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智回房间后里面就传来撞击声,金属奖杯被他用力摔在木质地板上,但奖杯却先变形了。他拿着一个奖杯去砸另一个奖杯,接着又用脚去踹,直到柜子上只剩最后一个奖杯,这不是因为奖杯含金量有多高,而是在奖杯背面的一个地方,有父亲指纹的墨水印。
孙智终于是冷静了下来,走到电脑前在那个方格中选择了一段网址;http;/wpio/.edu/.uk,世界行星信息组织的官网,以收录人类历史上记载的所有天体为目的,将所有行星、恒星用最新的信息技术记录在服务器中,只要输入网址进入官网,在搜索框输入行星信息就能查询到这颗行星或恒星的实时影像和状态。
开普勒--310f就在那,历史记录上关于这颗行星的搜索记录甚至还没被回收站遗忘,上一次关于这条信息的搜索人身份还是孙跃,那份历史信息仅仅只有过去了几个月的余温,那时父亲还有操纵电脑的力气,父亲在鼠标上遗留的指纹现在还有,但孙智脑子又得抛掉那些,他只想着遗忘,让那几个月在自己的脑海中格式化。
明亮屏幕中间的搜索框:“开普勒---310f。”,接着孙智按下回车。
错误:“对不起,该恒星或行星不存在!”
暗红色大字浮在搜索框上方,孙智怀疑自己是不是输入错了名字,但反复确认后发现并不是,名称完全没有错。
“搜索引擎故障了?再试试。”
错误:“对不起,该恒星或行星不存在!”
“咦?嘶……”
孙智发现不行,于是调到历史搜索界面,点击上次孙跃搜索的记录,通过历史记录来调出开普勒---310f的资料。
错误:“对不起,该恒星或行星不存在!”
答案依旧没变,这颗行星不见了。
“啊?!”
孙智扶住额头叹气,对网站的事情感到烦恼,恨不得立马找到网络运营,把她给按在地上扇上几巴掌,但他觉察到自己没多少时间在脑子里说废话,就想象世界是透明的,线索会自动出现一个白色轮廓让自己去那找,如果有人帮他那就最好了。
他现在被困在一座封闭迷宫里,出去是一种奢求,最后那一点责任把他死死按在了椅子上,像被土埋在自己的坟墓里,上面的红色字体时时刻刻在告诉他:你找不到的!
“找到了孙智!”
苏星猛地冲进房间里来,门把手也没拉就进来了。
“孙智,我找到文明终点了!”
“什么……在哪?”
“在周教授那,他有一篇关于文明终点的论文,他是专门研究历史的,你可以去找他。”
“讲什么的?”
“叫《论人类社会的其他潜在规律与文明终点》,内容比较复杂,你稍微看看后自己亲自去找他吧,他几个小时后就要在大学里面演讲。”
“好!”
