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旧辞

人的一生,便如梧桐树上的叶片,或早或晚,都将回归大地。

而今,锦棠春的生命已至暮秋,只需一阵风,亦成飘零的落叶。

H市位南,即便一只脚已跨入冬季,空气中仍嗅不到多少寒冷的意味。

梧桐叶扑簌簌地从枝头飘落,满地枯黄的焦叶,踩在上面沙沙作响。

锦棠春的病房在一楼,房间里有一面很大的落地窗,一年四季都能晒到太阳。

实在是因为她待在医院的时日太久了,贺熙朝生怕她会发霉,特意为她改造的。

锦棠春倚在床头,粉白相间的病号服外,穿着一件灰色呢子大衣,正偏着脑袋瞧向屋外追逐嬉闹的孩童。

她脸上明明挂着笑,眉目间却不见半分喜悦。

窗外风起,争先恐后地从大开的窗户往病房里钻,少女及腰的枯黄长发被风扬起,整个人苍白干瘦,了无生机。

风肆无忌惮地打在她身上,好像轻而易举就能把她击碎,那单薄消瘦的身影似乎下一瞬就会消散于世间。

随着风涌进来的还有断断续续的欢笑声,孤身一人的她更显寂寥。

好在下一瞬,“咚咚”,忽如其来的敲门声,打破了一室寂静,

“春春,我可以进来吗?”

锦棠春的眸子黯了黯,春?她怕是到不了下一个春天。

她无需扭过头去,便已知晓来人是谁,毕竟除了他也不会再有旁人。

病房的门从外面打开了一条缝,一只骨节分明的修长的手虚虚搭在门把手上。

身穿白大褂的年轻医生站在门外,眸中盛满忧愁,隐有泪光,又尽量放轻声音征求她的同意。

见她没动作,又重复一遍,“春春,我可以进来吗?”

锦棠春这才扭过脑袋瞧向声音的源头,贺熙朝几乎是在她有动作的同一瞬间,换上另一副面孔。

掩饰一切,只余笑颜。

四目相对好一会儿,她的表情仍是淡淡的,没什么情绪波动,轻轻点了点头。

贺熙朝得到她的准许向前一步走进房间,锦棠春这时才注意到,随他一同到来的,还有他手中拎着的包装精美的蛋糕礼盒。

粉白晕染的包装盒上,印着“eternal love”,意为爱永恒。

锦棠春认得,这是一家新兴起的甜点手作坊,从医院开车过去要一个半小时。

这是什么意思呢,坚决摒弃一切阻碍,无论生死,都要执着于他心中所念吗?

她眼眸里隐隐透出的不解,似乎是在问贺熙朝,这一切值得吗,为了她值得吗?

贺熙朝全然没瞧见似的,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恰到好处的笑,宛若一张永恒不朽的假面。

一步步靠近病床,抬手将锦棠春被风吹散的碎发别在耳后。

他今天用了两个小时亲手为锦棠春制作了这个拥有特殊意义的蛋糕,或许,今年便会是她最后一个生日,明明她还那么年轻。

他强压下心底的酸涩,不在面上显露半分,“春春今天就满十八岁啦,我们一起吹蜡烛好不好?”

哄小孩的语气一般,锦棠春并没有应声,贺熙朝便自作主张替她答应了。

他起身走向大落地窗,合上窗户,拉好窗帘,一丝光也透不进来。

将一切都隔绝在外,屋内一时间陷入黑暗。

他的行动却没有受到半分阻碍,很快便原路返回在床侧站好。

毕竟,这个房间里的一切都是由他亲手置办的。

贺熙朝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有些陈旧的粉红色打火机,“咔嚓”一声,蜡烛应声而亮。

他托起蛋糕托盘,隔着暖黄烛光与锦棠春对望,轻声说,“春春生日快乐~,快许愿。”

借着微弱的烛光,锦棠春看清了它的全貌,寓意着盎然春意的嫩绿奶油覆盖在蛋糕胚上,其上是海棠和蝴蝶状的裱花。

他意图助她抵达下一个春天。

锦棠春无法回应他,只能静静望着他,宛若一只漂亮的瓷娃娃,一动不动。

诡异的静谧持续着,只剩窗外隐隐透进来的风的呼啸声。

蜡烛燃烧将近过半,锦棠春终是向他隐含期待与乞求的目光妥协了,她象征性地闭了闭眼,像曾经的许多次那样。

贺熙朝坚持每年为她过生日,尽管她觉得过与不过也没什么所谓。

她的出生,本就不受任何人的期待,不是什么值得过的日子。

今年,却是她第一次许愿,盯着贺熙朝的眼眸。

他知晓,是专门说给他听的,

“我希望,贺熙朝以后,不会再忤逆伯父伯母了,我祝愿他能过得好。”

不过是一句话,她说得缓慢又艰难,贺熙朝的小臂都隐隐有些发酸,他忍着没动作。

语毕,她试着吹灭蜡烛,可实在没什么力气,火焰纹丝不动。

锦棠春艰难扯了扯唇角,像在自嘲,无奈开口道,“你帮我吧。”

