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忘年之交郭景纯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快回到木屋了，刘遵念了两句《白头吟》，却见一人红袍白袖，坐在门前——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那人随口便吟出了《白头吟》后面两句。

见刘遵停在门前，那人说：“刘贤弟，常言道小别胜新婚，不过分开数月，何需念白头吟。

“不如让老夫为你算上一卦？”

《白头吟》相传是汉代才女卓文君所作，歌词描写的是女子对负心汉的悲愤谴责。

刘遵见此人年纪四十左右，久坐温峤屋前，开口就是算卦，哪里还猜不到是鼎鼎大名的郭璞？

“久闻景纯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刘遵心想肯定是温峤提前和郭璞透露了自己的行程。

将郭璞迎至屋内后，郭璞摸摸肚子，长叹道：“可惜算卦之术多耗心神，不然此行也不会漏算。”

郭璞说他前来找温峤用晚膳，结果不巧温峤外出。

刘遵刚才还没领略秦淮两岸的景致——虽然此时还是叫淮水，一听郭璞这样说，便开口邀郭璞同游。

郭璞欣然答应，还说要先带刘遵去一个好地方。

刘遵见郭璞脸露兴奋，心想：你这个风水佬，大晚上不会是带我去盗墓什么的吧？！

汉代崇尚厚葬，陪葬品那是多不胜数。可惜这里不是中原，没那么多汉代大官宗室的墓葬……

那我回到豫州，岂不是可以学曹孟德，向古人凑点军费？！到时再写本笔记，又能赚上一笔，美滋滋！

郭璞博学多才，词赋被后世名家评为“中兴之冠”，又是风水祖师爷，一般见识难不倒他，刘遵决定卖弄一下现代人的知识。

于是一路剧透历史，说完李世民的玄武门之变，又说了清兵以区区十万兵力入关得天下。

郭璞聊了风水阴宅门道，还有山海经里的诸多神怪。

刘遵兴致大发，又大谈后世的种种科技，什么用于减肥的糖尿病药、肠道菌群移植疗法、荧光斑马鱼，诸如此类。

郭璞虽然不以为然，但觉得刘遵能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颇有当世名士风度。

两人相谈甚欢，很快结为忘年之交。

“身体肥胖者，做人行事诸多不便，老夫今有一妙方：取山精每日服用，坚持十载，则能身轻如燕，甚至可平飞过河。”

山精是一种中药材，郭璞的话也让刘遵忍俊不禁。

若是那么厉害，做山精生意岂不是比贩盐更暴利？再挑些精锐士兵吃他几年，别说胡虏倭寇，我看连三体人都打得赢。

郭璞一路带刘遵来到南郊以东，隔着淮水便是东城。

只见江边有一小土丘，土丘前立着一块墓碑。墓碑旁的杂草间，似乎藏着些什么，天黑看不清楚。

两人走近，郭璞示意刘遵上前看碑文。

“河东郡闻喜县郭璞之墓。“刘遵开口念道。

碑文上又刻有郭璞出生年月、妻儿姓名等，唯独缺了卒于何时。

郭璞又拨开杂草，赫然是一具女尸！

女尸已有浅淡尸斑，皮肤发白身体膨胀，估计已死去多时，反正看得刘遵直想反胃。

刘遵大吃一惊，魏晋风度，果然非同一般！

“老夫已在此处觅好墓地，不料昨日江水竟将巧云尸身冲至我墓前。”

“依老夫看，此乃天意也。此等风水宝地，老夫独自享用岂非暴殄天物？”

郭璞长叹一声，“巧云已无亲属，与老夫虽只是露水情缘，也算是一场相好，若然我不收容她，还有何人能让其入土为安？”

“此事万不能让我家中那泼妇知晓。刘贤弟，今日且为老夫分忧。”

