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无邪带着任采薇赶了一夜的山路,翻过了几座山,绕了官道,走在乡间小路上。
天亮时分,思无邪才发现,任采薇脸色发白,额头挂满一层汗珠。
思无邪有几分生气又有几分难过,“你撑不住了,怎么不跟我说,硬撑做什么?”
任采薇苦笑了一下,正想说:我没事,我还能赶路。
思无邪已经在她面前弯了腰,要背她。
任采没有拒绝,趴了上去,竟然片刻就睡了过去。
她觉得周身好痛好困好累,她好像走不动了,但是周遭一片黑暗,她只有往前走,一直往前走,才有可能见到光明,她不想困死在这一片漆黑之中……
思无邪背着任采薇,只觉得任采薇越来越沉,越来越热。
他一路上时不时放任采薇下来,输内力给她疗内伤。
只是内伤他能治,风寒他却不擅长。
看任采薇的样子,可能是得风寒了。
又赶了一段路,思无邪好不容易找到一农户,家中有牛车的,买了一辆牛车和一些干粮,之后载着他和任采薇继续赶路。
任采薇躺在牛车上,睡得昏沉,叫她醒来,也没肯吃多少东西。
任采薇后来越来越烫,是风寒引起温热病了。
思无邪找了一些草药,熬给任采薇喝,只是任采薇喝了也不见好。
思无邪思定毕,决定去附近小镇抓药。
天黑了,思无邪把任采薇藏在郊外的破庙里,他自己则去小镇上为任采薇抓了几副药。
还顺带买了食物和干净的女子衣裳。
夜里,他喊醒任采薇,让任采薇换上干净的衣裳。
任采薇勉勉强强换好了,她迷迷糊糊的,浑身无力,倒头就睡。
思无邪扶任采薇靠着木柱子,他拿着勺子喂任采薇喝肉粥,那是他从特地镇上给她带回来的肉粥。
“张嘴!”思无邪很耐心,蹲着喂任采薇。
而任采薇也很听话,张嘴喝了粥。
就这样,思无邪一勺一勺地喂了任采薇一碗肉粥,而后又给她喂了一碗药。
思无邪安置好任采薇,他也累了,只是他也不敢真的睡去。
他半睡半醒地守了任采薇一夜,天亮后又给任采薇喂了一碗药,才继续用牛车赶路。
晌午,思无邪来到一个岔路口,往左是羊肠小道,一路人烟村落稀少;往右会经过一座城,人多繁杂。
思无邪回头看了一眼还在昏睡的任采薇,便带着任采薇往右走了。
任采薇喝了两副药不见好转,她不能再拖了,哪怕前面城满是豺狼虎豹他也得闯。
进城前,思无邪给任采薇随便挽了个新发型,特意用灰摸黑她的脸,隐去眉间胎记。
思无邪带着任采薇进城,看完大夫,喝了药,给任采薇安置在一处偏僻的客栈,歇下。
这一切,倒是很顺利,幸好鹤山的人还没追到这里来。
任采薇看了大夫、喝了药后,果然开始退热了。
夜里,两人呆在一个客房里,思无邪把任安置在床榻上,自己则打地铺。
夜半,任采薇整个人渐渐清醒,会喊饿,要喝水了。
思无邪每次都是照顾好任采薇,自己再睡。
思无邪不敢逗留太久,留宿客栈一夜后,次日一早吃完早饭便退宿走了。
他把牛车换成了马车,任采薇还病着,不能风吹日晒的。
思无邪带任采薇驾车出城,却看见了街边告示栏处挤满了人。
他路过时瞥了一眼,突然驭停了马车。
再看一眼,果然是江湖通缉令!
思无邪已经许久没见过这玩意儿了,到底是谁值得江湖各派兴师动众的。
他再往下看,却是一惊。
思无邪扭头,往马车里看。
风微吹起了车帘,他看见任采薇趴在车窗前,看向告示栏处。
任采薇只见那告示栏正中,贴着一张江湖通缉令,还是彩画版的。
画上是个貌美女子,一袭浅紫衣。
“画得不像。”任采薇小声说了一句,同时目光转向思无邪。
思无邪和任采薇对视了一眼,他看不清任采薇眼里的情绪。
他触到任采薇的目光便转回了头,赶车走了。
思无邪远远看着城门,没有封锁,正常出入,毕竟这是江湖的事,官府不会多管。
出了城后,思无邪择了一条小路,继续西去。
任采薇靠在马车门边,她说:“江湖通缉令都出来了,看来余春和还是包庇了余景明。”
“不过也不奇怪,是我杀了她最爱的人,她怎会不恨我呢?”