贺熙朝沉默着,眼眶泛红,第一次没有理会她的请求,把手中托着的东西放在一旁。

任由火焰燃烧,是他无声的反抗。

他垂眸掩饰眼眸中的泪光,不敢言语,却强硬又温柔地一把拉过锦棠春的手,握在他掌心轻柔摩挲。

锦棠春少有的没反抗,任由他的动作,她确实也没力气了。少女盯着他头顶出神,思绪飘得很远。

据贺熙朝所言,她母亲怀上她的时候,他三岁,那时他二人便定下了娃娃亲。

若不出意外,她二十二岁便会成为他的妻子。

不料母亲孕晚期受到刺激,情绪巨大波动之下,母亲大出血而亡。

她早产虽侥幸活了下来,却先天有失,常年泡在药罐里,是锦家的边缘人物。

自然而然,任谁都绝口不提当年的亲事,除却贺熙朝。

她有时候也在想,他是脑袋里哪根弦搭错了,才会对她这个短命鬼如此执着。

不过是口头上的几句话,当不得真的。

可是贺熙朝就是有八头牛也拉不回的犟劲儿,固执地履行这无人在意的旧日约定。

他总说,他在意,他愿意。

无论是出于什么,职责也好,可怜她也罢。

这么些年,也多亏有他,她的日子倒不至于特别难过。

本已亏欠了他许多,如今临了临了,她实在不愿再耽误他。

有些话,她必须清清楚楚的告诉他。

原想让这最后的时刻再长久些,可心脏猛地传出的钝痛叫她不得不回过神来,她使劲闭了闭眼生生压下。

再睁开眼时,目光眷恋又决绝,轻轻唤了一句,“贺熙朝。”

“嗯,春春,我在,怎么了?”轻的像是呢喃,他没抬头。

她抿唇笑了笑,仿佛只是随口一提,“我记得你小时候的愿望不是做医生。”

又是几息的沉默,锦棠春却清楚感知到他手上加了几分力。

他终于抬头,下一瞬却又避开了她的目光。

艰难开口,语调晦涩,“春春,人总是会变的。我现在的愿望就是……”

说到后面,他的语气明显有些急促。别过头去深深吐了几口气,情绪勉强平复下来。

贺熙朝对上她了无神采的双眸,瞳孔中泪光更盛,“春春,这就是我的愿望。”

两人心底都知晓,他说的愿望是什么,只是锦棠春无法许诺。

明明他正握着她的手,可两个人之间的距离,遥远的就像银河。

锦棠春好看的眉头皱成山丘,她不明白,他倔强的执拗。

纵然有些不忍,可她还是想把话说得清楚。

近来她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的时候少之又少。

她知晓,她的生命正在迎来终结。

主治医生早些时日已宣告了她的死期,锦棠春能撑到今日已是不易,她狠了狠心,“我死后,你……”

“春春!”贺熙朝似乎听不得“死”这个字,他的语调陡然升高,打断了她的话,掩不住其中的颤抖,“别再说了,求你。”

锦棠春还未真正挑明,贺熙朝已经给出了他的态度,坚决拒绝。

他双膝在床侧跪下,脑袋伏在锦棠春手心,她隐隐感觉到有些热热的液体滴在她手心。

锦棠春哑然,终是不忍心。吃力地抬起手腕,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眸中晶莹闪动,

“没什么大不了的,迟早都会有这一天。无论今后我如何,你都要好好的。”

她的语调越来越轻,眼皮不住发沉。

贺熙朝抬起头望向她,满目眷恋,一笔一笔将她的面容深深烙印在脑海里。

睫毛轻颤,“啪嗒”,不由自主落下一滴泪。

锦棠春又勉强扯出一抹笑,上次见贺熙朝落泪,还是他六岁那年,在贺爷爷去世的葬礼上。

从那以后,在这个世界上真心全意疼爱他和她的人,一个都不剩了。

如今她也要离开了,独留下贺熙朝一个人,上天对他是不是太过残忍。

她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只是用她那双氤氲水雾的眼眸,最后深深地瞧着他。

用气声说,“再见。”说罢,阖上眼眸,从她眼角落下两行泪,沁入发间。

贺熙朝看向床榻上再无半分生机的少女,他再难抑制哀绪,眼眶里汇聚的泪水大颗大颗滚落。

蜡烛都燃烧殆尽,屋内再无一丝光亮,昭示着她生命的终结。

黑暗里,贺熙朝枯坐了好一会儿,俯身在锦棠春眉心落下一吻,眼睛一闭一睁,锦棠春脸上多了一滴泪。

“春春,我知晓,活着的每一刻你都备受折磨,死亡于你而言都算是解脱了。

春春,能撑到今日,你已经很棒了。

春春,你活的太累太痛,我允许你这次先走一步。

春春……”

