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离奇的契约
1
晚上十点刚过,风山秀树回到位于桑津町的美和屋,发现公寓门口有个人影。
那人像是在往门内窥探,风山起了疑心,正欲开口,对方似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转过了头。门灯的光芒映出小岛逸夫的面容。不知为何,他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咦,这不是小岛吗?怎么了,这大晚上的……”
“嗯,我有点儿事想拜托你。”
“你在等我啊。瞧你那没精打采的样儿,出什么事了吗?总之先进屋吧。”
说完,风山带他来到二楼自己的房间。
风山和小岛从高中起就是好朋友。风山大学毕业后就职于商务公司,踏上精英之路,而小岛高中毕业后直接进入现在这家制版公司工作。
虽然两人生活环境不同,但由于有摄影这个共同爱好,他们的友情一如既往。然而,步入社会后,比起性格耿直的小岛,万事亨通的风山在各方面都居主导地位。
“到底怎么了,闷闷不乐的?”
“小雪死了——不,是被杀了。”
“啊?小雪……是绀酒吧的……被杀是怎么回事?”
“嗯,其实今晚八点,我去了她的公寓来着。我一到那儿,就看见她……”
雪子居住的松月庄公寓,位于乘阪急电车在十三[1]站下车后往东南步行十分钟左右的地方。在约定的晚上八点,小岛准时到达那里。
他按响门铃,无人应答。门没上锁,他便毫不见外地悄然进入屋内。
雪子不在,也许是去附近买东西了。小岛如此想着,盘腿坐下,拿出烟盒,觉得她应该马上就会回来。
电视开着,音乐节目刚刚开始。小岛心里隐约有些不安,看不进去,只是盯着屏幕发呆。他慢悠悠地抽完一根烟,仔细地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按灭,自然而然地环视了房间一圈。
狭小的四叠半[2]房间充满年轻独居女子的风格与气息,衣柜与装饰考究的橱柜占据了屋里大半空间。一切都与平日无异。
不对。
有一些微妙的区别。有种不协调感。小岛总觉得房间里的情形有点儿奇怪。
隔壁六叠房间的纸拉门开着个小缝。那边没开灯,但借着这边的灯光,能影影绰绰地看见那个房间里的景象。里面好像有人。莫非雪子正在那间屋里打盹?
小岛拉开纸拉门,打开灯。雪子身着家居服,仰面倒在榻榻米上,脖子上缠着黄色塑料绳。房间里有争斗的痕迹。她已经彻底咽气了。
小岛怔在原地。接着,他的心脏剧烈地跳起来。碰上大麻烦了……他的大脑瞬间停止运转。他拿起电话听筒,指尖马上就要碰到拨号盘时,内心传来一个声音拼命阻止了他。
(不行,快住手!总之先冷静下来。)
小岛下意识地从烟盒里拿出一根烟叼上,用打火机点燃。
刑警无休止的讯问,媒体镜头的追逐……不是我,不是我干的。凶手另有其人。尽管如此,发现人小岛和绀酒吧的女招待小雪之间的交往还是会浮出水面。不利的事态发展接连闪过脑海。
(不能待在这里。总之赶紧离开这儿,趁着还没有别人发现。)
小岛逸夫把房门打开一条缝,窥视外面的动静。
恰是晚饭后一家团聚的时刻,电视正在播放人气节目。各家各户都门扉紧闭,唯有灯光与电视声透过窗户流淌而出。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小岛不顾一切地逃离了公寓大楼。
到了地铁站站台,小岛终于缓过劲儿来。他松了口气,叼起一根烟,左手下意识地伸进口袋。
(不见了……)
他慌忙在内兜和其他口袋里一通翻找,都不见打火机的踪影。那是在纪念公司成立三十周年的派对上领到的打火机,上面印着公司的名字。要是警方拿它找公司员工逐一比对指纹就糟了。
(落在雪子的房间里了……)
他顿时不寒而栗。
不能把这种东西就那么留在凶杀现场。但是,要再回那栋公寓一趟,需要相当大的勇气。刚才没碰见任何人确实幸运,但再回去时可说不准。
奈何现状容不得他没完没了地犹豫。小岛小心翼翼地沿原路返回,潜入公寓。
雪子的房间仍保持着不久前他离开时的状态。打火机果然落在那儿了,就在矮脚饭桌上。
他顺手把烟灰缸里的烟头用纸巾包起来收进口袋,又用手帕将可能沾到自己指纹的地方仔仔细细地擦拭了一遍……
“原来你跟小雪是这种关系啊。真没想到,我一点儿都没察觉到。你还挺有两下子嘛。”
风山沉下脸。
绀酒吧的女招待,昵称小雪的濑川雪子,原本是风山秀树因公司业务而结识的。之后风山约小岛去酒吧,表示小岛是自己的朋友,将他介绍给雪子。不知从何时起,小雪和小岛竟走得这般近了。正因为了解小岛平时一本正经的性格,风山更是大感意外。
“我听说啊,你被老客户水野商会的社长看上,已经在和他的千金谈婚论嫁了。”
“所以我才为难啊。我跟友子小姐计划明年开春就举行婚礼,可小雪那家伙……”
“我明白了,这是那种常见的剧情——你今天去小雪的公寓跟她提分手,说着说着两人撕破脸,你不禁怒上心头,把她勒死了。”
“不对,你先听我说完,别贸然下结论啊。我到那儿的时候,她已经被杀了。”
“已经被杀了……你这是实话吧?”风山直视着小岛的眼睛问道。
“嗯,唯独这点你一定要相信我。”
“这么说来,除了你,还有其他人有杀她的动机吗?”
