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微暖

夜色还没有完全褪去,柳家湾的大队部院子里已显得人声鼎沸。

许多社员和知青挤在简陋的木门口,有的刚从田间回来,一身尘土,有的从宿舍匆忙赶来,连扣子都没系好。

灯下,大伙儿的神情既紧张又兴奋。

一方面,乌窟洼工程进度推进得正紧,县里拨来的物资让村里人充满干劲。

另一方面,镇上文艺汇演的日子近在咫尺,前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谁都把这茬给忘了,如今不得不临阵磨枪,仓促排练。

孟菲就站在院中央,背后那盏昏黄的煤油灯摇曳,将她身姿映照得挺拔有力。

这位干部身穿中山装,袖口略卷,高挽的短发在颈侧随动作轻摆,看上去干脆利落。

她翻着手里的纸张,边扫视周围,边用清晰又冷峻的声音说道:“今天晚上继续排演。这几位唱跑调的,得再来几遍。”

说到“跑调”二字,她微皱的眉峰中隐约流露一股铁面无私的意味,那嘴唇紧抿的姿态,让人一见就知道这女人对工作绝不马虎。

阿福等几个负责合唱的社员在地上排成一列,听着这话头皮发麻,互相对望时露出尴尬的神情。

要不是孟菲这位县里女干部亲自督促,谁会深夜里还在院子里练嗓子?

他们互相推搡着,你哼我唱,声音断断续续,偶尔有人嗓子又飘了调。

孟菲目光一厉,冷声吐道:“大声!又不是做贼,为什么小猫叫似的?”

“做贼”两字微微提声,整个院子都听得一清二楚。

众人吓得立刻提起气唱了下去,虽然依然不甚整齐,却比先前响亮多了。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歌声在这昏暗的夜晚传出来,伴随着几只土狗的叫声,交织成六十年代农村特有的晚间图景。

林生原本在旁边扛着几把铁锹准备明日去乌窟洼用,正想匆匆收工回去歇。

额上那道伤口依旧在隐隐发痛,可他看到社员唱得辛苦不堪,依然忍不住走过来陪伴几句,还给他们打拍子。

“大家别害怕,把气提上来,不用拘谨。”虽然嗓音温和,带着疲倦,仍有种让人心里踏实的力量。

阿福看他纱布还没拆,心里酸酸的:“林哥,你先去歇啊,你伤还没好透。”

林生却摇头:“没事,我也想看看情况。”

他目光转向孟菲那边。

她正与邵平、宋雯雯在院里另一角,讨论着快板和朗诵组合的细节。

邵平看起来表情认真,还偶尔指点两下社员拍板的节奏,脸上难得地写着专注。

想起之前邵平多是带着玩世不恭的态度,如今能这样卖力排演,林生也感到欣慰。

孟菲手里捏着林生写的快板稿,这稿子里处处提到“乌窟洼的血汗”和“自力更生奋发图强”,语言通俗又押韵,听着让人想笑又能升起点士气。

她眉心稍展,似乎对文本还挺认可,可嘴上依然不松:“好是好,可你们排得够松散,那拍子全乱掉了。再让我听一次。”

宋雯雯喊了一声“起——”,几个队员便开始咚咚打板:“咚咚呛,咚咚呛!柳家湾,来把好事讲……乌窟洼,工程在扩张……”前面还算顺畅,可到后半段却又有人忘词,尴尬地停顿。

孟菲立刻挺直背脊,面色一沉:“停,停!谁让你们不练熟就上?”说罢,她扬起下颌朝邵平示意,“你是带头的,来,你示范。”

邵平只好自己上场,拍子一敲,口中吐字还算清晰:“柳家湾,兴农忙,干群齐心修水塘……”他念得带城里口音,虽怪却自有节奏。

孟菲侧耳仔细听着,时而点头,时而皱眉。

“还可以,”孟菲把稿一收,目光凌厉扫向其他人,“都跟他学学。要上镇里舞台了,你们演砸就丢大人。”

