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出逃

往事了然,而身处寒洞的任采薇,再也没有困于过往。

她现在只想着要好好练寒玉决,她要解除寒症,她要逃出去,她要报仇还要自由!

寒夜重重,任采薇坐在榻边,抬头透过小气窗看着窗外漆黑一片的夜色,在等着顾不放御水而来。

顾不放几乎每天夜里,都会从寒池的另一边过来,和任采薇一起练寒玉决。

两人双修。

雪融冰破,日升月落,她的寒冬即将要逝去了。

她颓废至极、骨瘦嶙峋,顾不放见着她最丑的样子。

他不曾放弃过她,更不会嫌弃她。

任采薇破开心中的束缚,接纳了他。

只是,双修过程中,她会想起任孤舟,一想起任孤舟,她的心就痛,心智就又会困顿住。

这次,任采薇更严重,差点走火入魔,她一口血喷洒到顾不放身上。

顾不放停下,迅速给她封住几道大穴。

“你要是在练功时再想着任孤舟,你就要死了。”他那深邃的双眼里充满着情欲和火焰,开口却是冷漠如斯的话。

任采薇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再去想任孤舟,但是想与不想偏偏克制不住。

“对不起……”任采薇泪水滑落,此次练功失败告终。

两人三个月来,练到寒玉决第八重了,但现在始终是跨不过第九重。

顾不放抿着唇,没有再说话,他抱起水中的任采薇放在榻上,给她穿好衣裳,盖好被子,让她睡下,他自己再用内力烘干她的头发。

*

此时此刻,鹤影峰上,西阁。

任白打开窗,黑夜寂寂,夜风习习,快开春了,江南的春总是来得格外早。

任白无眠,他就这么静静站在窗前,独自一人面对黑夜。

任白自从发现任采薇的寒症不发作了,便察觉到她是继续修炼寒玉决了。

是和谁修的?那么,就只有寒洞里的另一个人了。

任白去找了顾不放,顾不放用大人的模样坦白承认了一切。

他甚至还坦白了他的真实身份,并说道:“一开始就做好被你发现的准备,要么你现在杀了我,要么我迟早带她走。”

任白没有说话,心中受到一击,他要带阿薇走。

也是,阿薇不可能一直藏于寒洞了却余生,可是阿薇要离开鹤山,离开鹤影峰,离开他,他从没有想过……

那次,任白捏着拳头离开了寒洞,他一个人走回了鹤影峰上,粘了一身寒露,次日病卧在床。

一病就是病了十来天。

自此以后,任白再也没有夜里去寒洞看过任采薇了。

常常是像今夜这样,独自一人面对黑夜。

而鹤影峰夜里这个时辰还没睡下的还有沈立均,他每天睡前都会来西阁。

他知道师尊常失眠,每次如果师尊还没睡,他就会给师尊点上安神香。

任白一开始拒绝的,后来默许沈立均来了。

沈立均轻敲了三下门便进了,任白没有回头,也不出声。

沈立均安静地点上安神香,给茶壶换上新的水,便离开了。

转身出门时,他瞥见长案上摆着一幅画。

沈立均忍不住看了一下,看清了才出门离去。

他认得这画,师尊早年画的,叫《采薇图》。

一个山坡上,长满了矮藤蔓,藤蔓上开满了紫色的花,花瓣羽状对生,一种向上的姿态。

野薇看似柔弱,但是它们的生命力却是顽强的,它们抓住这片土地,然后生根发芽,自由生长,向山坡顶继续蔓延的姿态。

野薇前,一个蓝衣少年,拎着篮子,本来去采薇的。但是,他却静静站在一片野薇前,眺望着。

沈立均微微一惊,原来那是二师姐名字的由来,采薇!

*

次日夜里,沈立均如常又来到任白这里,这次他看见了另一幅画。

那是一幅残画,他知道画的是师尊、大师兄、二师姐,那是他们小时候,三人在桂花树旁。

只是他不知道为什么画被墨水染污了,他只知道师父看那一幅画定是因为想念大师兄和二师姐了……

又一日,沈立均敲开了任白房门,却不见人。

他准备离去时,却瞥见了任白长案上被半挡住的第三幅画。

这次的画描绘得很细腻,看画法是一幅吴装仕女图。

沈立均瞥见的第一眼,只觉笔墨含情,便在想这是师尊的意中人吧!

不对,师尊何时有了意中人?!

沈立均鬼使神差上前,轻揭开画上的遮挡。

明眸美人,一袭紫衣,正浅笑着。

只是,画上的人赫然是他的二师姐任采薇!

