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城作为燕国的国都比想象中的要更加雄伟魁绝,建构精巧。
不得不说,常以姬周正统自居,拥有战国七雄中最高贵血统的燕人,在审美上绝对堪称一流。
城内鳞次栉比的建筑群,均是以精致的饕餮纹为主题纹饰的燕瓦当铺就而成。
饕餮纹在殷商时期以怪诞,可怖的狞厉美来象征神权和王权。
而燕国则完美的继承了周王室的主要族徽:饕餮纹。
恰巧,秦舞阳便有一枚以饕餮纹为主题,做工精美的铜韘。
韘起于商,是套在拇指上用以钩弦的器具,从某种意义上算是扳指的前身,纹饰华丽,佩戴时象征身份与能力。
能射御者佩韘,身为辽东子弟,秦舞阳的射御之术自是不在话下。
而这枚铜韘,是他十三岁那年前往蓟城为质时,那位大兵痞老爹交给自己的。
还说什么,这枚铜韘比蓟城王宫里那群拱默尸禄的脑袋还要值钱,所以万不能离身。
秦舞阳半信半疑,虽然在后世,青铜器的地位一直不可估量,但这里毕竟是两千多年前的燕国,比起象征贵族身份的各种玉器,这枚铜韘除了纹饰颇具殷商之美以外,简直毫无价值可言。
不过秦舞阳总有一种来自信仰深处的错觉,认为这枚铜韘似乎蕴含着某种神秘的力量,总能让自己逢凶化吉,气运倍增。
而事实上也正是如此,虽然不能让他每天捡钱,饮宴郑卫之音,但是与人博彩时,只要铜韘在手,总能赢的盆满钵满。
秦舞阳看向已然有了十二分醉意的蒯彻,竟在路上妇人鄙夷的目光中,离经叛道的箕踞坐在地上闭目假寐,大有别人独醒,我独醉的意思,只好无奈的吹了一声悦耳绵长的口哨。
在听到这声平常到不能在平常的口哨时,原本热闹的街市无来由突然躁动了起来。
秦舞阳仿佛见怪不怪,靠在廊柱上哼起了辽东特有的曲调。
紧接着竟是短短几次呼吸的时间,街道两侧的小贩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那些来不及躲闪的可怜家伙,只得抱头躲窜,仿佛即将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
随后,宽敞可容下两辆驷马轩车并驾齐驱的主轴大街上,突然传来一阵轰鸣!
盱眙间,一道黑影径直从大街一端冲出,接着便听有马蹄奔雷不绝于耳,仿佛有大江东去,万马奔腾之势扑面而来,并激起街道上尘烟滚滚,像是火炉中烧起的浓烟。
可令人称奇的是,当那骇然的尘烟逐渐散去时,映入眼帘的居然只是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
一匹马竟造成千军万马之势,这就是来自辽东的大马,当年跟随秦舞阳一同马踏蓟城,当街砍杀太卜令的墨玉垂珠!
这匹和主人一样凶名在外的骏马,毛发油亮盈泽,唯有尾端多了些许雪白的杂色,因此才得名墨玉垂珠。
《相马经》记载,千里马必有三个特征,隆颡、铁日、蹄如累麴,而这匹墨玉垂珠,额头高大,眼睛警惕,唯独蹄子却略显小巧,但依旧是极品中的极品。
燕赵大地时常遭到胡人的侵犯,而这些胡人极善骑射,因此也有了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的强军改革,但燕北儿女同样爱马如命,辽东坚兵更是视战马为袍泽,而这匹墨玉垂珠,正是来自辽东军营。
约莫是看见了主人,刚才还一路狂奔的墨玉垂珠瞬间变得小家碧玉起来,远远的便放缓了速度,直至走到秦舞阳面前,才低着那颗硕大的脑袋,如幼猫般使劲往主人怀里蹭。
“好了好了。”被逗乐的秦舞阳可没有什么横练功夫傍身,实在经不起爱马几次撒娇式的冲撞。
宠溺的抚了抚马颈后,年轻公子一把扛起地上的蒯彻,丢在了马背上,缓缓走进了清秋下的蓟城。
见一人一马走远,沿街的商贩们这才敢冒头吆喝。
放眼整个燕都,就算是王宫里那几位同样跋扈的公子,也未必敢在这位爷面前颐指气使。
更何况这群有权有势的贵人们,竟还是一丘之貉,同恶相济,经常以秦舞阳为首,三两成群,去找一些下作的乐子。
不过好在半月前,自从太子从秦国逃回来之后,这些公子哥们都被禁了足。
甚至就连王上那位最宠爱,燕国唯一的一位公主也受了牵连。
素日里,这位公主对秦家公子的情分,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
或许正是因为这层还未言明的潜在关系,很多妄议国政之人,都大胆猜测辽东秦府与王室的关系,可能会因为将来不久后的一场大婚而得到缓和。
不然太子丹怎么会举荐这个十三岁当街杀人,不知礼为何意的辽东蛮子去迎接秦国使团呢?