“这我也不知道啊。可能是入室抢劫吧。”
“你跟我说这些,是想让我做什么?既然你真的没杀人,用不着怕成这样吧。”
“我想拜托你帮我制造不在场证明,还想请你当证人。”
见小岛态度严肃,风山陷入沉思。他一言不发地大口抽起烟来,冥思苦想。小岛的请求过于唐突且荒诞,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应下的事。
过了一会儿,风山说:“这样啊……你想让我帮你做不在场证明。没办法,谁叫我那时候欠了你人情呢。”
风山秀树同样风流得很,和好几个女人有过露水姻缘。
有一次,风山不慎跟一个别有用心的女人搞上了,任职于知名公司的风山沦为她的提款机。那时正是小岛从中斡旋,平息了事态。性格耿直的小岛能帮上这种忙实属意料之外,一问才知道,原来是他们公司的一个外包员工碰巧有可动用的关系。多亏小岛,风山才逃过一劫。
“嗨,那都是举手之劳,我没有要以恩人自居的意思。总之拜托了,一定要帮帮我。当然,人不是我杀的,这点请相信我。可我去过那栋公寓的事一旦暴露,就全完蛋了。警察会怀疑我,我的婚事可能也要吹了。我可不想因为那种女人被毁掉前途。”
不能仅凭小岛的这番倾诉就断定他是个自私自利之人。风山觉得他大概是受到太大冲击,顾不上注意措辞了。他平时不是这样的人。
这种情况下,风山理应劝小岛:“既然你真的没杀人,就没什么好怕的,跟警察如实交代就行。涉及个人隐私的事,警察会替你保密的。”然而风山放不下那笔人情债。
那时候的自己,不也是像这样面色苍白地向小岛求助的吗?如今立场对调,小岛有求于自己,身为朋友,讲着大道理回绝未免太卑鄙。
风山决意尽力而为。
“明白了。我还有些话想说,不过事已至此,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好的,我决定了。不敢保证能办成,但我会尽最大的努力。”
“咦,这么说,你愿意帮我?真是太感谢了!”
“那么,着手制造不在场证明之前,你能不能先仔细回忆一下今晚的行动轨迹?不然好不容易准备好不在场证明,万一那段时间里你在别处跟认识的人碰过面,可就功亏一篑了。”
“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我和雪子约好晚上八点见面。我打算跟她好好商量一下,直到双方达成一致为止。可是,今天是休息日,我跟女朋友……跟水野友子有个约会。所以陪她在梅田看电影时,我一直心神不定。我在七点前跟她分开,从梅田站乘上阪急电车,在十三站下车,走出车站时是七点半。我在商业街的咖啡店坐了大约二十分钟打发时间,晚八点整到了雪子的公寓。”
“哦,结果一进门就发现她被杀了?”
“不,她倒在里面的六叠房间里,所以我没能马上发觉。我在外面的房间待了估计有十分钟。发现她的尸体后,我吓得魂儿都飞了,赶紧跑出公寓,到了车站站台,然后意识到把打火机落下了。想着总不能把它留在现场,所以我冒险折回房间取了回来。幸亏及时发现了。”
“这倒是挺幸运,不过你没慌里慌张地留下指纹吧?”
“虽然慌得不行,但这点绝对没有疏忽,我把碰过的地方都擦了一遍。”
“嗯,然后……”
“我魂不守舍,径直回到文之里的公寓,可还是坐立不安,就到这栋公寓门口等你回来。”
风山秀树抱着胳膊听小岛讲完,有些焦躁地说:“再讲详细点儿。大致经过我知道了,可……多细枝末节的事都行,你还能想起什么别的吗?”
“跟水野友子离开梅田电影院时将近七点。我谎称和朋友有约,没跟她一起吃晚饭就走了。去阪急电车车站的路上,我在地下街碰见一个熟人,当时正好七点整。”
“哟,谁啊?”