孙智从没如此忙碌过,除去高考和中考,他从没为一件事这么尽职尽责过,从一个地方奔波到另一个地方,动用自己能找到的所有希望,只为了有个安慰,他早就意识到了这点,他本来可以坐在家里喝上几口茶看看剧,他的工作时间允许他干这个。
但在他内心的最深处,有一个沉在内心海洋海底的船锚,任何东西都会被海水冲走,但唯独这个锚不能,苏星也只能把自己对他的爱意系在这一个小锚的另一端上,她不敢系太多,她怕放多了,这最后一个锚也会被水冲走,到那时,他也许会成为一个心理上不太像人的东西,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他才会这么在乎父亲的死因,但也仅仅是在乎死因了,因此,他也只有这一个理由驱使他来到大学。
………………
大自然的头顶本来就是阳光,阳光很多,多到能紧密排列在一起,每个光都是一种长条状,以阵列的形式排满了大自然的绿色天花板,于是整个绿色木板墙壁的讲堂都变成了一种非黄即绿的环境,环境中的一侧有一颗通天的黑色大树,在那颗像是黑色的大树的黑板下,一个古老智者正在分享一些大自然之外的东西,只是默默地讲述,不会有情绪,也不会有行为。
“我们认为,不受限制的权力是带有暴力性质的,并且是纯粹的和简单的。除了在一些退化的、极限的意义上事实可能如此之外,这完全不能算作政治权力的运作。纯粹的暴力更多是一种物理力量而不是政治。在我们看来,只有政治参与者行动的约束条件以及在这些约束条件下指导他们行动的策略,才构成政治的本质,这是古丁与克林格曼说的。”台上老人说道。
“集权为什么会自然而然的诞生?按照您的理论,为什么大多数民主最终都会演变为集权?”一名学生发问。
“我们可以从一个很简单的角度想,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因为人是自私的,人会为了自身利益去行动,而行动有意义的前提是自由,只要有一个环节是自由的,那么集权就必然诞生,就好比古希腊,古希腊过个一千年照样会成为古罗马,会诞生属于他们自己的皇帝,迟早会有人起兵造反,因为他有这个招兵买马的自由,也说明希腊政府不靠谱,但记住啊,有自由不代表他真的能成事。”
“所以才会有卡扎菲,才会有萨达姆,甚至还会有墨索里尼,因为人会揽东西,揽到自己手上的东西就不会随便发放了,像孟德斯鸠说过,一切权力拥有者,皆会滥权。但大多数人可不会这么看下去,等时候到了,不少人会因此揭竿而起,推翻一个又一个政权,所以集中是人类本性的驱使,但这种驱使是不稳定的,群众会马上将这种本性导致的行为即时制止,所以按照最理想的情况……自私诞生民主,奉献才会诞生集权,这就是我想表达的。”
“那在什么情况下,集权会变得稳定呢?或者能让所有人都从本能上喜爱奉献呢?”又一名学生发问。
“不可能的,有那功夫不如想想怎么让联合国有用些,从生物学上讲就不可能,我们用的又不是同一个大脑,哪有那么多人会跟自己过不去,不过,除了推广奉献精神还有一些另外的特殊情况……那就是科幻的范畴了,不在我们这节课题的讨论范围内……我们下周再见。”
其他人陆陆续续走出敞亮宽大的讲堂,孙智由此联想到洗手池里的塞子,人群有点像是打开塞子后的水流,但其中只有孙智没有动,就像是人海中一块不动的礁石,在慢慢靠近那名面容像枯木般的眼镜老人。
“周教授您好。”
“哦,你好。”
“您的理论角度很新奇,是从一个特殊的视角来解释这个理论,这让我对您的学问十分感兴趣。”
“你是第一次研究历史吧?”周佺打断孙智,“除去你高中之前的时间。我那些说法就是在以前的书上换了个词,叫法当然不同了,但意思翻来覆去还是老样子,冷饭热炒。”
“不知您现在是否方便,我能向您请教一些东西吗?”
“不好意思,不太方便,你应该比我女儿小一些,她晚上得非得拉着我去陪她看演唱会哈哈……你也许可以下个星期来,我肯定会回答你的,现在像你这么谦虚礼貌的不多咯。”
说着,周佺就游离神外了,像是把孙智当成了儿童,这让孙智说话的声音变得更小了,他变得有些不自信,眼看机会马上就要流失了,他直接问出那个问题。
“那您……知道什么是文明终点吗?”孙智终于还是问出来了,问出来时他自己还怀疑这是心里在默念,怀疑周教授没有听到。但现在周佺一直盯着自己,刚才看自己的那种轻蔑目光消失了。
“你知道文明终点?”
“我从我父亲那里听说的,他叫孙跃,您认识他吗?”
“认识啊,我认识他,他现在怎么样了?”周佺转而变得亲切了,一转刚才游离神外的样子。
“他上周刚去世……”
“哦……抱歉,我之前和他还是酒友,我和他有段时间没联系了,没想到他身体这么千疮百孔了,唉……你父亲做的事现在很少有人做了,他是不愿意把担子给你的,到了你们这一代就终结咯。”
对于询问父亲的去世,周佺有些抱歉的样子,他看看天花板又看看黑板,最后终于是想出了那个补偿,“嗯……要我和你解释一下什么是文明终点吗?”