“而掌门一向不喜欢我,此事之后,只会更加厌恶我的。他倾尽全力也要杀了我,把我的身世公布于江湖,他鹤山要清理门户,造势给更多的江湖人来诛杀我这个魔教余孽。所以,往后的路会有源源不断的麻烦,此路注定充满杀机。”
任采薇不给思无邪说话的间隙,继续说道。
“思无邪,你还有退路,当你的身份也暴露,你就差不多同我一样了。”
思无邪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才说:“别费那么多口舌力气了,我答应过我爹,我一定会把你带回西蜀的!”
思无邪心里暗想,反正我爹有没有叮嘱过,我有没有答应我爹,她又不知道……
任采薇不再说什么了,闭目养神。
养精蓄锐才能更好应对漫漫前路,谁知道下一个路口会遇到什么呢。
*
其实,任采薇不知道的是。
在鹤山,那日,余春和说出了任孤舟身死的实情。
自从她师弟余景明误杀了任孤舟起,她就日日良心难安。
余景明说:“错杀了就错杀了,难不成师姐你要供出我?”
余春和不做声了。
余景明眼眶一红,“好吧,师姐你去吧,你去告诉小师叔实情吧。依小师叔的性子,一定会一剑杀了我替任师弟偿命的!”
余春和一听这样的话,心中一慌,脸色开始悲伤,她决不能让小师叔杀了师弟。
“师姐,你别管我好了,让我自己一人去死吧!”
余春和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她流下了眼泪,“不,不能!”
“这事,师父也别告诉,师父虽不会杀我,却会罚我面壁思过的,半生关锁在崖顶的孤屋中,那样我就不能天天见到师姐了……”
余春和流着眼泪,点头了……
余春和虽良心难安,却帮余景明掩盖起罪行来了。
哪怕是余景明寻来颠倒黑白的认证老伯,她也只能帮着一起颠倒黑白了。
师弟死还是任师妹死,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让任师妹去死的。
从那时候起,余春和心中的城墙就开始松动。
白天,表面上是人人尊敬的余师姐;夜里,却晚晚被噩梦惊醒。
她心中的城开始摇摇欲坠,一切不过是强撑着罢了。
直到她看见自己的师弟被杀死,孤零零倒在血泊中,那场景简直和任师弟死时一模一样。
那一瞬,她心中的城哄一声轰塌落地,顿时变成一片荒芜之地。
余春和心死如灰,自请上崖顶孤屋面壁思过。
她把自己困在那里,白天无尽地思念师弟,夜里却再也不会被噩梦惊醒了。
原来,任师妹曾是那样的痛苦,她才懂得……
而余春和的坦白,顿时让鹤山炸开了锅,只是鹤山的追杀不会因此而停歇。
湛无山说她虽然没有杀害同门,却也还是魔教余孽。
偏见是一座座无尽大山,跨不过去了。
在湛无山看来,任采薇就是鹤山之耻,染指他师弟,闹出残杀同门的事,败坏了鹤山的名声。
他甚至不想一下是余景明心生恶念才导致任孤舟死的,却把这一切都怪在任采薇头上。
他最亲的师弟忤逆他了,他两个出众的师侄一前一后死了,鹤山鸡犬不宁了……他越想越不甘心,他不能让任采薇这个魔教余孽就这样走了。
于是,湛无山一边瞒着任白,派人继续去追踪任采薇;另一边动身去了云崖门,并写信给各派掌门,共商共诛鹤山叛徒、魔教余孽之大事。
其他各派掌门,其实并不想掺合他们鹤山之事,只是多少要卖湛无山一个面子。
何况,湛无山都把魔教余孽搬出来了,他们便纷纷附和,回头都派一些人去追追,参与参与,不失面子。
于是,便有了江湖通缉令的流出。
*
思无邪任采薇两人一路沿小路西去,小路坑坑洼洼,马车并不好走。
任采薇风寒开始好了,思无邪打算到前面的镇子,给任采薇再抓两幅药。
顺便把马车换成两匹马,骑马快很多。
一进镇子,思无邪就敏锐地察觉,气氛不对。
他不动声色,直奔药铺,下马车时和任采薇打了个照眼,任采薇便知道有尾巴了。
两人如常进药铺抓药,完了,借道从药铺侧面出去了。
果然,在外盯梢的几个人,看见任采薇和思无邪没有出来,进了药铺,才发现跟丢人了。
他们,赶紧从后门去追。
思无邪戴着面具,任采薇也戴起了帷帽,齐齐遮住了面容。
两人穿过小巷,打算寻个偏僻的小路出镇子,想必镇子的进出的两端大路已经埋伏好了,就等着他们出镇。
两人穿过三四条小巷子,忽与前方巷角转弯的人打了个照面。
任采薇走的快,风半吹起她帷帽的纱布。
对方看清了她的容貌,那人顿时朝身后积极大叫,“快来!任采薇在此!”