“一个在伊豆印刷公司工作的姓中井的男人,经常来我们公司跑业务。他调侃我说:‘刚才跟你在一块儿的姑娘挺漂亮啊。’我们闲聊了几句就分开了。”
“唔,这事很重要啊。”
“可那时候离我发现尸体还有一个小时呢。”
“不,必须从这个时间点开始编故事。你跟中井的偶遇是无法抹消的事实,反过来说,这事也能成为确凿的不在场证明,供我们利用。啊,你稍微等一下。晚上十一点了,来看看新闻。”
风山打开电视。好巧不巧,电视屏幕上出现十三的松月庄公寓的景象,警车和附近居民聚集在周围。
今晚九时十分许,淀川区十三东×丁目×号,由木岛伸吾先生担任管理员的松月庄公寓里,二楼二〇五号室中的六叠房间内,该室住户濑川雪子女士(二十六岁)被发现遇害。雪子女士是南区笠屋町绀酒吧的女招待,今日请了事假,同事黑田孝子女士来到她的房间后发现尸体。雪子女士颈部缠有晾衣绳,已气绝身亡。府警搜查一科和Y警署勘查现场后认定本案为杀人案,即刻展开调查。公寓住户称雪子女士曾于今晚七时许去附近超市购物,由此判定她应是在那之后遇害,但由于刚刚开始调查,详情尚不明晰……
短短六十秒的报道过后,新闻节目便匆匆转向下一个话题。风山关掉电视,转向小岛。小岛果然受到不小的打击,叹了口气,辩解一般补充道:“有件事我有点儿在意。看了刚才的新闻才想起来,我回雪子的房间取打火机,第二次离开房间时,有公寓住户看到我了。”
“欸,什么情况……”
“我跟一个洗澡回来的孩子迎头撞上,帮那孩子捡起了掉在地上的肥皂盒。当时我整个人都是蒙的,也没当回事,现在想想,那孩子的妈妈肯定记得这事。”
“这可糟了,这种事你得早点儿说啊……”风山不禁语带责备,“第二次离开,也就是八点半左右对吧?小雪七点还活着,九点十分被发现遇害——真可谓穷途末路,那位妈妈肯定会认为你就是凶手。”
“行不通吗……”
小岛还在苦恼地咕哝,风山已当机立断。
“既然如此,咱们索性编造出一套周密的不在场证明,证实晚上七点到十点你一直在别处。这样一来,即便有人指出今晚八点到八点半之间出入雪子公寓的那个人是你,即便警方让目击者辨认你的容貌,你也只要矢口否认就好。”
“会这么顺利吗?”
“喂,不是你拜托我制造不在场证明的吗?别灰心啊。”风山用圆珠笔写着笔记,表情严肃地说,“听好……十一月三日,小岛逸夫直到晚上六点五十分都跟水野友子一起待在梅田电影院,散场后拒绝与她共进晚餐而先行离开,是因为和朋友风山秀树有约。”
“唔……”
“不过……要中断愉快的约会,得有一个足够有说服力的理由啊。你是怎么跟友子小姐解释的?”
“因为跟雪子约了见面,所以看电影之前我就跟友子说好,我和别人有约在先,今天不能陪她到太晚。友子表示不介意,毕竟她也是快到中午才突然打电话喊我出来的。”
“那就好。话说回来,你找我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可做。这样吧,编个借口——你之前放过我两次鸽子,而这次是你主动打电话约的我,如果你再不来就实在说不过去了——就用这套说辞吧。七点在阪急电车车站附近,你偶然遇见伊豆印刷公司的中井先生,跟他闲聊了几句。这是货真价实的不在场证明。到这里为止都能听懂吧?”
“嗯……”
“接下来就是虚构的行动了。晚上七点十分,你在阪和银行门口跟我碰头,一起去吃晚饭,吃到七点四十分。半小时的晚饭时间看似太短,但谎称在店里待了很久是很危险的。在店里久坐却没给店员留下什么印象,会显得可疑。另外,尽量选客流量大、适合上班族的店比较好。‘寿司政’怎么样?咱俩去过两三次,对店里情况也算了解。我们简单吃了两盘手握寿司,喝了两瓶啤酒。”
“嗯,明白了。”
“吃完饭,我们在梅田三番街闲逛了大约四十分钟,随便转了转旧书店和唱片店,晚上八点二十分到八点五十分在‘花房’喝咖啡。这家店你也知道吧?”
