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刚泛起蟹壳青，林七夜肩头的柏木扁担已压出第三道血痕。醉仙楼后院十二口青石水缸映着少年单薄的身影，水面浮着层薄冰，被他用葫芦瓢砸开时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今日的水混着冰碴子。“王掌柜掀开后厨门帘，两撇鼠须沾着酱汁，“扣你十五文。“
林七夜垂眼盯着青砖缝里的蚂蚁。昨夜子时打更声刚过，他就摸黑去后山砍了三十捆松枝，此刻掌心还嵌着三根木刺。三十七枚铜钱被随意扔在石桌上，最上面那枚边缘发黑，像是沾了陈年血渍。
“王叔，寒露天的井水本就凉。“鹅黄裙裾扫过满地碎冰，苏婉清提着药篮跨进后院，发间金步摇在晨光里晃出细碎的光，“您看七夜哥哥的手都冻紫了。“
少年下意识将手缩回袖中。三个月前父亲病逝时，这位药铺千金突然带着婚书上门，此后便时常借着送药的名义来找他。此刻她身上飘来的沉水香里，混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像他昨日在铁匠铺后院闻到的死老鼠味。
“苏小姐说的是。“王掌柜堆起满脸褶子，又摸出五枚铜钱，“只是这柴火......“
“我来取前日订的松香。“苏婉清忽然打断他，将药篮放在石桌上。林七夜看见篮底压着个青瓷瓶，瓶口渗出暗红液体，在松枝间洇出诡异的纹路。
少年肩头微颤。三天前他替苏家进山采药，在断魂崖为救只白狐险些坠崖。当时系在腰间的麻绳突然断裂，是祖传的墨玉佩闪过青光，才让他抓住岩缝间的老藤。
“七夜哥哥，擦擦汗吧。“素帕拂过脖颈，林七夜闻见帕角浸着苦杏仁味。他后退半步撞翻竹匾，干辣椒滚落满地，在苏婉清绣着银丝合欢的袖口染出点点红斑。
药铺伙计的惊呼从街角传来：“小心头顶！“
林七夜抬头时，檐角垂落的冰棱正朝他眉心坠下。腰间玉佩突然发烫，他鬼使神差地侧身避开，冰碴擦着耳廓划过，在青砖上炸开晶莹的碎末。
“你的耳朵......“苏婉清指尖抚过他渗血的耳垂。少年猛地攥住她手腕——那冰凉的触感，与三日前麻绳断裂时缠上脚踝的毒蛇一模一样。
“苏小姐！“药铺掌柜在街对面挥舞账本，“您要的龙血藤到了！“
林七夜瞳孔骤缩。药铺伙计抱着的木匣里，暗红藤蔓正渗出粘稠汁液，在雪地上腐蚀出缕缕白烟。他认得这是《百草经》里记载的“鬼缠藤“，只生长在万人坑附近。
“我替您拿进去。“少年抢先接过木匣，腐臭味冲得他太阳穴突跳。转身时瞥见苏婉清从袖中抖落些暗红花瓣，正是他坠崖那日在崖顶见过的奇异花朵。
日头爬上柳梢时，林七夜蹲在镇外小溪边清洗药锄。冰水刺痛掌心的伤口，却让他更加清醒——方才在药铺后院，他亲眼看见苏婉清把鬼缠藤汁液滴进酒坛，而那坛酒正摆在王掌柜的案头。
“小兄弟，买黍米糕吗？“卖糕老汉的独轮车吱呀作响。林七夜摸出三枚铜钱，忽然发现老汉脖颈有圈紫黑勒痕，像被极细的银丝勒过。
黍米糕的温热让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嘱托：“苏家当年救过我的命，这婚约......“话未说完便咽了气。林七夜攥紧胸口的墨玉佩，玉石突然微微震动，在阳光下现出内里流转的混沌光纹。
暮色染红云层时，少年再次来到断魂崖。他摸着岩壁上深深的老藤勒痕，忽然听见头顶传来碎石滚落声。鹅黄色裙角在崖顶一闪而过，系在腰间的麻绳毫无预兆地断裂！
下坠的狂风灌满衣袍，林七夜拼命挥舞手臂。指尖触到岩缝里伸出的枯手时，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那是个挂在藤蔓间的灰袍老者，胸口插着柄生锈匕首。
“抓住......“老者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林七夜抓住他枯瘦的手腕，两人吊在半空摇晃。玉佩突然迸发青光，老者浑浊的眼中爆出精光：“太虚......混沌......“
崖底传来轰鸣声。老者用最后力气将某物塞进林七夜怀中，枯手在他眉心一点：“跑！“
少年坠入深潭的瞬间，看见崖顶站着个鹅黄身影。苏婉清裙摆染着夕阳的血色，正将什么物件抛下悬崖。那东西擦过他眼前时，林七夜看清是半截带着齿痕的麻绳。
夜幕降临时，浑身湿透的少年从潭底爬出。怀中多了本湿透的古籍，封面《太虚炼体篇》的金字正在月光下渐渐显现。他翻开首页，见朱砂批注写着：“混沌灵根者，需经九死淬体......“
远处传来狼嚎。林七夜握紧生锈的匕首，发现刃身纹路竟与玉佩边缘的刻痕完全契合。当他用匕首割开挡路的荆棘时，暗红汁液溅上玉佩，玉石表面突然浮现出密密麻麻的蝌蚪状铭文。
