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旅馆一住就是三年,直到1970年,父母工作的杨家坪饮食服务公司开始为暂住旅馆的受灾职工分配住房。我们一家分到的公房位于扬家坪鹤兴路14巷,就在杨家坪照相馆的旁边,离原来被大火烧毁的房子不远,就在同一条街上。
那是一幢修建于建国前的年久失修的穿逗结构的二层瓦房,木楼梯、木板门、临街的一面墙上有两扇窗户,窗格的边缘已经破损。屋子椽板发黑,梁柱微微倾斜,没有天花板,初时下大雨时还漏雨,翻修了好几次才修好。四周以木板糊上石灰的夹壁墙不隔音,木地板老化破败,有好多破洞,一踏上来便“吱吱”作响。
房子的背面是一大片木结构的旧瓦房,以平房居多,间或有一两幢两层小木楼。站在我们楼上的过道上看出去,二层小楼和低矮的平房相互挤靠在一起,黑黢黢的斜斜屋顶参差错落,看上去东倒西歪,杂乱无章。过道有宽有窄,十分昏暗,上方支着长短不一的竹竿,平时,用来凉着各式各样的衣服裤子或床上用品。到了腊月间,竹竿还是凉衣服,但各家各户的屋门口都拴着一串串的绳子,上面挂晒着青菜、萝卜叶等。
我们上楼需要穿过两条狭窄的小巷,再经过十来米的黝黑巷道,爬上摇摇欲坠木楼梯后才有光线,环境非常差,火灾隐患很大。
二楼上一共住了3家人,我们是最里面的一间,面积约30多平方米。隔壁的小间只有十余平方,住的是照相馆的一个单身职工(家属在四川农村),他不在住房里做饭,一个人吃食堂。旁边是这幢房子原来的房东喻孃孃和李伯伯,他们住的是两间大屋。后来,楼梯口那个只有几个平方,勉强能够安下一张床铺的三角形夹壁房,也被街道安排住了一家人,主人没有正式工作,是个摆摊修手表为生的个体户。
几家人共用走廊上的一个简易水池,有两座蜂窝煤灶供我们家和喻孃孃家做饭,非常拥挤。楼下是一家理发店,理发店烧热水的小锅炉就在木楼梯下面,灰尘很大。
公共厕所在街道的横巷里,上厕所要下楼,拐几个狭窄小巷,到几十米外的公用厕所,要走好几分钟。尤其是冬天的夜晚,小巷黑黝黝的,天气又冷,而且周边的住户居民人数不少,经常排队,很不方便。
我们家的窗子正对着马路对面的扬家坪至九渡口的23路公交车起点站,从每天早晨6点左右早班车开始,直到晚上7点晚班车收班,车来车往,乘车的人络绎不绝,从早到晚人声喧哗,十分嘲杂。
虽然居住的环境非常差,但总算有了一个安身之处。父母用了很长的时间修修补补,找来旧木料装了天花板,修好了窗户,墙壁上糊了报纸,用木板加做了一幅隔墙,把一间房隔成了小小的两间,又补好了破损的木地板,总算有了一点家的模样。
鹤兴路位于杨家坪商业中心圈,是一条由陈旧斑驳的两层至四层小木楼组成的两百多米长的商业街,始建于1941年,后又经过几次扩建。宽敞的马路两边分布着形形色色的商业铺面,有各种风味的饮食店、副食店、理发店、小百货、文具店、五金店,以饮食店居多,俗称“好吃街”。街上成天人流涌动,人气旺盛,是杨家坪的一个热闹之处。
我们在旅馆临时居住那几年,好歹有个旅馆的公共浴室解决洗澡问题。搬到新家后,由于旧房子实在太简陋,没有条件在家里洗澡。夏天还好一点,烧一锅热水,轮流用大木盆在卧室里洗。但冬天温度低,居室里不保温,容易感冒,只能到公共浴室去洗澡。
扬家坪当时只有一家国营浴室,位于团结路,是父母工作的饮食服务公司的下属单位。浴室(俗称澡堂)的规模很大,前来洗澡的人购票后先要在购票厅的长椅子上坐着排队,等前面洗完的人离开澡堂后腾出了铺位,工作人员会高声叫号“来一位”“再来一位”或“来两位”等等,人们再依次进入大堂。
大堂里整齐地摆放着一排排的木板躺铺,每个人将脱下衣裤放在安排给自己的床铺上,披上浴巾进入浴池。浴池分为大水池和淋浴房。