“请。”
孙智找了一把木头椅子在旁边坐下,周佺也在讲台上坐下。
“好,你觉得一个社会中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吗?”
“法律和条例吗?”
“法国宪法每年都会大改呢,不是。”
“是所有人心中的规范和道德吗?”
“更不是,这个变得更快。”
“那我得想想。”
“给你个提示吧,你认为,在人类文明从公元前35世纪到现在21世纪5000年的宏观尺度上,人类社会呈现出的最明显的某种趋向是什么?”
“生产力?”
“那在远古社会,生产力是怎么决定社会形态的?你举个例子。”
“交通闭塞,经济又不发达,结果就诞生土皇帝?”
“很好,你已经知道了什么东西能从根本上改变社会,我认为,人类社会形态可以总共划分为三个阶段,与传统的五种版本不同,我用我的说法讲给你听。”
周佺从包里拿出笔记本打开。
“第一阶段就是远古时代,这是压迫与奴役的时代,人与人互相压迫奴役,没有自由,生活质量就更别说了,大部分的资源属于极少数人,皇帝和贵族尽情花天酒地,血统和礼教就是他们的皇座,让他们从出生开始便是一切权利的巅峰,足不出户就奴役了半数以上的人口,哪怕是19世纪也属于这个范围。”
周佺往后翻一页。
“第二阶段是民主与公正的时代,也就是我们现在新时代,社会资源慢慢属于大多数人,而社会资源主要体现在权利上,随着生产力增加,权利和资源会像不断增大的沙堆一样慢慢分布均匀。”
“可是现在穷人也不少啊。”孙智说。
“远古时代的残留嘛,比如我刚才讲的民主会很容易向集权异化,期间会因为精英阶层本身的集权导致沙堆摊不下来,导致像是法西斯那样的独裁,以及资产分不匀。”
“那还有一个阶段呢?”
“而第三阶段就是你要找的文明终点,我们无法想象那是个什么样的时代,很多科幻小说就在做这件事。”
“那他们找到了吗?”
周佺摇了摇头,扶了扶那厚重的黑眼镜。
“无一例外,没有一个说法是完美的。”
“这样的时代没有任何特征吗?”
“有,我们可以试试看窥探那样的社会,可以确定这样的社会始终保持这样的一个稳定形态,等生产力增加到资源超过每个人的需求,每个人都会有多余的可支配资源,所有资源会完全过剩,甚至包括创新资源,除非外力介入……生产关系就是沙堆,内部个体产生的集权都无法阻止沙堆摊开,因为你不论怎么抢别人的东西也无法让别人变饥饿,在这样的社会中,每个人都是吃饱了的人,这样的社会形态会一直稳定下去,直到人类消失,这就是文明终点。”
“永远无法停止吗?”
“永远无法停止,时间的车轮会突然撞上一堵墙,这堵墙绕不过去,也跨不过去,只能后退和坐在原地,要么有外力介入,要么人类灭绝,只有这两种可能,文明终点才会结束,但那堵墙却绝对不会消失,它会一直在那里,等待下一次撞击。”
“那不应该是共产社会之类的吗?”
“是相似,但他们都想少了或想偏了,文明终点绝不可能这么简单,这样的社会,所有人都是吃撑的人,不论物质,不论精神。”
“可是真的存在什么饱和吗?如果个体的需求过大,比如一个人想要统治世界怎么办?”
