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卖席巷人人都说,莫惊春家有了杨士德常出入后,就好像莫惊春多了一个老豆,莫星河多了一个亲爷爷。

杨士德只要在卖席巷四号里,那对莫星河的事情几乎就是亲力亲为,除了日常上下学的接送,杨士德还包揽了莫星河的作业辅导——当然,主要是美术和书法这方面的指导。杨士德除了有壮锦传承人的身份,还写得一手好书法。每天晚上听讲古的小朋友们各回各家之后,杨士德就指导莫星河习字作画。

“我阿爸以前常跟我说,字如其人,一手漂亮的好字啊,就像一个人的脸面,展现出的是气质和修养。你想想,要是老师批改作业的时候,看到你的字迹工整漂亮,是不是会表扬你?”杨士德教起莫星河来,几乎是手把手,“以后步入社会,一份手写的简历、书信,一手好字瞬间就能给人家留下好印象,好字就是你无声的介绍啊!”

莫惊春在旁听着,原想说现在的简历几乎都是软件做的电子版,不用手写。也没什么人还用手写书信了,大家都电子化,手写的机会其实不多。

但转念一想,练字是陶冶心性的好法子,一手好字对莫星河的成长也有百利而无一害。便一边继续手里扎纸人的活儿,一边静静看着一老一小在一旁习字画画。

莫星河坐着的那套学习桌椅,甚至还是杨士德送的。

莫惊春之前没注意到莫星河没有学习桌椅。莫星河总是在店里随意找一个角落,拉一张高凳子再拉一张小马扎,又或者是趴在玻璃柜台上,写字画画——莫惊春小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他完全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他也不知道他大哥莫惊冬在世的时候,打算在出事那个周末带莫星河去买一套卖席巷的小孩子都有的学习桌椅的。莫星河没法跟他说这件事情——他对他从来没提过要求,或许是小小年纪失恃失怙,他心里有极大的不安全感,生怕他这唯一的亲人也抛下他不管。

总之,这件事情经由才来没两天的杨士德的细心观察,被杨士德看出来了。杨士德又在其他小朋友们那儿一打听,再装作无意地把莫星河带到家具店里转了一圈,莫星河喜欢哪套书桌椅,杨士德心里就清清楚楚了。当下就付了钱,让家具店的送到了店里头。

莫惊春瞧见那套桌面画着拼音表、九九乘法表和奥特曼,还带了一个小小二层书架的学习桌椅卸下来的时候,还有些发蒙。

“人家都已经是小学生啦!你看看卖席巷哪个小学生没有像样的学习桌啊?!”杨士德有点怪莫惊春的粗心,“再说了,老是趴在凳子上写作业,对骨头不好,以后也会长不高的。”

莫惊春惭愧于自己的疏忽,又想从遗传学角度来说,按照他爸和莫星河爸妈的身高,莫星河没有长不高的可能。他在他大哥的遗物照片里看到过,他那早逝的大嫂身高也有一米七,照片里还有早些年她打篮球的照片,这样的身体条件在老蒲镇里很难得。

杨士德顺着莫惊春这个话题,就聊起了自己爸妈,说他爸也不算矮,但奈何妈妈小小个,所以他也不算高。

“娘矮矮一窝。”杨士德笑着说,“不过这样也好,就因为我不高,我阿妈留下的织布机我都不用调。”

杨士德笑笑说,又叹一口气,看着莫惊春手里一点点逐步完成的纸人,眼眶又湿润起来。

莫惊春也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他。

他心里多少明白,杨士德对莫星河好,是因为在莫星河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父母早逝后,杨士德一定也经历过许多困苦。

莫惊春聊起一个自认为安全的话题,问起杨士德家里是不是有织锦技术的记录。

这段时间,莫星河对杨士德说的壮锦样式展露出浓厚的兴趣,一开始是用画纸和在平板上作画,把杨士德描绘的壮锦样式绘出来,在杨士德提出的意见上修改。

杨士德对莫星河自发主动研究壮锦纹样这件事也很高兴,一老一小每天一得空就凑在一起,一个说一个画,都认真得很。

莫惊春看平板实在小,杨士德又已经有些老花,便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和手绘板给莫星河用,又在铺面里装了一个32寸的外接显示器,绘画摄影专业用的那种,方便杨士德看色彩和纹样线条。

莫星河学习速度非常快,没两天就把专业绘画软件的基本技能熟练掌握了。

隔壁照相馆的老蔡头对他们一老一小这个“织锦项目”也很感兴趣,莫星河画一张,杨士德确认一张,老蔡头就给他们用最好的相纸打印出来一张。老蔡头的照相馆生意也不算好,莫惊春私下里就偷偷给老蔡头塞洗印的钱。老蔡头推拒不了,干脆赠送一个装订服务:每满三十张,老蔡头就帮他们胶装起来。