当时洗澡也叫泡澡,程序颇为讲究:大家先进入热气腾腾的大池,全身泡在热水里,泡一个小时、两个小时都可以,没有规定时间,随便你泡多久(由于大池里弥漫着浓重的水蒸气,空气流通不畅,呆的时间太久容易中暑)。也可以花点钱请专门的服务人员搓背按摸(搓背按摸可以在买票时缴费预约,这样不用排队)。等泡够了后,再到大池旁边的淋浴房冲一个淋浴,冲完淋浴后围上大浴巾,再回到大厅自己的躺铺上休息,或独自闭目养会神;或请修脚技师剪指甲修脚。遇到旁边的铺上正好是熟人的话也会躺着聊聊天吹吹牛,没有人催促你,你可以彻底放松后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一到周末,前来澡堂洗澡的人很多,往往要排很长的轮子,有时洗一次澡要花3、4个小时不等。只不过花点时间也值得,不仅起到清洁卫生的作用,还能放松自己,算得上是一种享受。好在公共浴室是饮食服务公司开的,单位每月要发给每个职工四张洗澡票,而且凭职工洗澡票可以不排轮子。
由于有这个优惠条件,天气稍冷一点,我每个月都要用父母给的洗澡票去浴室洗几次澡。虽然这只是一点小小的福利,但我在排着长队的人众目睽睽之下径直走进澡堂,感觉很不错。顺便说一下,最初我父亲带我洗过几次澡后,澡堂的服务人员都认识了我。后来,我偶尔也用家长的洗澡票,邀请要好的同学去洗过澡,往往很有优越感。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那时的国营单位,大都想方设法利用垄断经营的体制优势,巧立名目地善待自己的职工。不同国营单位的各种大小“福利”,大概也算计划经济的特色之一吧!
在那个年代,交通网络尚不及如今这般四通八达,生活条件也相对朴素,人们的收入水平有限,除去日常开销,几乎没有多少闲余资金。在这样的情况下,外出旅游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是一件奢侈的事情。然而,走亲访友却是当时极为盛行的社交方式,人们在彼此的往来中,传递着温暖与关怀,维系着深厚的情谊。
在重庆南桐煤矿工作的大伯,1972年国庆节刚过,趁着到重庆出差的间隙,特地来我家看望我的父母。父母十分高兴,精心准备了一顿丰盛的饭菜来招待大伯。席间,大伯得知我已是初中生了,便非常热情又温和地询问我,明年放寒假,愿不愿意去万盛他家过春节,说几个堂哥堂姐堂弟和我年龄相仿,肯定能玩到一块儿。
起初,父母考虑到我年纪尚小,此前也从未出过远门,加之他们平日里工作繁忙,难以请假抽身陪伴。出于对我的担忧,他们一开始并不赞同我此次的出行计划。
大伯听闻此事,笑着与父亲交谈起来。他回忆道,老弟(批我父亲)13岁便离开家乡外出学手艺,一路拼搏,最终也算是闯出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大伯还提及,在抗战初期,他年仅15岁就独自离家前往煤矿挖煤,凭借着自身的努力,如今已然成为了煤矿的管理干部,组建了幸福美满的家庭,膝下育有四个子女。大伯着重指出,当下社会安定和谐,交通便捷发达,正是从小锻炼孩子独立能力的好时机。
父母听后,觉得大伯所言确实在理。他们进一步了解了南桐煤矿的具体情况以及前往该地的交通状况,内心也逐渐认可了此次出行的可行性。随后,父母又与大伯一起,就旅途中可能涉及的各种细节进行了深入且细致的讨论与安排,最终欣然同意了我的出行计划。
重庆南桐矿区地处渝黔边界山区的大娄山支脉,矿务局位于万盛。当时重庆到万盛,每天只有一班沿途所有站点都要停车的慢车。火车下午五点多钟从菜园坝发车,要运行六七个小时,于深夜十二点左右到达万盛火车站。
寒假将至,父亲提前给大伯写了封信,在信中仔细告知了我计划乘坐的车次以及抵达的时间。