“知道。”
“之后我陪你一起回公寓。比起出租车,还是选地铁稳妥一些。晚上九点从东梅田站坐谷町线,九点二十分到达文之里。到你的公寓开花庄……”
“大约在九点三十五分。”
“差不多。然后我到你房间里坐了坐。听完唱片的一面后,我软磨硬泡管你借来这张唱片,就回去了。这时是晚上十点整。比较平淡无聊的行程,但总之大致就是这么个经过。这样一来,我就能证明从七点到十点你一直跟我在一起。”
“嗯……”
“对了,有件事我要先跟你说清楚。如果,只是如果,你真的杀害了小雪,那么,当你的嫌疑变大,我为你做不在场证明就需要冒非常大的风险。”
“我知道。”
“遇害的是做陪客生意的女人。都说店家会对客人身份守口如瓶,实际上并非如此。南港那起案子就是这样,警察从被害人的同事那里问出了被害人的所有人际关系。”
“可我在店里从没表现得跟小雪那么亲密。”
“说到绀酒吧的客人,我也是其中之一,虽说好久没去那家店了,但难保不会以客人的身份接受警察的讯问。当然,你也一样。我们要为此做好准备,以防万一。不过还是希望早日抓到凶手,用不上这套假的不在场证明。”
风山秀树就当晚的行动和对话又编出许多细节,和小岛一起对着时间表温习了好几遍。演着演着,他们便感觉好像真做过这些事似的,一幕幕场景浮现在眼前。
然而说实话,风山内心并非没有不安。
这份不在场证明终归是赶制出来的,且依赖于没有确实的证人这一前提,若是遭到强烈怀疑,未必能有多强的说服力。无论如何,事已至此,两人只能仔细统一口径,以免露出马脚。
夜已深。小岛大概对此也心知肚明。他一副沮丧的样子,黯然离开风山的公寓。
2
同一天深夜,柴田初子打车回到寺田町站附近的春日公寓。
她躺在浴缸里,怀着异常愉悦的心情伸展四肢,注视自己的裸体。年满三十二岁依然单身,过着优雅的白领丽人生活,她的肌肤因此兼具年轻的光彩与成熟的韵味,尚具十足的魅力。
令她心情异常愉悦的,是与初遇的男人共度的片刻时光。
她满心欢喜地回味着与他的每一句对话。迄今为止,她从未在身边见到过这个类型的男人。四十岁上下,正是男人臻于成熟的年龄,由此而来的沉稳为他更添雍容气质。他那知性的形象令初子一见倾心。
接着,她开始回想自今年夏天以来,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生活中出现的异常变化。
柴田初子于昭和二十六年[3]出生于香川县。她三岁丧母,小学二年级丧父,其后由舅舅抚养长大。
从家乡的短期大学[4]毕业后,初子就职于一家商务公司的香川分公司。她在那里遇到了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那人是她的上司,已有家室。两人关系暴露,走投无路之下,某天夜里他们在酒店双双吞下大量安眠药。正如从前有过的无数事例那样,男人死了,她活了下来。
以这段恋情的悲惨结局为契机,初子远走他乡。来到大阪后,她换过两三家公司,低调栖居于大城市一隅,算来已有八年。眨眼间,她都三十二岁了。
她现在工作的公司规模不大,胜在可靠,能够正当评价职场女性的能力,薪资也很可观,足以支持她住在设施齐全、格调优雅的高档公寓。但初子对上一段恋情心有余悸,不敢再接触男性。那件事给她留下的创伤实在太大,她自感已丧失青春的热情。
她表面看起来过着极为安定的生活,内心深处却依然有所渴望,总觉得不会就这样结束一生。
就在最近,她随手翻阅独立杂志,得知一个名叫壬庚子的女占卜师颇有口碑。
一天,初子下班后来到红梅町的偏僻角落,走进壬庚子的占卜教室。
从某种意义上说,与壬庚子的初遇将大幅改变柴田初子的命运,但初子当然做梦都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因此,对于女占卜师看到初子光顾教室时一闪而过的微妙表情,初子浑然不觉。
“今年下半年,你将迎来意想不到的命运转变。”壬庚子如此宣告。初子并不怎么相信,她自己也明白,接受占卜只是找个心理安慰罢了。
命运的转折点就这样不期而至。如同要证实女占卜师的预言一般,堪称异常的命运恶作剧以此种形式降临。
那一天的日期她记得清清楚楚:九月十四日星期三傍晚。
她从公司下班回家,在寺田町站下车回公寓途经的坡道上,突然有个小学生骑自行车冲过来。初子来不及躲闪,摔倒在地,左脚脚踝被剐出一道两厘米左右的伤口。
因为出血量很大,初子被抬进附近的外科医院。正好有空病房,她便立即住院,九月十八日星期日出院。若只如此,也算不上什么大事。问题发生在那之后。
九月末的星期五,下午四点左右,柴田初子在外面跑完业务回到事务所,看到桌上放着一张字条。
下午三点半,岸滨打电话找你。对方表示会在五点左右再次来电。
312-××××
坂口
看来是同事坂口民子替她接了电话并留下这张字条。她想去问问情况,但民子此刻不在座位上。
初子对岸滨这个姓氏毫无印象。
字条上说对方会在五点左右再打来,可初子有些私事,打算四点半就下班。她没多想,直接拿起电话,拨打字条上的号码。
“您好,这里是葵文化学院。”接线员说道。
“那个,我是冲村商务的柴田,请问……岸滨在吗?”