沈立均一震,万念齐拥心头,忽然就明了了。

师尊他……

沈立均明白了,师尊爱干净甚至有洁癖的一个人,竟养起了一只鼠和一只鸟。

平时还要亲自给一鼠一鸟倒屎倒尿的,不肯让养在别的房中,偏偏要养在自己卧房中……

一人养着一鹦鹉一仓鼠,不出山、不下峰、甚至不出西阁的大门……沈立均百感交集,最终化成一声叹息。

沈立均看穿任白心思后,不敢逗留,忙退出房门。

他远远看见师尊此时正在竹林边练剑,每一招每一式都透着孤独凄凉。

沈立均看着越发难过了,忙悄然离去,仿佛不曾来过一样。

*

沈立均自从上次看破他师尊的心思后,就觉得师尊很可怜,他从小到大,什么都好,偏偏最后爱而不得。

师徒有伦的一道鸿沟阻隔了他,他只能克制与隐忍……

沈立均觉得师尊可怜后,就越发关爱师尊了,尽量不要让他像一个被遗弃的小孩躲在屋里。

师尊不出门,他便常来看师尊。

这日,沈立均一早来给任白送早饭。

沈立均来到西阁,师尊已经在竹林下练剑了。

一招一式,明明是惊鸿游龙,只是这样利落的身影,偏偏显得师尊更加孤寒,仿佛世间只余他一人了。

沈立均把早饭端进任白卧房,忽就听见一道声音在说:“阿舟,阿薇,师父想你们了……”

沈立均一惊,转身,才发现原来那虎皮鹦鹉会说话了,只是这话听着很难过。

定是师尊说了很多遍,它才能学得去的吧……

*

次月,开春了。

寒洞外,春暖花开了;寒洞内,任采薇也战胜了冰寒。

她站在小气窗下,仰着头,迎着微光,感受着清晨的微风。

忽而,石门响起,任采薇眼神微亮了一下。

她转过身去,从缓缓移开的石门后,果然看到了任白。

任采薇这几天一直在等任白来,她眼眶微涩,“师父,你都好久不来看阿薇了。”

气窗光影下,任白甚至不能第一眼看清任采薇。

其实,他常来,只不过都是立于石门外,没进去。

关于任采薇的近况,都是送饭的沈立均告诉任白的。

沈立均几天前回去告诉了任白,说是二师姐想见他了。

任白辗转难眠几日,才终于来到任采薇面前,去见她。

见到她那一刻,很是恍惚。

他渐渐看清了任采薇的脸。

任采薇状态看起来好了很多,只不过还是消瘦,肤色很白很白,大概是终日不见阳光的缘故。

见任白没说话,任采薇便又开口了,“师父,我想去祭拜师兄。”

其实,她要出去,借口只能是祭拜师兄了。

但也不能说是借口,她离开前,确实想要再见师父一面,祭拜一下葬在后山的师兄,还要报仇。

任白回过神来,竟然应了一句,“好。”

任采薇有点愣神,没想到任白答应得那样快,她以为少不得她哀求的。

任白继续看着任采薇,刚才他看到她的第一眼,他就觉得阿薇对他疏远了。

或许是他们的心已经离得很远很远了。

当他听到任采薇要出去祭拜任孤舟,他那一瞬是无尽落寞。

他其实知道她想要出去,不仅仅只是出去,而是离开他,离开鹤影峰,离开鹤山。

她一离开,可能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只是,任白还是一瞬之间答应了,让阿薇走,还阿薇自由。

他早也想过送她走,只是舍不下,断线风筝飞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他怎么割舍得下……

如今,阿薇她自己提出来了,他只能放她走……

阿薇受过许多苦,不应该再苦下去了!

师徒二人默默对视良久,眼前的距离,仿若天边。

“走吧。”

任白的一句,令任采薇心跳漏了一拍,一语双关。仿佛心思被窥穿了,师父同意她离开了。

任白说完,走在前面,任采薇忙跟上。

她走出石门时,回头环视一圈寒洞,眼睛忽酸涩,终于可以离开了。

任采薇跟顾不放商量过了,以他武功,掰了铁门,逃出寒洞向来不是难事。

而她打不破石门,只能师父带她出去,然后她才有可能逃。

她发誓要逃出去,杀了余景明给师兄报仇,现在终于可以出去了。

杀余景明不太容易,只是她若只是为了逃出去,不报仇,那她出不出去都一样。

只有杀了余景明祭奠师兄,她才能真正的自由,否则她的心一辈子都不会自由。

她出去祭拜师兄之后,会引余景明来,杀了他然后再逃。

本来任采薇让顾不放先走的,顾不放当时哼了一声,“瞧不起谁呢。”

