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刺杀

“叔父,赵伯父闲聊时说起过,禁军五校尉历来大都是国人担任,至少也是陛下亲信,小侄尚且年幼,恐怕难当此任。”

姜瑜也是没有想到这位叔父的胃口这么大。

前秦大抵上还是承袭了汉朝遗留下来的制度,魏晋之时虽有嬗变,但归根结底,没有发展出新的制度,真正崭新的制度,还要发端于北魏,待其终结五胡十六国,国势稳定之后,对之前百余年乱局进行扬弃,而后逐渐形成。

但前秦禁军制度也是有所创新,禁军由中军、五校尉还有骁游、中垒、强弩等特殊部队三部分组成,卫大将军统一辖制所有禁军,其下有领军将军、中军将军、护军将军、左右卫将军、武卫将军等职,共同构建京师内外防御。

前秦从建国至今,卫大将军一直由宗室重将担任,唯一例外的是李威,此人也是秦州氐人,苻坚父亲去世后,和寡居的苻坚他妈,后来的苟太后生出了感情,苻生在位期间,屡次想杀死苻坚,李威多次从中救助,苻坚以父事之,四舍五入也算是宗室了。

中军主要是宿卫宫禁,五校尉以兵种来区分,其主要职责是拱卫京师,根据兵种不同,各有侧重,每个校尉麾下,少则一万,多则数万士卒。

这种职级,如若派遣到地方,小州可为刺史,大郡为郡守,还是可以都督军事的。

开玩笑,这哪里是现在的姜瑜所能妄想的,他只是个空壳子鹰扬将军啊。

“你想什么呢?不是让你谋求五校尉,而是在五校尉麾下统帅军马,五校尉一时不能到任,你却可以直接上岗,你们手里的这些羽林军,本就是临时凑起来的关中子弟,现下,当然要拆分以充实各军。”

姜瑜沉思片刻,纵然是亲叔父,他还是不能立刻答应。

“叔父,我在长安城中,听到一首童谣,请您解惑,唤作,不为权翼富,宁作苻雅贫,是何意?”

姜瑜想起苻雅曾经也做过卫大将军。

“哈哈哈哈,你小子!”姜宇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西县侯薨逝有两年了,你从哪里听来的童谣,西县侯为人乐善好施,不怕你笑话,刚来长安的时候,叔父我,也曾受过他的恩惠。

至于前半句,想必是今日官职空缺太多,有人编排权公……”

“所以?权公真的爱财?”

姜宇瞪了一眼姜瑜,没有答复他。

“小侄真是糊涂啊,每次去拜望权公,竟然都是空手而去,难怪权公会有所误会。”

几人笑了一阵,有家仆进来对姜宇一阵耳语。

“你这一路走来,已经长成个男子汉了,所谓英雄出少年,叔父断不会轻视于你,无论你如何抉择,叔父都支持,叔父这里,还有个请求。”

“叔父千万不可说请,有话吩咐小侄便是,瑜无有不从。”

“汝弟姜瑾,粗通文墨,武艺上却是疏忽,少年人,跟在父母身边,难免溺爱,不成大器,我想让你帮我带着他,也好让他见贤思齐,多些磨炼,你是兄长,更要待他严厉,莫要宽纵。

阿瑾,快上前参拜你兄长,往后就跟着你兄长吧。”

姜瑜还没同意,姜瑾已经上前拱手参拜了。

“瑜不知书,瑾弟久随叔父身侧,必然博学多才,有瑾弟相助,再好不过。

只是瑜这一路归来,多历险境,叔父你也知道,眼下的长安表面平和,实则内里堆满了干柴,只要有一个火星,登时就要起大乱。

瑜已经与慕容氏不死不休,恐怕……”

“无妨,你十三叔也是从乱世过来的,知晓生死自有天命,哪里来的万全,这一点我和你婶婶也早有准备。”

“好了,你婶婶已经整治了一桌酒菜,也让叔父来宴请你这麒麟儿吧。”

一顿充满温馨的家宴,众人说说笑笑,临到结束,婶婶又因为姜瑾即走,割舍不下,泪流满面,又是一阵劝慰。

少年人还不明白离别意味,只作寻常。

离开京兆府时,长安已经宵禁,但宵禁也管束不了姜瑜这种五品将军,出示印绶即可。

姜瑜带着姜瑾,身后三五亲卫,慢悠悠地往羽林军驻地走去。

家宴上的温馨场景,又让他想起两个世界的家来,现在的他很难说是到底归属于哪个世界,人性之复杂,不能简单地切割开来,只是此时天上并无明月,无处寄相思罢了。

就如此浮想联翩,行至中途,姜瑜突然听见二十步开外的屋顶上,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快,便是弯弓之声。

“下马!”

