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1990(1)

今天只有残留的躯壳

迎接光辉岁月

风雨中抱紧自由

一生经过彷徨的挣扎

自信可改变未来

问谁又能做到

——《光辉岁月》Beyond1990

陈家贵跟着陈永明在外漂泊了大半年,回到南岭村,发现周边的人对他又热络起来。

果然像他老窦陈仁达说的,再大的事,不消几天讨论它的人就会鸟兽散。如同任何一粒石子,不管当时在湖面激起多大的水花,一旦沉入湖底,就不再有跃出水面的机会。

陈家贵自己也很难讲这究竟是好是坏,只能漠然接受,然后有些生疏地回复着商业街上的一声一声“贵哥”。

走到富贵录像厅门口,遇到正在打扫卫生的和明朗,好像瘦了许多,在清晨的阳光里尤为单薄,几近透明。

“贵哥”,和明朗像头小马驹一般飞奔过来。

“小和,还好吗?”陈家贵摸摸头问道。

“怎么说呢,有好有坏。李富发达了,也搞到了电视机,在前面开了两家录像厅,比富贵录像厅还要大一些,和我们抢客人。但贵哥你放心,我们没有坐以待毙就是了。一在选片上下了功夫,新片比他们上得早,主打一个人无我有,人有我优。二是设了包夜包场优惠,每个月都有几个阔佬带小弟过来关顾,除了难伺候外,收入还挺稳定的。另外,我还找到了一两个不错的零食老板,给我们这边固定供应冰棒、瓜子、汽水,临时有特殊需求也能马上送过来。贵哥一会看看账目,咱比之前收入增加不少呢。”和明朗滔滔不绝地说道。

陈家贵敲了和明朗一个脑崩,说道:“我问的是你好不好,没有问生意。”

两人说着进门,洪菱也在,她指指满墙的手绘海报,说道:“他好得很,真搞不懂,一个男的手这么巧,画什么像什么。不少客人看了电影,喜欢周润发、成龙、关之琳、王祖贤的都有,上来就跟我们要海报。咱一本录像带就一张海报,哪有多余的给人,小和干脆给人画,你别说一开始是送,现在要的人多画不完,都有人一张出到五块十块买了。”

和明朗不好意思地说:“瞎画的,不想得罪客人,挣的钱都记账上了。”

“这叫瞎画?昨天还有自称画家的人过来,说要收小和为徒呢,说只要干得好一个月给,”洪菱伸出一个食指,啧啧咂嘴,“一千!”

“贵哥,我不会走的。”和明朗赶紧解释道。

“说什么呢,如果有更好的发展或是喜欢的事就去,千万不要因为任何人放弃。”陈家贵想想又说道,“不过下次遇到让我看看,万一是骗子,我就揍他!”

“揍他!”洪菱异口同声。

“我挺聪明的,没骗到的话算了。”和明朗讷讷说道。

“不行。”两人又异口同声。

三人许久没见,说了好一会话,差不多十点左右,陈永明来叫陈家贵去接人。

罗湖火车站是全深圳人口最密集的地方,也是陈家贵最害怕的地方。只要靠近它百米内,就能感受到人潮如滔天巨浪袭来,卷起土路扬尘数米高,带着在火车上数十个小时捂出的汗臭味。

许是这个上世纪建在老广九铁路上的旧火车站已经不堪重负,几近被人流撕碎。从去年开始,新规划的罗湖新火车站在不远处紧锣密鼓地建设起来。从远处看去,伟人书写“深圳”两个字已经高高挂起,没有“站”字,和这个地方昼夜不歇,高速向前的状态是如此的妥帖。

陈家贵在出站口一侧的永明公司接待处等待,从涌出的人群里寻找熟悉的面孔。

不多时,肖彬彬举着小旗子出现了,领着身后大包小包的男男女女,短短几米路就被人拦截了好几次。

“办证不?包入关!”

“招工,马上入厂。”

“住宿,有水有电。”

“都给我滚一边去,这都有主了。”肖彬彬左支右绌,守护着自己的果实。办证住宿什么的还好说,最烦就是这些招工的,自己不愿意往艰苦的内陆村庄跑,专门拍到车站拦截别人千山万水弄到深圳的劳动力。

竞争对手无孔不入,但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于是肖彬彬不忘随时进行思想教育:“都给我听好了,打工要找正规公司,认准我们永明人力资源有限公司,和各大外资港资企业都有合作,保障大家的合法权益。千万别被人拉去打了黑工,卖了还给人数钱。”

“你们可算到了!站好站好,点名了。”陈家贵接过人员清单,让肖彬彬杵在电线杆上喘口气。

“马大头、李铁柱、肖春花……”

陈家贵来的时候叫了辆红桥大巴,停在不远处,点完名领着所有人上车。二十几个座位要载快四十人,简直是往罐头了塞沙丁鱼,司机下车从外面推才能关上门。

等把人运到招工的金花纺织厂,陈家贵的衬衣全部湿透,人都快拧成麻花了。纺织厂的人事经理王明憋着气点人数,然后感激地给陈家贵点了支烟,指着右侧问要不要到厂里的澡堂洗个热水澡。

陈家贵闻到身上确实有股隔夜饭菜的馊味,但他打小不习惯去公众澡堂,于是摆手拒绝,准备尽快回家。

这时,纺织厂上中班的员工下班从澡堂出来。氤氲的白色雾气中,一个身着碎花裙子的女孩若隐若现,聘聘婷婷,宛若瑶池女仙。刚出浴的她肤若凝脂,满脸坨红,一边走还一边擦拭发丝,低头垂眸,无比地温柔。