社员也不敢多顶撞,自觉地重新排起队形,准备再来一次。

院子那头,李洪昌坐在门槛上揉了揉发酸的眼睛。

他是大队长,却发现自己没什么话插。

乌窟洼工程进展已经被林生和孙大柱主抓了,文艺汇演这边,孟菲和邵平忙得热火朝天。

倒是让他这个老队长落得清闲,却又颇有几分尴尬。

“罢了,大家有劲就好,”他低声嘟囔。随即还是上前几步,看看需不需要吩咐谁去准备些开水给排演队员喝。

这时,孙大柱和刘小虎从院门外抱进一捆铁丝网和竹桩,原要给乌窟洼护坡用的,见院里排演火热,他们也停下歇口气。

“哎,我们这边连夜赶工,明早得把这批网运上山吧?”刘小虎扯着嗓子喊。

林生闻声回头,扶住额头伤口笑道:“对,咱分两组,一组明早上山护堤,一组留下排演。可别耽误了镇里汇演。”

孟菲听见他们商量,转身走过去,一边扬下巴示意竹桩,一边口吻严厉:“先把物资妥善放好,别堆在院里碍事。你们要记得清点,万一少了谁承担?别到时候说咱县里拨物资丢了。”

孙大柱一听,只能自我检讨:“是,是,我们待会就搬仓库里去,登记一下。”话里带了几分惧怕,却也带点儿想笑,“这孟干部真是管得细,啥都要登记。”

夜色渐深,火把与煤油灯混合着,映得院中光影婆娑。

合唱队又开始一遍演唱,《东方红》先来一段、《我们走在大路上》紧随。

大伙儿嗓子喊得沙哑,但瞧着孟菲板着脸,林生在一旁指挥,也不好松懈。

“我们这些壮劳力,闹不成了艺术家?”

“不怕千难万险,只要主义真……”

唱到后面,声音倒比头两天洪亮些,似乎真有了些样子。

孟菲轻哼着拍子频频示意,神态冷峻但多少流露欣慰。

一群纯农民能在如此短时间内唱得基本整齐,算是过关了。

她扫眼看林生,见他脸带疲惫却仍带领社员对节奏做修正,还是忍不住开口:“林生,你也够累的,不用太死撑。合唱这块基本没问题了,主要就是快板和朗诵。”

林生抹了下额角汗:“好,我待会儿再去快板那边看看。”

待到再晚些,演练总算告一段落。

社员纷纷散去,三五成群回家睡觉,几个骨干留下收拾道具。

孟菲屈起袖子,蹲下把一张破木凳挪回角落。

林生看她弯腰搬东西,也知道这女人虽态度强势,却不搞官架子,小事也肯亲力亲为。

想来倒是可敬之处。

夜里,南风吹进院门,带来一股田野泥香。

林生慢慢走到院外,抬头看残月:“文艺汇演只剩不到十天,乌窟洼工程也紧逼着要推进。真是两头一起上啊。”眼神里透着担忧与兴奋。

孟菲抱着一摞排演资料跟出来,见他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由问:“想什么?明日还要带人去护堤吧?”

林生收回视线,转头看她气质沉稳的脸廓,笑笑道:“是。只是怕大伙儿劳累过度,既要干工程,又要彩排。希望别耽误秋收。”

孟菲听着这话,摇头:“任务多,力量少。谁叫你们要立典型?再苦也得扛下来。”

语带严厉却也有丝鼓励,像要给林生加油。

林生微微点头应答:“理是这个理,咱只得抓住机会。”

夜色更深,李洪昌早熄灯回屋。

院中只余林生和孟菲还没离开。

远处社员赶着牛车带铁丝网进大队仓库,轮轴“吱呀”声此起彼伏。

村道无人走动,半空月光洒在破旧墙壁上,映出一弯冷辉,给这个繁忙收尾的夜添了几分安静。

林生想转身进仓库歇息,却见孟菲犹立在夜风里,捧着资料若有所思。

半晌,她对林生轻声道:“这村子不大,却什么事都扎一块儿——乌窟洼、南坡、文艺汇演……我作为干部也算见多,却没想到你们这么忙。你可别太疲累。”

林生愣了下,心里微暖。

“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