这难道不是在为将来的国婿铺路吗?
人云亦云,一些流言蜚语就是这么传开的,秦舞阳顺着这些谣言向城北的里闾区走去。
蓟城很大,一共建了八个城门,南边的是蓟城的正门,以国都‘蓟’命名。
燕国承袭周制,在这个礼崩乐坏的战国末年,礼制依旧十分冗杂,地方官员若要进城,选择哪个城门进城都是有严格的礼制约束的。
朝觐述职、边关急报,又或者是两国邦交,所走的城门各不相同。
就比如作为正门的南门,唯有宗族或特殊功勋的大臣才能通行。
当年秦舞阳正是纵马闯入南门,当街行凶,这才被一些有心之人诟病为不知礼数的辽东蛮子。
而东面的是通潞门,因为临近潞水渡口而得名,也是漕粮、物资运输的交通要道,门外设有‘漕市’,平日里商船云集,交易十分繁忙,尤以鱼盐和粟米为众。
比起通潞门,西面的军都门就显得萧条了许多,因面向军都山而得名,是西部的军事屏障,直通太行山的井陉道。
从城内向外眺望,依稀可见军都山的层峦叠嶂,气势雄浑。
这些年燕赵之间的摩擦日益加剧,所以为了抵挡赵国,军都门还设置了传舍,专门供快马传递军情,门外还有大量的屯田区,为驻军提供粮草,整个蓟城最精锐的军队便驻扎在这里了。
据说这支精锐部队的统军将领,曾是太傅鞠武的门客,年纪轻轻便坐上了月谷180斛的郎中令,掌宫殿门户与宿卫。
而这位名叫卫满的将领,正是这次迎接秦国使团的最高军事长官,至于他的名字,秦舞阳总觉得有些熟悉,但却始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二人谈不上相熟,毕竟有太傅鞠武横在中间。
这个老家伙对于辽东秦府一直心存芥蒂,没少在燕王喜面前吹耳边风,与秦舞阳更是眼不见,心不烦的‘友好’关系。
而东面的通潞门和西面的军都门,只有地方的郡守、县令才会从这两个门进入。
至于更低级的官吏只能走东南的津阳门、东北的紫荆门、西南的井陉门或者西北的卢龙门。
至于外邦的使臣,则要从北方的朔门进入。
而朔门,是蓟城最重要的城门之一,因为这里直面北方匈奴和东胡的威胁,与北部的居庸塞形成联防体系,若有蛮夷来犯,烽火信号便可直通城内。
所以也能对外邦来使,起到一定的震慑作用。
秦舞阳对于这座城门似乎有种特殊的感情,因为这座城门正是他那位名声不显,却功盖千古的祖父秦开修缮的。
虽然与这位老将军素未谋面,但一想到自己身体里,流淌着这位北破东胡,扩地千里,开发东北第一狠人的血脉,秦舞阳就有种莫名的兴奋。
但同样,也有些惘然。
毕竟历史上的秦舞阳可是败光了他这位祖父的颜面!
荆轲那个半吊子剑客在章台宫里都没怂,自己咋就怂了呢?
这个问题困扰了秦舞阳许久。
而对于这座朔门,秦舞阳还有一种特殊的感觉:肃杀!
准确来说,每次走到这里,秦舞阳都能明显感到周围有一股毫不掩饰的杀意。
因为在辽东秦府常年的镇压下,东胡再不敢来犯,朔门也因此成了边贸通商的要道。
所以现在这里燕胡混居,门内还单独设置了‘戎狄坊’,专门供胡人商贾居住,门外十里还设有‘胡马市’,国内的珠宝和布帛与胡人的皮毛和马匹就是在那交易的。
胡马市与东边的朝市和西边的夕市不同,几乎是全天开放,廛肆栉比,货殖琳琅。
而秦舞阳所感受到的那股杀意,正是来自那些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