姜瑜大喊一声,同时一把挟住身侧还带着一脸新奇,四处张望的姜瑾,滚落下马,街面上此时就他们这一行人,刺客目标不言而喻。

下一刻,箭矢擦过他的脸庞,带出一条血箭,直插在青石缝中!

噗的一声,反应最慢的一个亲卫中箭,长安城内,自然没有身披重甲,只是寻常皮甲而已。

唏律律!有三匹马儿中箭吃痛,惊叫起来。

这一切几乎都在同一时间发生,对方少说也有三五名厉害弓手,姜瑜此时,身上也仅一把长剑而已。

姜瑜即落地,躲过第一波箭矢,抱起姜瑾一个翻滚,然后起身,左臂继续挟着幼弟,右手抽出长剑,三步两步,躲到射击死角处。

几名亲卫也拖着中箭的袍泽,跟随过来。

姜瑜的坐骑,此时脖颈上插着一支还在抖动的箭矢,倒在血泊之中。

这可是从淝水一路驮他到长安的马儿!

“他妈的!”

姜瑜大怒,心中不住呐喊,一定是慕容氏干的,自己没有其他仇人!

“先回军营!”

事发突然,对于长安姜瑜还太过陌生,也不好轻易惊动巡城士卒。

虽然姜宇家教甚严,但姜瑾毕竟是太平年间长成的孩子,从未离开过父母羽翼,哪里见识过这种情形,此时已经吓得面无血色,四肢无力,只是被姜瑜挟在腋下,顺着墙根,极速前行罢了。

好在,大秦秩序仍在,对方只能暗中施放冷箭,不敢明目张胆的拦路截杀。

“瑜哥!”朱墩听说刺杀之事,慌忙冲进帐中,身上带出的风,都能吹起赵盛之的胡子了。

“我无事,擦破一点皮,破六狐重伤,这是我十三叔的长子,姜瑾。”

看众人陆续冲进帐中,姜瑜又简单介绍一遍,方才照着铜镜一看,左脸被箭矢刮出一道血痕,破相了。

此时血迹未干,姜瑜原本硬朗的脸上,有了这道血痕,更显凶气,怒气未消之际,看着真像一只逐渐长大的乳虎。

姜瑜慌忙之间闯进屋内,赵盛之也是惊魂未定,前几日才拉下老脸定下的女婿,可别就这么折了,又开口打破沉默。

“我听闻慕容德的子嗣,都在长安。”

“这些人也太猖狂了!主公刚从京兆府出来,就敢行刺,他们眼里还有王法吗!”赵焕也是气急,破口大骂。

“我艹!瑜哥,让高林去查慕容德的子嗣,查住处,我明日就一锅端了这些余孽!”朱墩跟随姜瑜最久,口头禅也学会了。

“主公,我现在就遣人去查。”高林说完,就要走出帐外。

“且住,这里是长安!况且此时去,也查不到什么,明日,我等去京兆府告官吧!”

姜瑜此时已经冷静下来,叫住高林,缓缓说道。

“我羽林军重将遭遇刺杀,明日,老夫会向陛下上疏,请求彻查。”

赵盛之也附和道,他也认可了姜瑜的处置方法,这里是长安,他们几个要想跋扈,真得掂量掂量。

郑才适时说道:“主公,慕容垂此前一直是京兆尹,贵叔父匆忙上任,府中怕是盘根错节,慕容氏党羽众多,恐怕力有未逮,主公刚出京兆府,便遭遇刺杀,与府中旧人脱不了干系。”

“我懂,高林,咱们自己也得查,就从那间宅子查起,从慕容德之子嗣查起。”

“主公,慕容暐也要查,观此人行事,是个顾头不顾腚的,还有,我们毕竟对长安不甚熟悉,是否可以请权公帮助。”

姜瑜沉吟一阵,说道:“赵伯,还请颁发军令,让高林先去查这三处,不要怕打草惊蛇,也不要有所顾忌!”