顾不放不同意,他坚决他去引余景明出西门来,任采薇拜完任孤舟跟他回合,杀了余景明再一起逃。

任采薇跟着任白大步走出了寒洞,出洞大门那一刹那,任采薇抬手遮起了眼睛。

外面,竟是如此好风光,风和日暖,莺飞草长了,江南的春果然来得快。

任白回头,见任采薇不太适应外面的晨光,放慢了脚步。

任采薇今日换了一身浅紫衣裳,是她曾经很爱穿的一套衣裳。

任白及时转开头,袖子下的手却捏成了拳,他怕她看到他里的不舍。

*

清晨,后山无人,一群又一群的鸟儿在枝头欢快叫着。

而任孤舟的孤坟却孤零零一座在那儿,世间美好的景色再也与他无关。

他们这一届,就任孤舟一座孤坟。

凭什么死的是她师兄,而凶手却好好活着?

任采薇跪在任孤舟坟前,重重磕了一个头。

一滴眼泪、两滴眼泪滴落在土里,不见了。

片刻,任采薇才抬起头,脸上泪痕已干。

她拜别任孤舟的孤坟后,决绝站起,头也不回地离去。

任采薇走回到任白身边,她说道:“师父,我想喝蜂蜜茶了,你去给我泡,好吗?”

任白一震,她终于开口了。

小时候,任白或任孤舟每次要出门,分别时,任采薇都会满脸不舍,皱成苦瓜脸。

任白就会泡一壶蜂蜜茶给她喝,仿佛喝了甜的就不会是苦瓜脸了。

后来,这逐渐成为了一个习惯,他们分别前都会给任采薇泡一壶蜂蜜茶的。

任采薇这是在道别了,任白自然明白,他道了一声,“好”。

任采薇得到了师父的同意,心中的悲凉不减反增。

她在任白身后,像从前跟着的无数次那样。

可是,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了。

两人一步步回到鹤影峰,任采薇第一次觉得原来这条路是那样长,爬了好长的阶梯才到。

到了峰顶,弟弟师妹们才陆陆续续到练武场集合。

他们突然见到任采薇,都愣神了,而后才忙拜见师尊、拜见二师姐。

任白领任采薇回到她的东阁,而后他就去泡蜂蜜茶了。

任白临走前,看了一眼任采薇。

任采薇见师父那样认真看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点笑意。

任白走后,任采薇扫了一眼卧房,打扫得很干净,一切都没变。

她打开床边的柜子,里面有一盒银子,她只拿走了一块。

然后,她径直走到剑架上,取下了她那把佩剑,长思剑,那是小时候师父给他们的生辰礼物,她和师兄一人一把。

只不过,师兄那把长忆剑不在了,随师兄一起埋葬了。

任采薇拿了剑,便往西阁去。

那边的小路下西门去,顾不放应该已经把余景明引到西门了吧。

路过任白卧房,任采薇忽听到熟悉的鸟叫声。

她一愣,鬼使神差走向任白卧房。

在窗边,她看见了一鸟一鼠呆在一个大笼子里。

笼子底下铺了一层木屑,侧边摆有五谷粮食,有水,甚至还有一些木制的孩童玩具。

任采薇眼眶微红,原来它们都被师父好好地照顾着呢。

只是,任采薇不能留恋,她不敢惊动那一鸟一鼠,迅速离开了西阁,下峰去了。

任采薇赶到西门,顾不放自己一个人站在那儿。

顾不放见任采薇来了,松了一口气,其实他有点害怕她舍不得离开的。

顾不放先说:“我去鹤翅峰路上遇到了米一忧,她其实是本教中人。”

任采薇思索了一下,才想起米一忧是谁,“原来真有细作。”

顾不放继续说道:“她说认得我,她说见过少年的我……”

米一忧确实是画魂教安排来的细作,潜伏多年。

就在刚才,顾不放退成顾小放的模样,去鹤翅峰路上,遇见了米一忧。

米一忧幼时见过他们的小教主顾不放,许是顾不放少年时长得太漂亮了,她记得;又或许是教主代表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她不得不记得。

米一忧见到教主,很激动,首先表明了自己的身份,然后问了顾不放急匆匆要去哪?