归途经过醉仙楼后院，林七夜听见王掌柜正与人密谈：“苏小姐给的药真管用，那小子今日......“他贴着墙根靠近，忽然嗅到浓重的血腥味——窗缝里渗出暗红液体，在地上凝成诡异的符咒图案。
辰时的阳光刚爬上苏家药铺的鎏金匾额，林七夜肩头的麻绳已勒进结痂的伤口。他站在青石台阶前，看着药铺伙计将二十筐新鲜茯苓搬进库房，蒸腾的药香裹着股若有若无的腥甜。
“七夜哥哥辛苦了。“苏婉清提着裙裾跨出门槛，鹅黄襦裙上绣着银丝忍冬纹。她掏出素帕要擦他额角的汗，少年却侧身避开，背上的药筐撞得门板哐当响。
“苏小姐，最后一筐放在哪？“林七夜盯着库房梁柱上新挂的八卦镜。铜镜边缘沾着暗红朱砂，正对着他腰间墨玉佩的位置。
苏婉清腕间银镯叮咚作响：“父亲在后院等着验药呢。“她转身时，发梢扫过少年手背，凉得像深井水。林七夜跟着穿过回廊，发现墙角新栽的曼陀罗开着惨白的花——这种致幻的毒物，不该出现在医家药圃。
药碾子的咕噜声从厢房传来。苏大夫握着烟袋站在廊下，青灰长衫沾着丹砂，袖口隐约露出道结痂的抓痕。“夜儿来啦。“他咳嗽着指向西厢房，“把龙胆草摊在竹匾上晒。“
林七夜弯腰搬动药筐时，墨玉佩从衣襟滑出。他敏锐地捕捉到身后突然加重的呼吸声——苏婉清正盯着玉佩，涂着丹蔻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这株雪莲品相真好。“少女忽然贴近，冰凉的手指拂过他颈侧。林七夜浑身紧绷，昨日断魂崖下的画面骤然闪现：苏婉清抛下的半截麻绳，断口处整齐得像被利刃切断。
药房突然响起瓷瓶碎裂声。苏大夫的怒喝震得窗纸簌簌作响：“说过多少次，鬼缠藤要单独存放！“
林七夜透过窗缝望去，地上流淌的暗红汁液正腐蚀青砖。三个药童跪在毒液里瑟瑟发抖，他们裸露的脚踝布满紫斑，与卖糕老汉脖颈的勒痕如出一辙。
“父亲最近在研究古方。“苏婉清递来青瓷茶盏，盏中浮着朵干枯的蓝萼花，“七夜哥哥尝尝冰荷茶。“
少年接过茶盏时，玉佩突然发烫。他假装失手打翻茶汤，看着液体在青石板上腾起白烟。“可惜了西域进贡的冰荷。“苏婉清叹息着蹲下收拾碎片，发间金簪擦过他腰间玉佩，发出细微的铮鸣。
后院忽然传来重物倒地声。林七夜冲过去时，见个杂役仰面倒在晒药场，七窍渗出的黑血引来大群绿头苍蝇。苏大夫正在验尸的右手戴着银丝手套，指尖捏着半片暗红花瓣。
“误食毒草。“老人扯过白布盖住尸体，布角露出截紫黑的手指，“婉清，取化尸粉来。“
林七夜盯着尸体腰间晃动的木牌——那是醉仙楼跑堂的标识。昨日王掌柜窗下渗出的血符，就是用这种人的血画的。他后退半步，后腰撞上晒药架，整排竹匾哗啦啦倾倒。
“小心！“苏婉清突然扑来。少年本能地抬手格挡，却见她袖中滑出柄银刀，正对着他心口位置。电光石火间，墨玉佩迸发青光，银刀擦着衣襟划过，将晒干的龙胆草齐根削断。
药香突然变得刺鼻。林七夜看着满地狼藉，发现被斩断的草药断面渗出蓝紫色汁液——这根本不是龙胆草，而是剧毒的七星海棠。
“七夜哥哥没伤着吧？“苏婉清捡起银刀，刀身映出她眼底流转的暗红，“父亲新制的采药刀，果然锋利。“
正午的蝉鸣震耳欲聋。林七夜蹲在药铺后院清洗药锄，冰凉的井水让他想起坠崖时的深潭。墨玉佩在水面投下奇异的波纹，隐约可见内里游动的蝌蚪文。
“小兄弟要买金疮药么？“卖货郎的扁担压着包牛皮纸。林七夜瞳孔骤缩——纸包边缘露出的暗红花纹，与苏婉清袖中掉落的毒花瓣一模一样。
他摸出两枚铜钱，指尖触到货郎掌心厚厚的茧子。这分明是练剑人才有的虎口茧，寻常货郎怎会如此？对方突然收紧手指，铜钱边缘割破少年指尖，血珠滴在玉佩上泛起青光。
“当心热毒攻心。“货郎笑着松开手，露出腕间赤蛇刺青。林七夜认得这个标记——三日前在断魂崖底，那个垂死老者胳膊上也有同样的图案。
暮色染红屋檐时，林七夜借故留在库房清点药材。他蹲在装鬼缠藤的木箱旁，发现箱底刻着诡异的符咒——与醉仙楼窗下的血符轮廓相同。指尖刚要触碰符咒，门外突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这箱要送去地窖。“苏婉清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林七夜闪身躲进药柜阴影，看见两个杂役抬着木箱往后院去。他们脖颈后都有紫斑，走路姿势僵硬如提线木偶。
月光照亮地窖铁门时，林七夜已藏在梧桐树上。他看见苏大夫父女站在窖口，二十几个木箱整齐排列，每个都贴着黄符。苏婉清解下腰间玉佩按在石门凹槽，那玉佩竟与他的一般无二，只是色泽血红。
突然有人捂住他的口鼻。卖货郎阴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子，你想知道那些箱子里装着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