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母婢也!”
崇文门里大街东,麻绳胡同西侧宅院内传来一道清亮的叫骂声。
口出秽语的沈念骤然从床上坐起,额头上满是汗珠。
一旁。
一个身穿桃红亵衣、皮肤白皙、年约十八九岁的美娇娘连忙拿起手绢为他擦汗,边擦边道:“夫君,只是噩梦,只是噩梦!”
沈念望着周遭的一切,脑子有些懵。
我何时娶的妻?
我又如何能娶到如此娇美的妻?
我何时住上了此等古朴雅致的卧室?
我……我似乎变了一副模样,手掌怎会如此修长白皙?
对了,我刚才在骂谁?
……
沈念正迷惘时,一股陌生的记忆疯狂涌入他的脑海。
约一刻钟后。
沈念浑浊的双眸逐渐清晰。
他意识到,本是某上市教培集团首席讲师的他,竟变成了大明的一名史官。
……
这里是万历三年三月初五四更天的京师。
沈念,字子珩,浙江承宣布政使司杭州府钱塘县人,嘉靖二十九年(1550)生,当下二十五岁。
其年少便有才名。
十五岁中秀才,十八岁中举人,二十一岁中隆庆五年辛未科进士,主考官张居正,同年七月授庶吉士,万历元年五月初九,任翰林院检讨(从七品)。
从出生到入仕,可谓是诸事顺逐,一路繁花。
要知,大明学子的求仕之路,非常困难。
中秀才,难!
五十岁考中秀才,那都是县乡方圆百里内的“青年翘楚”。
中举人,非常难!
那位笔锋犀利、骂皇帝骂首辅的海阎王,也不过是举人出身。
中进士,难如登天!
没有一个不是天赋异禀、勤学苦读数十载,外加运气甚佳。
中进士后。
成为一名庶吉士且结业后入职翰林院,更是玄学难度!
所谓庶吉士。
即被选中的可在翰林院进学的二甲、三甲进士中的佼佼者,要求四十岁以下,品行、文采、书法俱佳。
结业(即散馆)后,上者留翰林院,其余授科道官、六部主事、或出为州、县官。
沈念虽是三甲第103名,但却凭借过硬的诗文书法成为了一名庶吉士。
拿沈念这一届而言。
二甲进士77人,三甲同进士316人,能选上庶吉士的只有30人。
最后留在翰林院的只有13人。
除了一甲那三人被直接授官外,沈念可谓是那届大明两京十三省士子中最优秀的十三人之一。
而沈念的下一届,即万历二年科举。
因首辅张居正的大儿子张敬修落榜,张首辅直接未选庶吉士,将进士全部外放为官。
有言道: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
翰林院乃是朝廷的高级人才储备库、阁老摇篮、储才养望之所,是官员升迁最快的地方。
沈念当下的履历。
从老朱家第一届科举开始算,那都是凤毛麟角的存在。
此等人生开局。
熬到四五十岁,只要不犯大错、没站错队,至少也能当个国子监祭酒,甚至礼部侍郎。
入阁当个次辅、首辅,也不是没可能。
毕竟。
徐阶、高拱、张居正这三位首辅也都是从翰林院走出去的。
……
但是——
自沈念被授官后,一直闷闷不乐。
原因有二:
其一,太苦太累。
明代翰林院与史馆合二为一,作为翰林院检讨的沈念,除了要撰修实录、玉牒、史志诸书外,还要编撰六曹章奏,担任乡试考官、教授学子、传抄邸报、誊录各种文书等。
从早忙到晚,抄抄写写,如同大户人家洗洗涮涮的老妈子,不曾停歇。
外加考成法的实施,让人根本偷不得一丝懒。
他做庶吉士时,五日一休,感觉已非常辛苦。
而今为官,一年假期一共才十八日,去年年底成亲,都是年假外加婚假凑出来的时间。
……
其二,心理落差大。
青年俊才眨眼间变成了官场底层牛马。
中进士前,沈念已是杭州府的青年俊才、芝兰玉树,人人对他毕恭毕敬。
而今入了翰林院。
满是比他厉害、比他努力、还比他会来事的“人精”。
一众修撰、编修,还有比他年龄大的检讨,都能使唤他去做事。
这让一向心高气傲、志存高远的沈念,备受煎熬。
最让沈念感到崩溃的是——
去年年底,沈念任庶吉士时的总教习、当今的内阁次辅吕调阳,在沈念做错一件小事时,给了他一句评语。
“沈念入翰林,其父之功,半也。”
沈念的父亲是个秀才,本在县学教书,后为供沈念读书,成了一名药材商。
赚到钱后,疯狂砸钱,遍访名师,文章教习和书法教习请了不下五十个。
只为沈念能成材。
当时在杭州府搞得非常轰动。
吕调阳这番评价,其实还算中肯。
当下的沈念擅于应试文章和书法,但一入翰林院,则不如大多数人。
此番评价,显然是影响沈念仕途的。
有人私下甚至称呼他为:沈半士。
半士,即半个进士,另一半则在他父亲身上。
此等侮辱称号,令他甚是恼怒,但又无处发泄。
今年乃是六年一度的京察之年。
沈念若考绩不行,大概率会被外放,一旦被外放,再想回京师,那就是地狱难度了!