“在的,请稍等。”
不一会儿,对面换了个人接电话。
“久等了,是柴田小姐吗?我是岸滨。谢谢您特意回电。其实我有件私事想拜托您,刚才打电话过去,不巧您外出不在……”
听声音像是年轻女性,遣词沉稳客气。
“私事……是指什么?”
“素未谋面便提出这样的请求实在失礼,我可否与您见上一面,当面聊聊?”
“嗯……可是……”
“很抱歉提出如此唐突而冒昧的请求,您会起疑也很正常。”
“到底是什么事呢?”
“这个……不当面讲的话,一两句话说不清楚。”
“嗯……”
初子感到很可疑。
最近,她在自家公寓也时不时会接到推销宝石或贵金属的电话,以及各种莫名其妙的推销电话。她以为这次也是同样的情况,正要默默挂断时,忽然想起了什么。
“那个,您自称岸滨,请问是设计师岸滨凉子老师吗?”
“是的,我就是。柴田小姐,您不久前在玉井外科医院住院过一段时间吧?其实那时候我见过您,就想着有机会一定要认识您。”
“我知道了……那什么时候合适?”
初子心里涌起些许好奇,决定先见一面再说。
“看来您同意见面了。非常感谢。那就……事不宜迟,柴田小姐,您明天有空吗?”
“下午倒是没什么安排……明天只用上半天班。”
“那么明天,星期六下午两点,我会在东西酒店的大堂等您,劳烦您跑一趟。”
柴田初子挂断电话后,仍久久无法平复心情。
她自然听说过服装界超级女星岸滨凉子的大名。
位于天王寺区空堀町古色古香的秋田弥生西式裁缝学院,如今比起深厚的文化底蕴或高雅格调,更多是沾了岸滨凉子的光才能闻名于世。她成名后依旧重视与恩师的联系,今日仍在该学院担任主任讲师。外界对她此举亦存在批判的声音,不过凉子作为服装设计师的工作重心目前在时装店“岸滨凉子之店”的经营上,为此她倾注了大量心血。
去年,她与女装品牌“葵”合作在神户北野开办的店铺大受欢迎。现在,岸滨凉子之店在全国各大城市接连开张,进军海外的计划也在稳步推进。由于这层关系,凉子成为北区堂山町的葵文化学院的顾问兼特别讲师之一。
翌日,十月一日星期六,初子上完半天班,前往凉子指定的酒店。
岸滨凉子以一身低调的装束出现,带初子来到预订好的酒店房间。
初子此前在电视访谈、杂志写真等地方看到过岸滨凉子,觉得她和自己似乎有些相像。
(好像啊……)
面对面一看,这种感觉更加强烈。当然,仔细比较还是能看出区别,不到毫无二致的程度。可尽管衣着和发型不同,两个人站在一起,无论面容还是身材,都俨如双胞胎姐妹。
“看样子你也发现了。我们俩很像,对吧……”
凉子露出亲切的微笑。
“我跟玉井外科医院的总务长是熟人,前些天我有点儿事去医院找他,碰巧看见你来做定期治疗,大吃一惊。我自知失礼,奈何好奇心太强,便悄悄跟踪你到了你住的公寓。”
“哦……”
“然后我委婉地打听到你的工作单位,便打电话给你。”
“所以……你找我有什么事?”
“这个嘛……不详细解释一下,你可能会搞不清状况。请别生气。”
见初子显出不快的表情,凉子边安抚她边点了根烟。
“柴田小姐,请问你的血型是什么?”
“我是B型血。”
“哎呀,咱俩血型也一样。你家乡在哪里?”
“香川县。”
两人聊着聊着发现,初子七月出生,凉子次年二月出生,虽然初子比凉子大七个月,但也算是年龄相仿,而且两人的出生日期都是二十四日。她们不禁笑着直呼:“好巧。”
“连声音都很像呢。我第一次看见你时吓了一跳。”
初子其实也深有同感,总觉得以前就见过凉子。大概是因为曾在电视之类的地方看见过她,现在直接面对面交谈,亲切感倍增,初子才产生了这种错觉。
“非亲非故却长得这么像,真不可思议啊。话说回来,你到底有什么事呢?”