顾不放问了米一忧几个问题确认了身份后,他才知道原来右护法真的在江湖各派按进了细作。

顾不放随口说了一句,“正要去你们鹤翅峰。”

米一忧一听更激动了,她忙问:“你是不是来救少主的?是不是少主要出来了?是不是要找余景明报仇了?!”

顾不放额角跳了一下,她怎么知道?

“我就知道少主会出来的,这些日子来,我一直盼着,常常去气窗投喂少主呢……”

寒酸几句后,米一忧自告奋勇,说由她去引余景明出来,让顾不放先去和任采薇回合。

她说她能轻易把余景明骗出来,而顾不放他不行。

顾不放对米一忧处于半信半疑的状态,但是米一忧真诚的眼神说服了他。

况且米一忧说得对,时间不多了,然后顾不放同意了。

而米一忧今日本来是约好和伍休一起下山,去帮忙的。

只是,本来还想去同他道个别的,现在来不及了。

待少主杀了余景明后,她会随少主、教主一起回西蜀的,她终于等到了回去的那一天了。

米一忧返回鹤影峰顶,寻了余景明,说是某师兄和某师弟在西门打了起来,她劝不住,只得由他出面制止了。

余景明没有怀疑,遂米一忧去了,在他眼里,米一忧早已被驯服了,对他唯命是从了的。

米一忧快步走在前面,出了西门,在不远处的树林里,遇到了一个一袭浅紫衣的女子。

她握剑站在前方,衣袂飘扬。

米一忧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任采薇的背影。

而余景明前一瞬还在被前方鹤立般的背影惊艳到,下一瞬已变了脸色。

在任采薇转身过来那一瞬,杀气迸出。

他便知道自己被米一忧骗了,他伸手去抓米一忧,米一忧已经像条泥鳅滑闪到一旁去了。

余景明欲折返,他知道任采薇能淡定站在前方等他,必定是有把握击杀他的。

果然,余景明转身欲逃,不远处突然走出了另一个人,白衣飘飘,看似无辜,却杀气四溢。

余景明认不出成年模样的顾不放了,在双重杀气的压迫下,他惊惶不定,举首瞻顾。

只是,这个时辰,没人来救他。

任采薇面无表情,拔出手中的长思剑,她声音冰冷,“今日,我便用长思剑杀了你,替师兄报仇!”

任采薇朝余景明飞跃而去,右手持剑,剑峰闪着寒光;左掌凝力,带着冷风。

余景明没带剑,任采薇的速度又快,他只得闪躲,只是躲开了剑,却受了一掌。

余景明被冰寒压制住内力,他想还击显得那么无力。

就在这时,任采薇眼也不眨,手中的长剑,一剑穿心。

她用同样的方式杀了余景明,为师兄报仇了。

余景明不敢相信,惶恐、怨恨、剧痛,贯彻了整个他。

他瞪着眼睛,一口血朝任采薇喷来。

任采薇在他喷血前,已收剑,闪到一遍,冷眼看着余景明跌倒在地。

而后,两滴眼泪从任采薇眼眸落下,结束了。

斯人已逝,斯人已逝……就这样吧,一切结束了。

整个过程,顾不放和米一忧在一旁看着,看见任采薇报完仇了,便拉着任采薇走。

任采薇把长思剑放在地上,随两人走了。

那把剑是属于鹤山派鹤影峰的弟子任采薇的,从今以后,她或许就不再是鹤山派鹤影峰的任采薇了。

三人走后不久,余春和神色不定地寻来了。

她刚才远远看见米一忧带走余景明,她心里就莫名慌,她也不知道为何。

于是,她派师妹去告知师父自己的不安,西门或许有变,她自己便跟他们往西去了。

她一来到西门外的树林,远远就看见了余景明倒在血泊中。

一声悲彻的“阿明”叫起,只是余景明再也不会回应她了。

余春和踉跄向倒在血泊中的余景明跑去,跪在他身旁,抱起她师弟。

眼泪从她眼中源源不断落下,“我后悔了,我错了……我不该纵容你的……阿明,你醒来好不好……”

余春和哭得声嘶力竭,“都怪我!……是我没管好你,没看好你……那日你杀了人,今日你偿了命……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该死的人是我……阿明……阿明……你醒醒……”

余春和像任采薇当初那样,哭得何其悲痛,只是怀里的人再也不会醒来了。

她第一次哭出了心中的悔,只是悔不当初,一切都太晚了。

有当日的因,便结出了今日的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