周佺用那双快要干枯的手撑住嘴巴,摸了摸脸。
“我不知道……孩子,我们不是政治家,也不是管理学者,我们只是几个学历史的,通晓几千年历史听上去挺高深,实际上就是给统治阶级绣花的。”
说道这,周佺把最后一支笔放进挎包,用深色褶皮的手慢慢拉上拉链,中间没说一句话,似乎呼吸也停止了,孙智能感觉到,他视线虽然一直在包上,但其实一直盯着自己,又或者其实是通过他盯着某些更深奥的东西。
“我们都是孩子,你是孩子,我也是孩子,在这五千多年的老怪物前我们都是孩子,它太狡诈了,太老奸巨猾了,我们几个孩子能推导出什么呢?孩子怎么可能知道大人要做什么呢?”
说到这,周佺叹了叹气,转头看向天花板,准备要走了。
“这不就是历史学家的工作吗?我们总能通过一些方法知道吧?比如刚才您推导出了文明终点,也可以继续推导下去,历史它就在那,又不会长腿跑了。”
周佺把手从干枯的脸上放下来。
“科学才诞生多久?近代辩证思想才诞生多久?我问你。”
“三百年?”
“从来没有人能准确预知历史,历史唯物也不行。”
“那些有先见之明的领袖们不是可以做到吗?20世纪不少先见之明的人不就能在一战后预言二战。”
“那预言的历史才多少年,20年的尺度,一个人一生能经历四次,对于人类动辄一千年历史来说,20年也就是放几天假,而我们要预测的文明终点,它甚至可能是一千五百年后的产物。”
“再长就不行了吗?总有一些人能看到未来吧?”
“你得想想,在那个年代,还有多少人认为二战不会爆发,各种各样的结果被一个个人从形形色色的嘴巴里说出来,就像投掷一百个飞镖,总有一个会扔中靶心,预言已经失去了他的意义,和路边的擦过的厕纸已经没区别了。”
“那……就和猜谜一样?”
“可你不会猜谜,也许你们这一代就能得到答案。”
孙智深吸一口气,他的眼中仿佛有了光芒,仿佛有了希望,他眼中的光芒一直持续到晚上才消失在他的视网膜中,这很难得,对于他来说,没有光芒能持续一个小时,他也知道了这一趟总归是没白来,回去后他终于可以彻底放下千斤重担了,可以睡一个几周来最好的觉了。
“这样的时代……还有多久会来?”
“很可能已经开始了,也很可能要到1000年后,别忘了呢,它还在绕着地球转。”
“谁?”
“黑天鹅,它还在绕着地球转,以后也会继续转动下去,没准多转几下,历史就会证明我们是错的。”
“真要是说出这个理论,恐怕没多少人会认同,去谎言运动还没结束呢,现在说这些是不是有点敏感?”
“认不认同是迟早的事,话说你现在不仅仅只有这一个问题吧?”
孙智被周佺的洞察力震惊了,于是他便把父亲的遗书、有毒的茶叶、查不到的行星都说了出来。
“你这个……有点难搞,其他两件事我也没头绪,但行星消失这事我有点线索。”
“什么线索?”
“行星之所以会消失,按照你讲的,可能是因为这颗行星的源资料来自NASA的数据库,如果NASA的数据库出了问题,那行星才会消失。”
“你认识NASA的人吗?”
“我……好像真没有。”
“那我有时间就去订美国的机票。”
“你一个人不认识怎么查?你父亲是我好友,我帮你找找关系,也许能找到NASA的人,但能查到多少我也没把握。”
“谢谢,这就足够了。”
孙智走了,周佺走了,两人出门后就往相反的方向互相离去,地球的文明阈值也因此降低至正常。文明阈值是衡量文明进度的一个“标准”的工具,分为红黄绿三个程度,当孙智与周佺两人刚讨论完文明终点时,地球的文明阈猛增至红色,在银河盘中央平面以北或以南大约1700光年处,在位于猎户座旋臂靠近内侧边缘,距离银河系中心大约2.7万光年的地方,地球向整个超星系团发出了警报,红光照亮了整座银河系。
距离上一次红色警报已经过去了135年,那次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地球与贝拉特里克星系的影子互相交换,现在距离超光速航行时代的影子到达地球还有10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