任采薇这才看清对方的样貌,对于围剿她那么积极,原来是云崖门附近遇到的那对兄妹中的哥哥,好像叫宋允。
原是半年前,宋允在任孤舟那儿吃了瘪。
回去之后,他打探到,那日多管闲事的两人,竟是鹤山亲传弟子。
他一直气不过,现在终于找到出气的机会了。
宋允向家中自请去围剿魔教,路上还遇到了一群各色各样的江湖散客。
在他看来,任采薇不过丧家之犬,任人拿捏。
就在刚才转角,宋允一下子认出了任采薇。
于是,他喊来了人。
任采薇知道宋允武功路数,倒是和思无邪一起几下就打出了巷子。
她始终是硬不起心来,没有下杀手,只是打伤了众人。
只是,来者甚多,任采薇和思无邪跃出了巷子,他们就开始穷追不舍。
思无邪带着任采薇从一窄巷子上山,打算翻过山离开镇子。
出了镇子后,除了被打伤的宋允,那一群形形色色的江湖散客,还在后面追赶。
追赶的那些人躁动不安,瞻视不定。
他们既想杀了魔教余孽,在江湖上博得一个好名声;却又害怕失手落得丧命的下场。
于是,他们不远处跟着,却没敢一起上前围剿两人。
思无邪见这些甩不掉的尾巴,郁闷骂道:“不过是些蜂目豺声、獐头鼠脑、人面兽心之辈罢了!”
任采薇回望一下身后跟着的人,眼神一冷,说道:“他们还敢来,我就杀了!”
其实任采薇除了余景明外,没有杀过人。
她身处江湖,虽从小就学武,她却从来不喜欢江湖上的打打杀杀。
*
天黑了,思无邪和任采薇终于摆脱了身后的尾巴。
两人来到一村子,又饿又累,思无邪打算向村民寻点吃的给任采薇。
思无邪敲开了一村民的房门,是一个苍残老者开的门。
思无邪道明想要点吃食时,不经意往老者屋里看,家徒四壁。
思无邪嘴上的话没说完,心里已经做好被拒绝的准备。
谁知那老者看向思无邪身后的任采薇,见她脸色有点不太好。
那老者竟然邀请他们进屋,给了任采薇一碗粥。
称薪而爨,数米而炊的独居农户,竟愿意分给他们一碗清水粥。
任采薇心中泛起一丝波澜。
她身处鹤山,不愁吃穿,不理世俗人情,不懂民间疾苦。
如今她落入困境,一个在疾苦中的老者居然愿意帮她。
她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已感激。
思无邪和任采薇分喝了一碗清水粥后,道谢,准备离去。
任采薇不想逗留,她觉得尾巴跟上会打扰到这个村子的。
任采薇临走前,拿了一块银子悄悄放到饭桌上,正是她从东阁带出的一块藏身银子。
两人借着星辰之光离开了村子,走在寂静无人的黑夜里。
思无邪走在前面,任采薇跟在后头。
每当任采薇赶上思无邪,思无邪又会加快脚步。
如此来回几次,任采薇便明白了,思无邪在前面给她探路,保护她呢。
任采薇忽又想起了她刚失忆那会,走夜路回鹤影峰。
师父让她走前面,他自己断后,也是为保护她吧。
师父,现在自己一人在鹤影峰上,这个时辰在干着什么呢?
任采薇想起了任白,只是一瞬她又摇头,不要念着过往了。
鹤山一切结束了,她不可能再回去了,她只有向前走。
任采薇想到这里,便问思无邪,“一定要回西蜀吗?”
任采薇顿了顿,继续说道:“我既已离开鹤山,随便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为家也行,不一定要回西蜀吧。”
思无邪听后站住了脚步,他说:“西蜀才是我的地盘,我才有能力看好你、保护你。”
“可是西蜀有圣女和右护法,他俩可不是什么善茬,我回去必定也会被他们暗杀……”
“不会的!”思无邪打断任采薇,“你听我的,我护你周全。”
思无邪回头,看着任采薇说道:“其实,这正也是你的使命!你回西蜀,光复我们画魂教。乌烟瘴气的画魂教是时候清一清了!”
