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流溢,映照得佛寺熠熠生辉。
廊下摇椅之上,一位老和尚悠然躺着,喃喃自语:“佛曰不可说!”
郑岑芳将茶斟满杯,终是按捺不住,启唇问道:“大师,他在里面吗?”
“在或不在!在于不在,皆取决于你。”
郑岑芳凝视着寺院四周,若有所思。她一路艰辛打听,终是寻至此处,可惜,在此居住月余,却未曾见他一面。
三年前于江夏分别,原以为再无相见之机,抑或会是仇人相见。可时至今日,她竟主动寻他,只为求得一个说法,或是再听他说一次大话,亦或是让他再摸一次头。
老和尚转过头来:“五年前,他就来了。”言罢,转身又睡了过去。
郑岑芳猛地一愣,心中思忖,五年前,绝无可能,三年前才在江夏见过他,倘若他未曾出寺,那三年前自己见到的又是何人。
郑岑芳再也坐不住了:“老东西,别睡了,再不告诉我他在何处,定要拆了你这破庙。”
“呵!五年前,李施主初来此地,也说过此般话语,李施主总道大殿破旧需得翻新,故而拆旧盖新。”
“大师,我只是想见他一面,过分吗?”
“佛曰:不可说。”
这是郑岑芳来到这里听闻最多的一句话,究竟有何不可说?她不停追问,却无人应答。寺里的每一位和尚见了她,都避之不及,只因她是女子。“女施主,阿弥陀佛。”每次听到这话,她便不再为难他们。原本佛门清净之地,不让她留宿,可寺里的大师傅却破例让她住在后山的小屋。“后山本是寺里的菜园,以前有一位看园子的老师傅,老师傅圆寂后,小屋一直空着,女施主若不嫌弃,可暂住于此。至于女施主所问,老衲无法回答,佛曰不可说。女施主若有闲暇,可来寺里多听听讲经,说不定能自行悟得答案。”自那日起,她除了午膳、晚膳,便是欺负偶遇的和尚。“小和尚,你拿的是经书吗?可否借我一阅?”
“师傅不好了,经书……女施主拿经书往香炉里扔。”“唉——”
“师傅,女施主……”
“老和尚,你找我?”她就那般趴在桌上,以手抵头,望着大和尚。
“施主,老衲乃出家人。”
“嘿!这大光头,怎的不反光呢。”说着,她便伸手去摸那光头。
“阿弥陀佛!”
自那以后,所有和尚望风而逃,转身离去,被抓到的也都设法快跑。
约莫五年前,他来了。清晨,师弟去开山门,见他醉倒在门口。佛家之地,实难容他这等世俗之人,可师弟怎么都唤不醒他。我听闻师弟呼喊,出门瞧了一眼,也不知为何,总觉得似曾相识,许这便是因果业报。我在庙里住了近二十年,他终究还是找来了。
“后来呢?”郑岑芳吃着素面,听他讲述着他的故事,这怕是她头一回从他人之口了解他,每一个细节她都想听。“再来一碗。”
我让师弟扶他进来,毕竟那天下着大雪,放任他在外,恐会冻饿而亡。可他浑身酒气,又怕惊扰了菩萨,便将他安置在后山。
“便是我住的那间小屋。”
他睡了两日,醒来头一件事,便是将院子里的菜全都拔光。他言自己不白吃他人之饭,既然留他过夜吃饭,他就干点活抵饭钱,便帮我们把院里的菜都拔光了。望着光秃秃的院子,他忽地笑了,他说这样的院子才配我们的发型。
“大师,不如我也帮你们干点活吧,您告诉我他在何处?”
“庙不大,女施主何不自己找找看。”
郑岑芳倒是想过,可即便找到他又能如何?说些什么?该问他何事?他决定之事,从未有过更改的可能。三年前,他近乎癫狂地狂笑了一夜,喝遍了三条街。她知晓他定是遭遇了事,次日话都未说,人便消失无踪。她只是隐约忆起他曾提及的这个地方,他常言自己信佛,可惜六根不净,守不住清规戒律,贪杯好饮,佛门不收他。后来方知,并非因清规戒律,而是因其出身道门,祖父乃是当今正一的当家祖师,按理说他日后可是要接任天师的。又怎会让他入佛门,所以,他发狂的那一夜定是窥破了天机,至于这天机究竟为何,她想要知晓。
“您可曾听他提及过什么?诸如他的身世,他的命数?”