刘遵哭笑不得。你说郭璞心善吧，他又瞒着老婆寻花问柳；你说郭璞不好吧，他还挺厚道，帮青楼女子料理后事。

只能说恩客之中，郭璞也算是重情义之人。

郭璞在此已藏好工具，两人挖开土丘，刘遵忍着恶心观察了尸身一番，衣衫完好，颈上没有勒痕。

郭璞年纪大，刘遵只好独自把巧云草草安葬。

还好东晋一改两汉风气，即使是皇帝和望族的墓葬也极其简陋，郭璞提前为自己准备的墓穴当然好不到哪去，不然他也不会只叫上刘遵一人。

重新填平泥土后，郭璞口中念念有词，刘遵也说了几句吉祥话语，求个心安。

刘遵又问郭璞为何不报官，郭璞说现在建康城治安松散，哪里会理这些烟花女子的死活。

报官了反而惹人怀疑，认为是郭璞因爱成恨。

刘遵当然没有怀疑郭璞之意，哪有凶手这么蠢，把死者埋到自己墓里面的，难道是玩“灯下黑”？

何况郭璞把尸体扔江里不就行了，神不知鬼不觉的，何必多此一举。

刘遵现在就两个念头：第一是日后如果郭璞又说带他去些什么地方，那准没好事。

第二是赶紧离开这鬼地方。

郭璞也松了口气，说日后另寻阴宅，反正这方面他是权威，家人也不会多说什么。

刘遵知道郭璞今日来找温峤，分明是想让温峤帮忙安葬自己的旧相好。

两人回到城里，郭璞匆匆吃过两个胡饼，便说要与刘遵一醉方休。后者哪还有心情，他闭上眼似乎还能看到巧云的惨状。

“美酒不可糟蹋，佳人难再唐突！”郭璞一拍大腿，转身说要去“碧玉楼”一探究竟。

刘遵一听就来了精神，他等了一晚上等的就是这句话。

试问一个重情重义之人，眼见旧相好被害，又怎能坐视不理，又怎能不查个水落石出？

刘遵虽非乐善好施之人，也不忍郭璞旧友死得不明不白，就算那碧玉楼是龙潭虎穴，今晚也只好舍命陪君子。

绝对没有其他意思。

碧玉楼外观颇为雅致，内里花池清疏，山石幽洁，堂宇宽净，朱栏曲楹。

入了堂屋，郭璞说自己囊中羞涩，已多时未到此。刘遵主动说包在自己身上，反正这些钱也是从奸商处搜刮而来，花起来不心疼。

郭璞说巧云旧居于此，假母应该对巧云行迹有所了解。刘遵搜索原主记忆，原来假母就是老鸨之类的角色，假母之上又有园主。

古人真讲究！

郭璞不见假母，于是径直走过曲廊，去第二进的便房寻找。

杂役们显然与郭璞相熟，却把刘遵拦下，又说入了此门，便要尽兴而归。

数名歌伎鱼贯而出，以扇掩面，偷望着刘遵。

刘遵有点心神不定，这种情况他后世固然是未遇过，即使是原主，在洛阳时也不过数岁。

到时歌伎以诗文会友，刘遵诗兴大发，李白杜甫李贺王勃诗句冲口而出，冒犯了佳人该如何收场？

他不想让歌伎碍了正事，主要是觉得这样“犹抱琵琶半遮面”，有误导消费者的嫌疑。

于是刘遵开口说：“某乃北人，不熟吴语。平素唯喜击剑，今日误入此地，是伴友而来，并无他意。”

三名杂役一听不怒反笑，众歌伎也在一旁窃笑。一名杂役去而复返，说小堂内有雅座，可与公子切磋较量。

刘遵大囧，自己的意思显然被杂役误解了，此等烟花之地任何语句都能往情爱方面联想，真让人头疼。

今日走得匆忙，佩剑不在身，不过为查真相也不至于动武。他本不想当文抄公，此刻也要破例一回了！

“来此风雅之地，连某此等粗人也诗兴忽至。还请诸位出题，若某幸得谬赞，便让某到好友处，如何？”

众歌伎觉得刘遵此人颇为好玩，一时要击剑一时又改口以诗文比试。

一名身材高挑者上前，说自己名宝琴，若公子有意，便请以思乡之愁为题，体裁不限。

盖因诸女中，也有不少是为躲避战乱，才寄居于此。

刘遵沉吟片刻，开口便道：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

“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众歌伎神情一变，本来还在交头接耳的，此刻也安静下来。

只觉得此等长短句，初读有些怪异，但个中表达之情景栩栩如生，寥寥数句便勾勒出了客居南方的苦楚。

宝琴正情不自禁想开口赞叹，刘遵完全没有理会，他索性唱了起来：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

“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杆处，正恁凝愁！”

刘遵心中急躁，完全没有加“文抄公环节“必备的一整套耍酷流程，一口气便唱完了《八声甘州》的下半段。

堂屋响起寥落的掌声，原来是两名杂役拍手叫好。看来要到这碧玉楼当杂役也要具备相当文化，不比唐伯虎到华府应征做低等下人容易。

众歌伎却收起折扇，神情黯然。词中既点了题，又有情人分隔两地的挂念，用词不艳俗，却足以勾起众人的思乡之情，宝琴更是低声哭了起来。

刘遵心中感叹：柳永何许人也，对青楼女子心思了解得最是通透。

其实这些歌伎相貌艳丽，自小又学习诗词歌赋，若是闲时到此勾栏听曲，倒也不失为人间美事。可惜如今全无这般心思。

终究还是唐突了佳人，我也很无奈。

不要妨碍我看八卦啊魂淡！

刘遵收起心神，杂役也做了个请的动作。

他走过曲廊，刚到入口处，正见一名身材肥胖的中年妇人哭着依偎在郭璞怀里，郭璞脸上却满是无奈。

那妇人见有人来，又急忙跑到荷塘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