“柴田小姐,其实……我知道你现在在公司上班,所以只用业余时间就行,能不能对所有人保密,来当我的秘书?”
“秘书?是因为我跟你长得很像吗?”
“是啊,我想让你偶尔来扮演我的角色。”
“你的秘书就是负责给你当替身的吗?”
“请别不高兴。这个……是有缘由的。当然,这事听起来很荒唐,你要是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但是如果你答应,我会给你可观的报酬。”
“说白了,就是你实在太忙、想休息的时候,我穿上跟你一样的衣服,打理成跟你一样的发型,假扮成你。”
“正是如此。不过,长相再怎么像,也只能瞒过一时。”
“这是自然。”
“为了尽可能避免穿帮,你需要听录音研究我的说话方式。另外,你还要学习一些必要的设计知识,了解我交际圈里的人。”
“呃……”
“你一定没问题……我相信你能做得很好。”
初子略加思索,目不转睛地盯着岸滨凉子的脸。
这提议诚然过于离奇,但换个角度来看,将现实生活中谁都不曾设想的事付诸实践,的确像是顶级设计师会有的奇特主意。实际试试看,没准真行得通呢,初子心想。
毕竟凉子周围的人根本不会往替身这个方向想。所以,即使有哪里略显奇怪,估计也没人会注意到。比如说,倘若初子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要假装头痛回避对话就好。有意思啊……利用业余时间做做这份古怪的兼职也不赖……
“我试试看。”她爽快地应道。
会答应这项提议,或许说明初子与凉子的性情也有相似之处。
“啊,谢谢你。你答应了呢。”
“有件事我想先问清楚。”
“什么事?”
“你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真正的目的’是指什么?”
“要是因为有人想要你的命,你才找我做替身,那我可不干。”
“呵呵,怎么可能……”
“从前就有这种叫影武者[5]的人啊。”
“这样的担心毫无必要。”
“要么就是反过来,你密谋杀人,想利用容貌酷似的我制造不在场证明。”
“哎呀,你可真是……”
岸滨凉子从沙发上起身,在屋里来回踱了两三步,继而凝视着初子,正色道:“我是怕一上来就把真实情况和盘托出,你会生气。”
“嗯?”
“你这人很谨慎啊。这也正常,无论谁听到这种奇怪的提议,都难免会生疑。我工作繁忙,有时恨不得能分身,这是事实。但看来仅凭这个理由无法说服你。”
“嗯,是这样……莫非这是什么practical joke(恶作剧)吗?”
“太好了,你知道‘practical joke’这个词。那就好说了。你猜得不错,差不多就是这样。不过,我的意图与此还是有点儿区别的。”
岸滨凉子拿出综合杂志《近代》的九月刊,翻到中间给初子看。
“柴田小姐,你平时读推理小说吗?”
“嗯,会读一些。对了,岸滨老师也参加过Jewel竞赛,我记得是得了二等奖吧?我拜读过那篇作品。”
“谢谢,其实就是跟这个有关。你读读这部分。”
凉子出示的这期《近代》杂志上,刊登有评论家内藤鬼吉的文章《新侦探小说论——魔术文学的极限》。其中有这样一段话:
继广受好评的《假面》之后,岸滨凉子又发表了涉及心理诡计的独特连作《神技》《灾日》,一展才学之广,但可以说这终究只是著名服装设计师的业余爱好。至于这次的中篇《远处的房屋》,尽管前期宣传势头很猛,却完全辜负期待。正打着扑克的女演员突然消失,于同一时刻出现在很远的地方,胸口被贯穿,这一桥段的灵感似是源于“隔空取物”这种灵异现象。我很想说这个开头足够不可思议、吊人胃口,但光是这样概括一下,稍有些阅读量的读者就能猜中诡计吧。况且,快到结尾才突兀地交代有个容貌酷似的女人在充当替身,如此谜底实在索然无味。评论侦探小说时,泄底诡计是公认的大忌,而我之所以明知故犯,是因为对这部作品用不着客气。作者安排在电视节目《宛如双子》中出场过的女性角色当替身,意在以此合理化替身情节,但实际上不会如此顺利。作者平素自我标榜为新侦探小说作家,作品却一反此志,仍拘泥于老掉牙的“双胞胎诡计”,着实令人遗憾……
“你听说过这个叫内藤鬼吉的新锐评论家吗?”凉子问道。
“听说过这个名字,也在电视上看到过一次,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呢。”
“没错,他对什么都毫不留情地冷嘲热讽,有人拍手称快,他便愈发得意忘形,顺便在侦探小说评论里也刻薄一番。可他根本什么都不懂。比如,这篇评论说结尾处才交代有替身,但读者只要稍微留心,就能发现暗示替身存在的伏笔。还有,他说双胞胎诡计是老掉牙的手法,这我再清楚不过,我是有意为之。”
“嗯……”
“A和B是双胞胎,从种种情况考虑,读者都会觉得尸体是A,实际上却是B。如此营造出魔术层面抑或逻辑层面的趣味,我认为是一种崭新的思路,而读者如果对推理小说有充分了解,阅读时应该能明白作者的意图。他扬扬得意地做出这种荒谬评论,固然贻笑大方,但他毕竟作为评论家在大众媒体颇有虚名,不懂的人读了,岂不是会当真吗?”