待约定的日子来临,父母给我准备了一个挎包,装了几件换洗衣服和几包作为礼物的重庆特产,带上钱和粮票。我们中午就来到了热闹的菜园坝火车站。父亲去窗口为我买了学生半票,回来后,千叮咛万嘱咐后,送我上了火车。
其实,与父母的忧心不同,当我登上车的那一刻,内心并无丝毫恐惧。这是我第一次独自出远门,前路未知,会邂逅怎样的人和事,遭遇状况时又该如何应对,这些问题我并非没有考虑过,只是在那一瞬间,它们都被我抛诸脑后,心中反倒是涌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兴奋之情。这种兴奋,源于对自由的感知,自由,是人性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那时还身为少年儿童的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领悟到了自由的珍贵。
深夜,南桐火车站被灯光温柔地包裹着,通明的灯火驱散了夜的深沉。我随着一同下车的旅客,缓缓走出站台。远远地,就瞧见大伯和大伯母伫立在寒风中的身影,他们早已在车站口耐心等候。大伯笑着迎上来,接过我手中的行李,大伯母则关切地嘘寒问暖。随后,他们带我来到火车站外的一家小餐馆,点了热气腾腾的小面。那一碗面,不仅驱散了旅途的寒意,更暖了我的胃。待我们吃完,抵达大伯家时,时针已悄然指向凌晨一点多。夜更深了,可屋内的温暖却让我丝毫感觉不到困倦。
大伯家的住房是煤矿分配的青砖预制板八层楼房,一幢幢楼房在一个小山丘上依次排列,山脚有一个菜市场,山顶的平地上有一个蓝球场。大伯家位于五楼,离火车站很近,从窗户上可以远远看到吐着白烟的蒸气火车进出车站,步行大约只需要十几分钟就到了。
这个寒假的时光过得十分充实。和重庆的居民相比,煤矿所处的环境在物资供应方面似乎有着一定的优势。在煤矿这里,各类生活物资的供应相对丰富,饮食上经常吃肉,蔬菜及各类副食的储备也较为充足。恰逢春节期间,煤矿还会贴心地发放猪肉、副食品以及各式各样的新鲜果蔬,煤矿工人们在饮食方面的保障是比较到位的,吃得颇为不错。
南桐煤矿面积挺大,各个矿井分布很广。大伯在南桐煤矿总矿工作,单位就在万盛。但他经常要坐交通车,下到分散在大山深处的各处矿井处理工作事务。有两次矿里组织的春节庆祝活动,大伯便带着我和堂姐堂弟,坐了很久的交通车,到下面的一个矿井去参加,非常热闹,很好玩。
平时时,堂弟的同学或邻居,几乎每天都要来约堂弟的我,一起打篮球,或一起做游戏,或一起逛街等。春节期间煤矿组织的游园活动和文艺表演,几乎每一场我们都要参加。晚上,有时是逛夜市,有时是看露天电影。
没有假期作业的寒假总是过得很快。短短的半个多月的朝夕相处,小伙伴们就混得很熟了。要开学了,不得不分别了,居然还有点依依不舍。我们像个大人一样,相约暑假再会。
我对那个承诺,终究是上了心。放暑假的时候,我心里一直惦记着,便小心翼翼地向父母提出,还想去大伯家过暑假。我本以为要说服他们得花不少心思,毕竟路途也不算近,没想到他们竟十分爽快地就答应了。就这样,我独自踏上了前往万盛的火车,抵达时已是深夜,可我凭借着之前的记忆,一路摸索着找到了大伯家。
这一回,我在大伯家待的时间更长,也玩得更加尽兴。那些日子,游泳成了每天的日常,我在泳池里尽情嬉戏,享受着夏日的清凉。还去了山林好几次,拿着汽枪打麻雀,虽说每次都没什么收获,可过程却充满了乐趣。返程时,依旧是我独自乘坐火车回重庆,那时的我年少无畏,竟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父母对我也十分放心,大概是觉得我已经长大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