任采薇不答。
思无邪见任采薇不答,有点害怕她不愿回西蜀了,又说:“况且卜算子和唐念已经知道你的存在了,他们肯定要杀你的,以绝后患。”
“即便你不回西蜀,他们也必定派人来杀你。如此,倒不如,我们回去,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这是你父亲和顾不放留下来的画魂教,你总不想就让它被卜算子和唐念搞得颓败邪恶下去吧?”
任采薇听到了顾不放三字,眼眸颤了颤,一会才应声说,“好。”
*
任采薇和思无邪两人赶了半宿夜路,休息了半宿。
清晨,树林雾气将散。
躺在大石头上歇息的任采薇,被清晨的鸟叫声唤醒。
她缓缓睁开眼,眼神有些朦胧。
她看见浅蓝色的天空飘着薄纱彩云,听着悦耳的鸟声。
有一丝恍惚,一瞬间想不起自己这是在哪里了。
是在鹤影峰?和师兄去无尘谷路上?和师兄、阿顾北上回鹤影峰路上?
突然,鸟叫声急促,还有群鸟噗嗤着翅膀的声音有由远传来。
任采薇顿时清醒过来,她这是在逃离鹤山路上。
她回头看思无邪,思无邪也惊醒了。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拎起包袱和剑,一骨碌站起,往前离去。
任采薇和思无邪两人听着后方树林有马蹄声近至,前面又是长长的官道,一望不尽,而两旁几乎没有隐身之所。
两人便往左边山坡去,躲藏一下,看下来者何人再打作打算。
两人蹲在草坡后面,远远看见树林里一群人,骑马而至,为首的是宋允。
宋允竟然又结集了一大批人来,这些人个个眼神犀利、身强体壮,显然不是昨日那批畏畏缩缩的人,倒是像见惯江湖腥风血雨的杀手。
那波人看见前面官道没人,来路又没人,正勒马原地打转,似乎在商量着什么。
宋允指了指山路方向,又指了指官道方向,似乎要兵分两路。
思无邪看了一眼身侧的任采薇,她病还没好利索,他有点担心等会跟追来的杀手干架会吃亏。
那倒不如让任采薇先离去,他去引开那帮人?
思无邪正想着,任采薇已扯了扯他衣袖,指了指身后山路,小声说道:“别想让我自己先走,我们一起走!”
思无邪的心思被任采薇看透了,他吃惊,愣了愣,而后被任采薇扯着走了。
两人走出几丈路,忽握紧剑,戒备看着前方。
树旁转出一个高挑男子,黑衣仗剑,容貌上乘,生人勿近。
他先开口,“你还记得云凌吗?我是他小师叔云桀,他拜托我来的。”
“不想被追上就快跟我走!”云桀说着,往草丛那边去了。
任采薇和思无邪对视了一眼,她思考了一瞬,点头。
然后,两人跟了上去。
云桀带着任采薇和思无邪,七弯八拐的,走了很远的路,躲开了身后的追踪。
他把两人带离了危险,便准备告别了。
临别前,任采薇问云桀,“你出山了?还有为什么要帮助我们?”
云桀说道:“鹤山湛掌门在我们云崖门,号召每个门派都参与共剿魔教余孽,所以云凌最先知道此消息,他拜托我代表云崖门来了。”
“云凌阿姝他们都相信你,他们说不可能是你杀了任孤舟。而云凌他一直知道你是任孤舟最珍视之人,任孤舟虽死了……但肯定希望你能安活于世。”
“所以,云凌希望我在路上遇到你们时,合适时机悄悄助你们一把。”
任采薇听得鼻子发酸,百感交集,她又想起了和师兄、阿顾北上回家的日子,那真是段好时光。
悲伤的情绪刚蔓延到眼上,任采薇忙调整好情绪,说道:“谢谢你,也请代我谢过云凌和阿姝。”
说到阿姝,任采薇便问:“阿姝现在还好吗?恢复记忆了吗?”
“阿姝和云凌成亲不久后,便有了身孕,不久也恢复了记忆。”云桀说到这里,眼里满是欣慰。
“那就好,谢谢你们。”任采薇说着朝云桀躬身一拜,云桀及时扶起了任采薇。
而思无邪也抱拳说道:“感谢云兄相助!”
云桀也抱拳回应:“就送到这里了,我的大部队在后头,几乎各个门派都来了,我不能离队太久,前面的路你们自己走了。”
“嗯。”任采薇应着,三人不约而同齐齐作揖拜别,而后一齐转身离去。
素未谋面的三人,一场相逢后又各自离去。
没有情谊,却又仿佛又很深的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