨……」
「不行!」
不止是我,太后娘娘都愣住了,狐疑的目光在我和沈听竹脸上扫来扫去,太后眯了眯眼:「阿竹你……」
「皇祖母容禀。」
沈昀倏地跪下叩首:「孙儿有一事,一直不敢说,今日趁皇祖母高兴,想求您给孙儿做主……」
他抬头,一派温柔缱眷地看着我:「江姑娘聪慧美貌有大家风范,孙儿倾慕她已久,求皇祖母给个恩典成全我们。」
满殿寂静,探寻的目光在我们三人身上来回转。
我脑子轰的一下炸开,万万没想到他会在太后寿宴发作,一想到前世的惨状,我便浑身止不住的发抖。
我明明,明明已经很努力避开他了,为什么还是要和我过不去?
他疯了不成?!
我眼眶通红,沈听竹不动声色地挪了步子,将我挡在身后,递给我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我呆了一下。
「太子,慎言。」
皇后娘娘走到我身边,挽起我的手,笑道:「本宫也听说江姑娘蕙质兰心知书达礼,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只是你这孩子,要求娶姑娘,怎么不问问人家姑娘愿不愿意?你说对吗,江姑娘?」
按着我的手微微用力,皇后娘娘面上带笑注视着我。
沈昀自小被皇后严苛教养,做为储君,皇后不会允许他有特别钟爱的女子,更别说这女子家世不能给他任何助力。
我顿悟,伏地叩首:「承蒙太子殿下错爱,臣女愧不敢当,只是臣女已心有所属……」
阿娘也跪下谢恩,表示家中已看好一户人家的公子,只待纳征请期了。
沈昀脸色铁青。
这场闹剧终于不了了之。
6
寿宴过后,封冯清姿为太子妃的旨意下来了。
沈昀又数次带信给我,说他知道我身不由己,求我再等他些时日,他一定会娶我。
我烦不胜烦,但凡他的信函,都叫丫鬟烧了。
这事看似是过去了,但我终归犯了欺君之罪,爹娘焦头烂额,我万不能嫁给太子,又要在短时间内,为我寻得一个如意郎君。
好郎君哪里是那么好得的,女子嫁错人,便是万劫不复。
爹娘的意思是为我择一户家世简单,夫婿脾性好,清白正直的人家,郎君的画像一摞摞叠在我案上,我从第一张看到最后一张,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不期然想起那天沈听竹挡在我身前,凛冽如雪的气息。
我敲了敲脑袋,净想些乱七八糟的。
罢了,看纸片有什么用,男人好不好,总归是要亲身接触的。
又过了几日,花灯节会,两家父母心照不宣地让我和萧侍郎家的大公子萧祈安同游。
街上游人如织,都是年轻男女出行,萧祈安为我遮着伞,又要防着我被撞到,左遮右挡,好不狼狈,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
我看他的样子忍不住笑道:「你好笨。」
「是。」萧祈安也笑,「但若能换阿苓高兴,笨些也是值得的。」
我掏出手帕,踮起脚为他擦汗。
阿娘说,感情是可以培养的。
世上男子多薄情,寻一个好郎君,便如打着灯笼看溪石,骗骗自己也骗骗别人,好的坏的,只要大体上不差,将就过过得了。
我总不愿将就,却也不得不将就。
萧祈安说他喜欢我,爹爹与萧侍郎是至交好友,我俩小时候也常在一处玩,他比我长几岁,至今未成婚。
他取出一支珠钗递给我,从来温和从容的人磕磕绊绊道:「你,你若愿意嫁给我,我必一生爱你护你,不让你受半分委屈,阿苓,我……」
情到此处,花前月下,氛围正好,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选择了。
我正要接过珠钗,忽然一盆水兜头淋下,浇得我透心凉。
「贱丫头,让你和我抢,你看太子殿下是向着你还是向着我,你有几分姿色,竟让殿下被你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