数不清他唤了几次锦棠春的名字,字字句句都是不舍。

贺熙朝单膝跪地,从口袋里掏出那枚由他精挑细选的钻戒,戴在锦棠春左手的无名指上。

即便无人见证,在他心里,锦棠春与他早就是一家人了。

事毕,他虔诚在她手背落下一吻,眉眼温柔,“春春,一切都结束了。”

……

锦棠春缓缓睁开眼,入目是整片的白。

她环顾四周,发觉自己置身于一方纯白空间,身上的疼痛都消失了,只是眼角还有些湿润,口中喃喃道,“原来地府是这样的。”

话音未落,她眼前的空间撕裂,从中走出一只暹罗猫,摇头晃脑,口中念念有词,“这里可不是地府哦。”

锦棠春很淡定,眼睛都未眨一下,点了点头道,“哦,你是小猫猫鬼,没想到死后还能听懂小猫猫鬼说话呢。”

正说着,她忍不住伸手摸了一把他油光水滑的皮毛,由衷称赞道,“你真漂亮”。

“本系统才不是什么小猫鬼,而你,锦棠春,是汤圆我选定的宿主。”汤圆的小脑袋微微扬起,身子却顺从地任由她“轻薄”。

汤圆的表情看着并没有什么波动,可锦棠春却莫名觉得他此刻的神情有些倨傲,她抿唇笑了笑。

她也算是看过穿越小说的现代人,接受起来还是挺容易的。只是这种事情居然真的会降临在她身上,倒有些稀奇。

“哦,所以现实世界里的我还没死吗?”锦棠春盘腿坐着,抬起一根手指戳了戳汤圆的脑门。

意识到刚才的动作,她自己都愣了,她看看忙不迭收回的手,又看看汤圆,不理解心底对他没来由的亲近,明明她和他刚刚才见面。满目都是茫然,“我……”

汤圆就镇定的多,颇为傲娇地睨了她一眼,“没什么的,这只能说明,你我是天定良缘。”

天定良缘……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或许大概可能应该是吧。

汤圆察觉到她神色里的怪异,歪着脑袋问,“我说的不对吗,不是很有缘分的意思吗?”

锦棠春忍着笑,囫囵点头,“是是是,汤圆说得对。”看着他还有些怀疑,连忙岔开话题,“你还没告诉我,我死了没有?”

“准确来说,21世纪的锦棠春已经死了。从今往后,你有一个新的身份,苍雾灵州天衍王朝清漓帝姬锦棠春。”

“清漓帝姬……?”汤圆知道她在想什么,适时回答,“没错,与你同名。”

锦棠春单手支着下巴,俏皮地眨了眨眼,“哦,选我是因为……我们两个的名字一样?”

说着,她自己都忍不住有些想笑,这个问题好像有些傻气。

汤圆神叨叨地晃了晃脑袋,“天机不可泄露。

现在,发布任务,分为主线和暗线两条。

主线任务,阻止苍雾灵州世界毁灭。

暗线任务,等待后续触发。

注意,如果任务失败,世界崩塌,宿主也会死亡。”

锦棠春托着脑袋,和汤圆四目相对,她不时点点头,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可半晌汤圆也没再开口,她不可置信地眨巴眨巴眼睛,声调都抬高了几个分贝,“没有了吗?你只说任务失败,任务成功呢?”

汤圆避开她质问的目光,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与说书人“且听下回分解”的语气无异,“任务成功以后,你自然便会知晓。”

宛若头顶有一群乌鸦飞过……锦棠春无语的有点想笑。

她抬起手腕点了点汤圆的额心,“你是芝麻馅的吗,黑心小汤圆。”

“说正经事呢!本汤圆再确认一遍,锦棠春,你是真心愿意与我绑定吗?”

从见面到现在,这还是锦棠春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副一本正经严肃的神情。

她坐直身子,正了正神色,用同样严肃的语气回复他,

“是。在现实世界里的我已经死掉了,如果没有你,我如今恐怕就在阴曹地府了。

况且,不知怎的,我总觉得,冥冥之中,这一切都是注定的。

作为一个现代人,我第一次见到你,一只会说话的小猫,居然一点儿都不害怕,反而觉得你很熟悉,很亲切。

或许就像你说的,我们真的有缘分也说不定。

我以往作为锦棠春的人生真的称得上一句槽糕透顶,现在你给了我这样一个新的机会,新的命运,我想试一试。所以,我真心愿意。”

锦棠春言辞恳切,眼眸中流露的满是亮晶晶的真情实意。

这或许是十八年来,她一口气说过最多的话。

汤圆兀自低下头去,锦棠春瞧不见他的神色,沉默了片刻后,

“好,不过任务开始之前,你需要先成为真正的锦棠春。”

汤圆话音刚落,这方纯白空间开始扭曲变形,脚下的地面土崩瓦解。

锦棠春失了支撑,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坠落,来不及思考汤圆言语里的深意,忽觉头晕目眩,两眼一黑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