岸滨凉子看起来相当愤慨,语气有些激动地对初子诉说着。
人各有各的视角,见解不尽相同。初子并非百分之百赞同凉子的言论,但她没有反驳,而是点了点头。
“我懂你的意思。”
听到初子这样附和,凉子语出惊人。
“欸,柴田小姐,在我写的《远处的房屋》里,主角以魔术不仅要在舞台上表演,还要实地运用为借口,实施了替身诡计。我想把这段小说情节在现实中也实践一下试试。”
初子虽内心惊愕,脸上还是露出微笑。
“对于这种评论,就算你愤而撰文反击,别人也只会觉得是死鸭子嘴硬。所以你想,不如索性在否定替身诡计的他面前实际上演一下,把他骗得团团转。是这个意思吧?”
见初子表示理解,岸滨凉子似乎稍微平静了些,有些难为情地回以微笑。
“是不是有点儿幼稚……”
“不,听起来很有趣。那计划的具体内容是什么呢?”
“我还没考虑到这步。”
“这……”
“因为要实施这项计划,必须先取得你的同意才行……你能答应真是太好了。没关系,只要你能领会我的心情,尽力协助我,一定会顺利的。”岸滨凉子亢奋地说,“来,柴田初子小姐,为我们的替身计划干杯吧。”
★
钟表指向晚上十一点。
同一天夜晚,酒吧女招待在市区内的公寓遭到绞杀,而初子对此全然不知。至少在这个时候,那还是与她毫不相干的事。
柴田初子走出浴室,穿上家居服,靠到椅子上,冰爽的可乐喝起来十分畅快。她以放松的姿势点燃香烟,闭上眼,一个月前那一天发生的事,便又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
与岸滨凉子订下那份离奇契约的次日——十月二日星期日,初子前往天王寺地铁站大楼与凉子会面。初子正置身地铁站内的人山人海,手足无措时,凉子身着轻便的喇叭裤套装,犹如鲜花绽放一般穿过人潮,笑意盈盈地走来。
“久等了。你如约来啦。昨天真是不好意思。”
“哪里哪里,我也有失礼之处。”
说实话,初子对那荒诞的计划多少有些忧虑,出门前略感踌躇。但既已约好,她便还是前来赴约。
“离这儿不远,用不着坐车,咱们走着去吧。”
岸滨凉子对初子的不安毫无察觉,带着她往前走。她们穿过情人旅馆东侧的庚申街道,来到位于松崎町一隅的巽公寓,那是一栋小巧整洁的建筑。
“就是这里……”
凉子带她来到二楼。走廊尽头的二〇一号房门口挂着写有“冈本清子·久子”的名牌。凉子从挎包里拿出钥匙,若无其事地开门进屋。
“请进。哦,那个名牌是给咱俩准备的……你我需要一个能秘密商谈、交换身份的地方,这里就是秘密基地。”凉子笑着说道。
初子忐忑地环顾室内。带餐厅和厨房的两居室,是十分常见的布局。打开窗户,民房屋顶和混凝土墙近在眼前,大街上的噪声倾涌而入。周围建筑密集,说不定这里反而没那么显眼。
“我在这边宣称我们是朝日艺能经纪公司旗下的姐妹艺人冈本清子和冈本久子,还跟管理员打过招呼,说因为我们要频繁去其他城市巡演,所以房间会经常空着。”
“太惊人了……”
初子由此领会到,这位委托人的计划是动真格的。正如眼前所见,岸滨凉子做了周密的准备。相册、录音机和录像机都被安放进来,衣柜里挂着一排排同款的衣服,假发、眼镜和鞋也一应俱全。
(好可怕的人……)
初子战栗起来。
震惊于这种为心血来潮的乐子而挥金如土的行为自是一方面,初子感到唏嘘,更多是因为岸滨凉子是与她年纪相仿的女人。相比之下,显得她甚是凄惨。
“怎么了,初子小姐?”