陈家贵想,这女孩未施粉黛,唇怎么能这么红,脸怎么能这么白,难道这就是和明朗说的什么“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他的目光被完全吸引,一时间,世界安静极了,唯有胸中擂鼓阵阵,心扑通扑通四处乱撞。

“阿贵,阿贵,你发什么呆,走了。”肖彬彬喊道。

“要不我还是洗一个吧,你先走。”陈家贵被烟烫到,嘶一声回神,和肖彬彬打了个招呼,撒腿就去追已经走远的人事经理王明

陈家贵东拉西扯半天后,终于知道这个女孩名叫吴丽君,是纺织厂的财务,大专毕业后跟着表姐南下深圳,由于样貌出众,是厂里不少男工的梦中情人。

金花纺织厂的织布机等设备需要蒸汽运作,厂里有锅炉房生产蒸汽,顺便搞了个澡堂算员工福利。王明以为陈家贵刚才是客气,便一直送到澡堂门口,盛情难却,这下陈家贵不洗也不行了。

正值下班时间,工人们涌入澡堂,到处是赤条条的身体。陈家贵脱了衣服,拿块毛巾围住下半身往里走。

千人规模的纺织厂澡堂挺大,四周一圈水龙头,中间一个大池子,有个壮硕男人被一群人围着伺候,搓背的搓背,捶肩的捶肩,像个占山为王的土匪。

陈家贵左顾右盼,正犹豫要不要下水。壮硕男人看到陈家贵这个新面孔后,嘿嘿一笑,揽过身边一个瘦小男人贴耳说了几句。

等陈家贵走到池边,被交待的瘦小男人忽地伸手,恶作剧般扯掉陈家贵身上的毛巾,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壮硕男人笑够了,流里流气地说道:“你是新来的吧,怎么娘们似的,遮遮掩掩,让大家看看!”

“毛巾还我!”陈家贵不悦地说道。

壮硕男人盯着陈家贵看,“啧啧啧,还不错啊,遮着干嘛,这样泡多不方便。”说完从瘦小男人手中拿个毛巾甩甩,搅出个漩涡。

“是挺不方便的。”

陈家贵看了男人一眼,表示十分赞同,然后大剌剌逼近,扑通一声跳下水。就在壮硕男人被突然溅起的水花迷了眼时,陈家贵迅速出招,一掌把人打偏,身子一扭,双手反剪,压在池边,然后抢过毛巾,朝他的屁股狠狠挥去。

壮硕男人算是工人中的挑头老大,体型肌肉尤为突出,比陈家贵有过之无不及。哪知一身牛劲被陈家贵压得死死的,挣扎半天依旧动弹不得,只能自食其果,好好的毛巾非得弄湿,这吸了水后化身铁棍,一下又一下,立时给他黑黢黢的屁股留下道道耻辱的红痕。

“好看吗?好看吗?抢人东西没礼貌,小时候你妈是不是没教你啊,还是讲了又不听,听了又不改。现在我只好替她教训你了,记住了吗?嗯?衰仔!”

男人疼得嗷嗷叫,凄惨地求饶道:“好了,好了,不闹了,不闹了。”

陈家贵又给了几下教训才松了手,刚才嬉闹的人朝他步步退让,留出一块空白区域。也好,这池子水温倒也合适,陈家贵运动了下又出了汗,干脆坐下来原地休息。

壮硕男人揉着屁股,隔着老远问:“大哥,刚才你就当我发疯,要不要找人给你搓个背,就当赔罪了。”

“你走远点,让我静静。”陈家贵说完,人群又退后一步。

见陈家贵也没有要计较的意思,小插曲很快过去,大家继续泡着澡聊着天,享受劳作后的片刻轻松。

陈家贵一会儿闭目养神,耳朵则在听别人议论厂里的各种趣闻轶事。

“我听说那些香港老板最喜欢来这边找女人,叫什么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

“别说老板了,工厂里但凡有点姿色的女工,都早被各种头分完了?”

“能当上头的大多都结婚了吧!谁愿意?”

“你懂什么,玩玩而已,如果你是女的,什么也不用干,陪人睡睡,就加工资,你干不干?”

“有人愿意,肯定有人不愿意,别人我不知道,我的女神吴丽君肯定不会,她谁都不理。”

“别做梦,她只是没看上你,很多女人表面上不要不要的,背地里浪得没边。”

“要我说,找对象还是要找农村的,没见过世面的,至少干干静静。”

……

陈家贵最听不得这些狗屁逻辑,人人都喜欢美好事物,却连远远欣赏都做不到,总是克制不住的欲望想占有,得不到后又去诋毁,仿佛有了瑕疵就能得到了。

“放狗屁。”

陈家贵一声吼,扭头瞪向说闲话传来的那边,众人收声,水中里咕咚咕咚冒了几个泡。

刚才抢毛巾的瘦小男人说道:“不,不好意思,是我放屁。”

陈家贵觉得这澡泡不下去了,从水中起身,又听到身后的壮硕男人说:“我是贾明辉,工人里说得上话,大哥下次一起泡澡啊。”

“你一般几点来?”

陈家贵心想,你倒是说清楚时间,我好躲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