……
就在沈念意志消沉之时,一条消息让他重新振奋起来。
“内阁首辅张居正复置起居注,令翰林史官轮值兼之。”
起居注,类似替皇帝写的日记。
主要作为编撰帝王实录的素材库,早年废弃,而今又要恢复。
这玩意非常容易写。
特别是十三岁的少年皇帝朱翊钧还未亲政。
内容无外乎就是——
某月某日,上视朝;某月某日,上御经筵;某月某日,上御文华殿讲读之类的,外加抄录一些大臣的奏章内容。
至于后宫私生活,则由太监在《内起居注》上撰写。
此乃大美差!
若能撰写起居注,就意味着能经常待在皇帝眼前,意味着能在经筵日讲时说话。
一旦表现优异,便有机会担任经筵日讲官。
前途不可限量。
可惜,最后确定的轮值史官没有沈念。
他近期的主要任务是:内书堂教书。
即去教司礼监辖下内书堂十岁左右的小宦官读书。
对一般进士而言,内书堂教书也是个美差。
毕竟当下宦官势大。
若能再教出一个冯保来,那对以后的仕途定然大有裨益。
但在这些由庶吉士转为翰林院官员的眼里。
此乃状元郎卖豆腐——大材小用。
特别是当下。
朝廷扩大了经筵官、日讲官的人数,低级史官也有为皇上讲史的机会。
能伺候皇上,谁还愿去教一群小太监!
靠宦官上位这种事情,对他们而言,乃是莫大的耻辱。
对沈念而言,更扎心的还在后面。
今日黄昏放衙时。
他听到翰林院内一众胥吏说笑,讨论当下这批史官谁有望入阁。
他们最喜聊这些,以便早日巴结。
有人提到了沈念,然后众吏皆大笑。
为首的孔目官俞大恩,道:“沈半士出翰林入内阁之难度,不弱于儒士自宫为内相!”
此话一出,吏员们更是笑成一团。
儒士自宫当宦官,乃是当下一些年轻读书人求取功名的另一条途径。
做到内相的概率非常低。
内相,指的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当下在此位者,乃是权宦冯保。
此话侮辱性极强!
沈念甚是恼怒,但又不敢冲过去怒斥孔目官俞大恩。
俞大恩虽只是一名胥吏,但在翰林院掌管书籍档案多年,背景颇深,沈念得罪他,后者定会给他穿小鞋。
沈念便生着闷气回了家。
然后喝得酩酊大醉,醉梦中骂的就是俞大恩,最后身体换了个灵魂。
……
这一刻,换了灵魂的沈念已完全清楚了自己的处境。
他倒没觉得当下的日子很糟糕,未来的仕途很暗淡。
他有一副好容貌、一个好嗓子,能写一手好字,文采中上等,家境殷实,二十五岁便是翰林院检讨,还娶了一位娇妻。
此等配置,已是顶级。
未来一切皆有可能,完全没必要自暴自弃。
这时。
沈念的妻子顾月儿关切地问道:“夫君,无碍了吧?”
愣神的沈念缓了缓,看向漆黑的窗外,道:“无碍,几时了?”
“近五更,该起床了!”顾月儿温柔地说道。
沈念点了点头。
作为一名京朝官,每日五更天就要到衙门点卯。
若迟到,轻则罚俸,重则廷杖。
若是上朝日,基本上三更天就要起床。
当即。
顾月儿开始伺候沈念更衣。
在房门打开的那一刻。
顾月儿的随嫁丫鬟小桃为沈念打来热水,书童阿吉为他抱来官员常服与靴子,还有刚做好的饭菜。
沈念洗漱时,打量了一番租住的这座一进宅院。
感觉尚可。
依照他的月俸,若无家里添补,根本没钱在距离翰林院不到千米的地方,租下这样的宅子。
顾月儿乃是沈念父亲一位友商的女儿。
典型的江南女子。
性格尤为温柔,从小受“以夫为纲”的思想熏陶,对沈念百依百顺,将家中打理得井井有条。
她、丫鬟小桃、书童阿吉的主要任务,就是伺候沈念。
这让沈念倍感舒服。
稍倾,沈念吃罢早餐,在顾月儿的耳边轻声道:“月儿,辛苦了!”
说罢,沈念便大步朝外走去。
这声关怀,让顾月儿有些发愣,然后脸上露出一抹开心的笑容。
二人成亲近四个月,沈念还是首次说出此类感谢的话语。
此乃对她这个妻子的认可,她受宠若惊,甚是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