大和尚坐起身子:“佛曰不可说。”
“那便是知晓了,他总言自己活不过五十,四九当是终数,究竟为何?”言罢,一指寒风掠过和尚眼前,远处的铜钟正儿八经地被隔空敲响,凛冽的剑气击在十米开外的铜钟上,她已失了耐心。
大和尚亦瞧出了,这一指夹杂着千万人的冤魂,乃是白骨堆积而成。
“女施主究竟从何而来?”
“呵!从来处来啊!”那玩世不恭的态度,加之和尚们的禅机妙语,竟说得如此顺口。
“唉,那口钟已然二十多年未曾响过了,二十多年前有一位屠戮万人的将军来到此处,只求和尚们能救一救他的爱人。这一生杀人无数,活着于他而言毫无意义,所有人都将他视作恶魔、怪物。唯有一人把他当成了人,为他煮了一碗素面。她说,她的家乡自幼便遭屠城,她一路讨饭至此,是庙里的和尚救了她。因她是女子,不能留在庙里,她便到山下卖素面为生。见到他时,她已病入膏肓,多年积劳成疾,回天无力。他带着她回到庙里,庙里的师傅言只要他能让三千铜钟不绝而响,便可救她。他不停地拼命敲,就用那把砍过无数人的刀不停砍着铜钟,可不论他如何敲,至多也只能将十几口铜钟一同敲响。最后,她还是走了,她未等到三千铜钟的绝响,他便在庙里住了二十多年,一直苦思如何让三千铜钟绝响。女施主,同样的问题,老衲想问问您。”
郑岑芳头一次站在大殿的筑基之上,她对逛庙毫无兴致,从未发觉,寺里竟有如此多的铜钟。“老和尚,你挺有钱的嘛,将这些铜钟拆了变卖一番,半辈子足够了吧。”
和尚终是坐不住了,即刻从摇椅上起身:“女施主,莫要动手,这些铜钟皆是善信捐助的,据说皆有百年以上,在下来此二十多年,从未想过……阿弥陀佛,老衲恳请女施主收手吧。”他怕了,上一个欲拆他的大殿,他未加理会,次日,大殿的门窗便没了,留下的立柱上写了两个字:通透。今日又遇一个要拆他铜钟的,倘若他不开口,估摸明日这些铜钟也只能剩下空架子了。估计还会留下两个字:清净。和尚怕了,从未见过这般人物,这是第二个。“女施主,是否欲知他为何会来此?”
“不想,我要知晓他在何处?”
“女施主不是刚言从来处来,欲知他在何处,便要知晓他如何而来。”
“有道理。”
转身翻下大殿的筑基,坐在摇椅上眯着眼,喝了口茶:“舒服,难怪你整日都躺在这,老和尚挺会享受的嘛,说吧,我听听。”
五年前,他醉倒在山门口……
“停,停,停,听过了,换一换。”
身后的小和尚抬头开了口:“师傅讲述的确实是李施主进山门的过程,可……师傅不知,是我为李施主换的衣裳,换衣裳时李施主说了一句……”
“唉~”
“何话?”
小和尚面带苦色,看看师傅,又瞅瞅郑岑芳:“李施主说:该走了,该走了。”
“何意?”
“小和尚不知,李施主似是有备而来,彼寺在穹山后峰,平日里鲜少有施主前来,那日还下着大雪,李施主应当就是冲着本寺而来。”
老和尚转身在树下的台阶上坐下:“是冲我来的,该来的总会来,该走的也无法挽留,该走了!”
“究竟何意?”