“没什么,就是看到置办得这么齐全……有点儿震撼。”初子爽朗地答道,甩开瞬间掠过心头的凄凉。
自觉凄惨之余,初子心里涌出新的疑问。昨天才见面订下“契约”,凉子不可能这么快就准备得如此周全。
(该不会她以前就玩过变装之类的游戏吧……)
初子想直接问她,却欲言又止,因为她们约好不刨根问底。现在初子只能老老实实地完成刚接下的这份工作。
岸滨凉子很会挑地方。这里离两人的住处和工作单位都不远,她们可以轮流现身。只要表现得够自然,她们就能彻底伪装成三流艺人姐妹出入此处,而不致遭邻里怀疑。初子白天照常在公司上班,傍晚时不时来巽公寓这边露个脸就行,不会给生活带来太大不便。初子心里涌出干劲。
就这样,定好“教室”之后,特训拉开帷幕。
首先,初子被从各种角度灌输了关于设计师岸滨凉子的一切。
“单纯模仿外表的话,化跟我一样的妆、穿上跟我一样的衣服就行。要做到神似,最关键的还是说话方式。希望你能听这些磁带多多练习。即使嗓音不同,只要模仿好语调,听起来就会很像。幸运的是,我们的嗓音本就相似,你只需要把握住我说话的特点。”
实际练习中,初子意外地开窍,把凉子的走路仪态、手势和说话方式都模仿得惟妙惟肖,还学了凉子的笔迹。
至于岸滨凉子的交际圈与身边的人,初子通过看幻灯片来了解。凉子还一股脑地告诉她这些人的性格,让她听磁带记住他们的声音。凉子的活动据点之一——秋田弥生西式裁缝学院的情形,初子则可通过观看录像带来感受。有一次,初子假扮成岸滨凉子造访学院。她去了趟办公室,跟一个事务员闲聊两句后离开。对方似乎丝毫没有起疑。
“我朋友在心斋桥有家店。下次去那里试试?要是能骗过她,你可就太棒了。”
按照凉子的提议,一天晚上,初子扮成岸滨凉子走进心斋桥的服饰店“千子的店”。
不用说,她事前详细调查了凉子的这个朋友,因此,短短十分钟左右的戏,她演得非常成功。
要在这种场合中当好替身,不仅需要模仿本人的性格,还得具备职业方面的知识。这时候,初子的良好直觉发挥了作用。她凭借与凉子不相上下的智慧随机应变,迅速作答,出色地完成了对话。
初子几乎不曾在人前卖弄学问,但她其实博览群书,拥有丰富的学识。身藏涵养,表面却一副温顺姿态的平凡女白领初子,假借岸滨凉子的人格,实现华丽变身。
3
十一月五日星期六。
这段时间,岸滨凉子为准备由“葵”主办、预定明年春天于南海酒店举行的时装秀忙得热火朝天。这天是周末,下午她很想休息一下,无奈三点与杂志记者有约。
从国电[6]玉造站出来往西走,便是秋田弥生西式裁缝学院。凉子与来学院采访的记者约好在此见面,于是从京都出差回来就直奔这里。此刻她刚刚与《装美》杂志的记者商讨完撰写特辑报道一事。
凉子谈完工作回到办公室,已近五点。时值周六,大部分人都走了,屋里冷冷清清。
“辛苦了。”
独自留在办公室的事务员千叶惠子给她倒了杯茶。
“谢谢……”
就在这时,岸滨凉子发现自己的桌子上放着一枚名片。看来在她离开期间,有人来找过她。
爱通信公司
企划部 主笔
布施香子
大淀区中津×丁目×番×号 小田大厦4F
电话 06-×××-××××(公司对外)
凉子忙叫住千叶惠子。
“那个,千叶小姐,这个人是?”
“对了,她下午四点左右来访,说想见您。我记得您吩咐过开会过程中不要通报客人来访,所以我跟她说您现在脱不开身。她说她可以等,就在这儿等了好久,得有半个小时吧,最后像是等得不耐烦,就回去了。”
“这样啊……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自称记者,二十七八岁,很漂亮,长得挺像艺人高杉小百合。”
“这样啊。”
“那个,我是不是应该跟您通报一下的?我完全没听说这位客人要来,不知道怎么应对才好。”
“没事,没关系的。估计她是想做什么采访吧,可谁叫她没预约就直接过来了……不过也真亏她能知道我今天在这儿。”岸滨凉子以漫不经心的口吻说道。
然而她隐隐感到那女人留下的名片涉及复杂的内情,拿着香烟的指尖微微颤抖。
注释:
[1]十三,大阪地名。
[2]一叠为一个榻榻米大小,约为一点六二平方米。
[3]一九五一年。
[4]短期大学,两年或三年制大学,以培养职业技能为目标。
[5]影武者,为蒙蔽敌人而穿上与主君同样的服装,充当主君替身的武士。
[6]国电,国有铁路电车,旧日本国有铁道在大都市内及其周围地区的电车线路。一九八七年四月,该名称随经营的分割和民营化而废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