到现在,杨士德和莫星河的壮锦纹样已经画了两本了,第三本正在进行中。进展飞快。

再那显示器一装,也因为是莫星河家,卖席巷小朋友们看新闻联播的据点,就从黄三榨粉店转移到了纸扎铺。大家也不用搬着小板凳来来去去了。搞得黄三嫂乐得清闲的同时,又有点吃味,总故意开玩笑跟小朋友们喊:

“他们家那电视咁鬼细,你们看得见人头咩?!来三婶家看一百寸的啊!三婶再给你们一人一碗榨粉吃!”

买酸嘢的芳姐听见,笑着骂她:“吃过晚饭还吃榨粉?!应该来我家!我家电视虽然没有一百寸,但包你们酸嘢吃到够啊!”

酸嘢是广西特有的小吃,据载最早发明于秦末,是把时令水果蔬菜用酸醋、辣椒、糖等腌制而成。具有酸、甜、香、脆、鲜、辣的特点,有生津健胃消食的功效。永宁县的老老少少没有不喜欢芳姐家的酸嘢的。

莫惊春问起杨士德家里的壮锦纹样记载,杨士德又更惆怅了些。

“我阿妈和我爸以前记录有一本,这么厚的,”杨士德用拇指和食指比划出最长的距离,“把他们见过的、织过的所有壮锦纹样都画下来了。里面还有怎么织,织什么纹样的时候织机怎么调,经纬怎么放,总之是很详细地写下来了。我靠着这本传家宝,在我阿爸阿妈没了之后,才能继续学习。可是三十多年前一场火……唉……”

杨士德叹着气,眼睛泛红。

莫惊春遗憾又自责,内疚不该提起杨士德的伤心处。安慰了杨士德几句,故作轻松笑着说:“现在好啦,让星河帮你再记录回来。星河多一点爱好,说不定也能早一天开口说话。”

星河不说话这个问题,也成了压在杨士德心头的大石头。杨士德甚至悄悄问过莫惊春,说杨村有一个仙婆,可以给失魂的小朋友叫回魂,很灵的,要不要去试一试。

莫惊春那时候哭笑不得,也察觉杨士德当真是把莫星河当成了自己家的孩子。

两个人说着话,莫问枕不知道从哪里回来,晃进纸扎铺来,手里还提着莫星河的书包。见两人唉声叹气,把星河的书包放在柜台上,奇怪道:

“你们在聊什么啊?怎么一个个想哭的样子?被芳姐的酸嘢酸痛眼啊?”

杨士德一愣,一拍大腿,“那是星河仔的书包?!”

莫问枕莫名其妙,点了点头,“是啊,他们放学,我刚好路过,他还在校门口做值日生,我就顺便帮他把书包拿回来。现在小学生的书包怎么这么重啊?是背了座山去上学吗?难怪我看有些小学生拖个行李箱一样的——他去哪里啊?”

最后一句,看着的是风一样冲出去的杨士德,问的是莫惊春。

莫惊春笑着摇头,好心给错愕的莫问枕解答:“去接星河仔啊,你干嘛抢老人家的事情做?”

莫问枕“丢”了一声,伸脚把一张马扎勾来坐下,已经摸出了一支烟,看了看莫惊春,还是把烟塞了回去。

“也是哦,让星河仔多陪陪杨阿爷了,搞不好等他百年之后,把他那一屋子值钱的壮锦留给星河仔呢。”

莫惊春“啧”他一个白眼,“你这嘴巴真是……”

莫问枕没管他这白眼,低声说:“我听陈医生说,杨阿爷这样保守治疗,可能也……”

莫问枕难得叹一口气,莫惊春停下给手里纸人糊纸的动作,知道他未竟的话里的意思。

“该吃吃,该喝喝,多陪陪吧。”莫问枕低声再说两句,突然扬高声音,又恢复吊儿郎当的语调,“哎呀~都不知道我们家那个小又矮的租客乔芒果大导演,最近究竟在忙什么啊?怎么都不见她下楼啊?”

莫惊春抬头看出去,就见杨士德牵着一蹦一跳的莫星河,正往卖席巷进来。

再看莫问枕看向斜对面自家三楼的惆怅目光,莫惊春难得有“你也有今天”的扬眉吐气感觉。

“哇莫问枕,你是不是不记得,你前天刚跟人家乔芒果吵架,把乔芒果气哭发誓要跟你断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