老和尚搓动念珠:“事情大约是三十年前。”
郑岑芳突然后仰:“越说越乱,你们这些和尚是不是总喜欢说一半留一半,所有事都让人去猜,猜不到呢,又跟你讲一堆道理以证一句话的意义,美其名曰叫悟,满口什么禅机已到,对了,他也常说此句,太累,就不能简单些,好懂又好记。”
“佛家讲因果,老衲便是那个因,至于果,李施主不愿承担的那个结局,我们称为业报。”
郑岑芳喝着茶听他讲述,还是莫要打断他了,继续说吧。
老和尚搓了好一会儿念珠:“三十年前,贫僧尚未出家,当时天下大乱,诸多地方皆在闹饥荒,家里的大哥率先饿死了,紧接着是小妹。实在没法子了,我与三弟出门讨饭,走了好些天都未讨到一口吃食,遍地皆是饿死之人。不知走了多少日,终是走到一个村子。进村不远的一户人家,家里仅有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三弟实在饿急了,便翻了进去抢了些吃食,女人拿着柴刀追了出来。我也急了,一把拉过三弟,女人不知何故突然倒地,柴刀恰好砍进了她的脖颈。我们只是想要一口吃食,不想饿死,却失手杀了人。我让三弟快走,我就那般坐在院子里等着村里的人去报官。那个时候,哪里还有官,无非就是乡绅大户说了算。我被村里自称是里长的人抓起来吊在了谷场上,本以为一切都结束了,终于不用饿着肚子活着了……”
郑岑芳险些睡着,这个因着实漫长……出家人,南无阿弥陀佛。“大师,您能快些吗?”
“唉,往事如梦已如幻。我仍记得那日是个正午,太阳甚大,我又饿又困,迷迷糊糊中,远处走来一人,是个道士,背着个布包坐在不远的石台上,一来便打听为何将我吊在此处。待我醒来时,已然被放了下来,还有吃食。里长言语讥讽,说是道长用他布袋里的药换了我一条命。我吃饱之后,立刻去谷场上见他。他坐在石台上为村里人治病,我走过去跪下谢他的救命之恩。他扶起我说我不该死在此处,这便是机缘。他言我或可改变这天下,亦或是让天下所有人都有饭吃,他今日救我一命可为日后天下格局做一个因,这方为道。倘若我真如他所想让天下得以改变,便是成全了他的大道。”
郑岑芳差点把杯子扔地上:“大师,这与他有何关系?三十年前他还……他才刚出生而已。”
老和尚摇头:“那个救我的便是他爷爷李在山。”
郑岑芳终于听到了些感兴趣的,顿时来了精神:“继续,继续,后来呢?”
“后来,我与他在村里住了好一段时日。平素我就在村里当佃户打工换两顿饱饭,晚上便与李在山住在村后的土地庙里。他与我讲了许多,还教我本事,日后遇到强盗土匪还能防身。我也终于知晓了,他所谓的大道是何。按他所言,这天下纷争不断,人们本可以不变应万变,可一人变,天下变。他欲凭借自身本事结束这天下纷争,可一人之力远远不够,他就……据李在山讲,他们家祖上留下了三本奇书,家祖有言如若天下需要,可打开其中一本逆势而为,如若太平盛世,李家后人不可为。”
郑岑芳终于听到了重点,如今想来,他应当也动了那三本书,他那脾气会听祖训?鬼才信。“如此说来,他偷看了那三本书?”
老和尚摇头:“何止偷看,他把三本书全烧了,如今他便是那三本书……这也是我见到他之后才知晓的。”
郑岑芳突然不想找他了,反倒对那个三十年前的故事兴致盎然:“那三本书写了什么?”
“无人知晓写了什么。三十年前,听李在山说过些许。本来此种事皆是祖上密事,不会对外人言。李在山说我与三本书有机缘,可因是祖上之物,故而不能给我参读,只是与我讲了些书里的秘法。李在山讲他也只翻看了一本而已,便得了窥天之力,而这开天眼的本事也不过是书里简单易懂的部分。李在山修习二十年,从推演术数,到五行奇门,终于得以开了天眼,只一眼便看到了因果。据他所说,此书为逆世之法,修习者先要舍弃自己本心大道才可修习,然后再以第二本顺势道法归于本心,成就不世大道基业。可李在山只修习了一本便无回天之力,他怕自己走火入魔,祸及天下,所以第二本从未翻开过,一生行医济世,只为赎罪,可最后……”
郑岑芳突然坐起:“李家人倘若每几年便寻一个修习三本秘法,是否就能独步天下了?”
“独幽晃晃六百年,修习秘法者一千多人,到李在山这仅有四人窥了天道。”
“那他呢?”
老和尚起身走向大殿:“晚课到了,女施主若想听,明日老衲再与你讲。”
郑岑芳猛地一愣:“什么嘛,干嘛,没讲完呢,我连夜拆了你的庙你信不信,回来老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