赵盛之点头,高林领命而去。

姜瑜又看了看站在一旁,满身尘土,十分拘谨的姜瑾,温言说道:

“阿弟,男子汉大丈夫,遇事切勿惊慌,世道如此,你要慢慢适应,明日我怕抽不开身,我派人送你回家,你将此间事,一五一十地说给十三叔听,可好?现在,回去休息吧。”

姜瑾慢慢缓了过来,用力地点了点头,稍微停顿一下,又看了看此时与宴席之上判若两人的兄长,退出屋外。

一出门就遇到这种危急之事,还是先把人家孩子给送回去吧,姜瑾是否要继续跟着他,看姜宇的判断吧。

“杀父之仇,人家来报,我也没有愤怒的理由,但他既然出手,那就不能再怪咱们无情!”

慕容德子嗣的嫌疑还是最大,众人一时肃然。

“赵伯,我正要与你商议我叔父的提议。”

然后,把姜宇的建议都说了一遍。

赵盛之听完,思索一阵,说道:“阿瑜,京兆尹的提议,当然对你有好处,眼下的长安,将乱未乱,正是建功的时候,但也是未来所有关中乱局的焦点,我以为,太过凶险了。”

朱墩跟着说道:“长安不好,遭人刺杀还如此束手束脚,好不痛快!不如返回秦州。”

赵焕也建议道:“主公,长安城里,亲贵遍地,纵然谋得高位,在这偌大的长安城里,也算不得什么,难免处处受制于人,不能自主,危险更难应付。”

“长安乱了,俺们才有机会,什么狗屁慕容氏,俺看也就慕容垂一个真英雄,不是俺舍不得长安,咱们都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有甚好怕!主公被刺,就是现成理由,杀上一批,自然就老实了!”

段索大声嚷嚷起来。

“你个胡人!恁是爱弄凶险!”郑才不服道。

姜瑜闻听此言,冷声喝骂道:“住口!休要如此说话,在我麾下,不分胡汉!”

说完,又补充道:“我很早就说过,议事之时,不分高低,什么都可以说,如今再加一条,不要拿个人之出身说事,在我心里,从来不分胡汉,只问其志,只观其行。

赵都统曾经讲过后赵年间,各族相互仇杀的故事,到最后,所有人都会死!有谁能讨得好来!这便是族群相互倾轧的恶果!

我等先是人,既而才能区分族群,即便是人,那就可以教化,只要说了汉话,能写汉字,认同华夏,那便不再是夷狄杂胡,不该轻视之,正所谓夷狄入华夏则华夏之。”

“好一个夷狄入华夏则华夏之!”赵盛之听完大赞,“还说你不知书,汝若早生上几十年,就为这句话,丞相必然引你为知己。”

姜瑜只是顺口说出,根本不知道这是后世韩愈的话。

或许从淮水岸边起,姜瑜就成了羽林军的主心骨,赵盛之这个名义上的一军之主,或许伤病之后萌生退意,从无怨言,一直默默支撑。

众人再次肃然,段索眼中甚至有泪光闪现。

郑才汗如雨下,下拜赔罪。

“郑参军,我不是针对你,相信你也是一时口不择言,南人习惯而已,给段索道过歉,此事就算作罢。”

“主公,吾今日才知主公之志,多谢主公。”

说完大礼叩拜,起身后又向段索行礼道歉,后者也大度原谅,并不介怀,相反,姜瑜的一席话,让他心中震荡不已。

“不瞒你们,我心中亦是十分纠结,长安确实太过凶险,这张血盆大口,我们这些人,是不够填满的,不如寻个边地,用心经营,以图将来。

但你们可曾注意到昨日西安门外的高大石阙,据我观察,应该是前汉时所造,屹立此地,少说也有四百余年,风吹雨打,阅尽沧桑。

长安如此繁盛,堪称一方乐土,近百年难见,乃是陛下与丞相多年心血,赵都统在其中恐怕都费了不少力气,一旦大乱一起……我不忍心长安就这样,毁于战火。”

姜瑜此话说完,众人都沉默下来,就连赵盛之,仿佛也回忆起跟随王猛治理长安的那些年,官道上成荫的杨柳,总是要人一棵棵去栽种的。

栽种不易,生长耗时,毁坏它,却很容易。

赵盛之回过神来,说道:“也罢,先不忙着做决定,你说权公贪财之事,可是真的?我记得丞相在世,权公颇有清名啊。”

“应该无误。”

“赵焕,军中可有财货?”

“禀都统,就剩下些许金饼铜钱,几匹绢帛而已。”

“唉,穷困至此,难道连行贿,也要去借贷吗?”

众人无奈哄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