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那是什么?恍惚间,汪嗣哲好像看到了他与沈翎漪一起,面对着父亲满墙的公式和未解出的算章......
算了,许是昨晚没休息好罢,一下子从寒带跨越到热带,就算是再怎么康健的身体也会稍有不适。他回头,抬眸望向沈翎漪,女人身着一身丝绸白裙,露出一双纤纤玉手,水葱似的手指正捏起一朵接一朵的小花茉莉向盛满水的香钵中轻送,晨露微微打湿了她额前的碎发。
香通寺的晨钟撞碎最后一丝夜色时,沈翎漪的铜钱吊坠突然发烫。她转头看向正在合十礼拜的汪嗣哲,发现他银链悬着的半枚铜钱正在震颤,青石板上的双影竟如磁针般相互吸引。
“汪先生也信这个?“她指着功德箱上斑驳的《心经》拓片问。汪嗣哲投币的手势带着实验室特有的精准,但当那枚1973年铸造的寮国硬币落入箱底时,沈翎漪耳蜗突然灌入高频蜂鸣——就像十二年前实验室爆炸新闻里,监控录音中那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他转身时带起的风掠过她手背,僧袍广袖间突然有松香爆燃的气味。“家父常说,数学才是真佛。“这话尾音尚未落地,沈翎漪忽觉左腕旧疤突突跳动,那处十二年前被碎玻璃划伤的皮肤,此刻竟与汪嗣哲锁骨下的疤痕产生灼热的共鸣。
暴雨来得毫无征兆。汪嗣哲拽着她退向檐角的动作过于迅疾,以至于沈翎漪的茉莉花簪蹭过他喉结。在肌肤相触的刹那,她清晰看见他瞳孔里掠过实验室爆炸的橙红焰色——但转瞬即逝,快得像古寺飞檐上滑落的雨珠。
“当心。“他虚扶在她腰后的手掌沁着冷汗,白衬衫第三粒纽扣的反光里,沈翎漪恍惚看见少年时代的汪嗣哲正在雷峰塔下奔跑。这个画面带来的眩晕感如此真实,竟让她踉跄着撞上绘有“生命之树“的壁画。
汪嗣哲的手帕带着硝石与雪松的气息。当他替她擦拭溅上颜料的指尖时,沈翎漪发现他腕骨内侧有细密的电子表烫痕——与当年汪导实验日志里提到的“时空计量器灼伤“如出一辙。更离奇的是,那些疤痕正在随暴雨节奏泛出荧蓝微光。
“这雨...“他忽然贴近她耳畔,呼吸间有佛前长明灯燃烧的味道,“闻起来像父亲实验室的液氮泄漏。“沈翎漪刚要反驳,忽觉舌尖泛起金属的腥甜,那是种曾在香港茶餐厅镜像里尝过的滋味——当少年汪嗣哲将芯片藏进菠萝包时,玻璃倒影中的她也莫名牙根渗血。
老僧递来的姜茶蒸腾着白雾。汪嗣哲接过陶碗时,袖口滑落的银链突然缠住沈翎漪的檀木念珠。在珠串相绞的瞬间,她太阳穴突跳着闪过画面:穿着防护服的汪导正在壁画前埋藏胶卷,而少年汪嗣哲躲在经幡后记录坐标,左耳后贴着同样的降压贴。
“小心烫。“他托住碗底的指节有细密针孔,沈翎漪想起昨夜造纸坊里,那些注入红色纸浆的银色导管。当两人的小指在碗沿轻触时,积雨云深处突然传来象鸣,震得茶汤泛起奇异的驻波。
汪嗣哲突然用寮语念了句偈语。沈翎漪虽听不懂词义,却感觉后颈汗毛竖立——就像十二年前西湖断桥边,那个暴雨中的少年拽开她时,空气被闪电劈开的颤栗。此刻他睫毛上凝着雨珠,垂眸吹凉茶汤的模样,与实验室照片里专注调试仪器的汪导惊人相似。
雨幕中传来木鱼声。汪嗣哲循声望向西侧佛塔时,沈翎漪注意到他虹膜边缘泛着不自然的金环——那抹金属色泽,正与功德箱里那枚1973年硬币的包浆完全一致。更诡异的是,当她的目光追随着木鱼声源移动时,铜钱吊坠突然转向相反方向,扯得红绳在肌肤上烙下细痕。似有东西拽的她生疼,心弦震动......
这时候,一阵古怪的旋律在她心底蔓延,好像诉说着一个古怪的故事。
“想去看看制香工坊吗?“他忽然提议,沾着茶汤在石柱上画出迷宫路线。沈翎漪看着水痕在暴雨中扭曲成拓扑图形,突然听见自己说:“不如去看大象。“这话脱口而出的瞬间,汪嗣哲的银链应声断裂,铜钱坠入积水激起的涟漪,竟呈现出幼象踩过雨林的蹄印图谱。
弯身拾取铜钱的姿势,让他后颈的菩提叶刺青完全暴露。沈翎漪鬼使神差地伸手触碰,却在指尖将触未触时,看见那枚青黑色叶片突然渗出细密汗珠——就像当年新闻照片里,汪导防护服面罩上凝结的雾霜。
暴雨在香炉腾起的烟雾中转弱。汪嗣哲直起身来,将拾回的铜钱轻轻按在她掌心。两枚残片相扣的刹那,沈翎漪听见佛殿深处传来纸张燃烧的噼啪声,那声音的频率竟与香港茶餐厅收银机打印小票的动静完全一致。
“你知道寮国驯象师最擅长什么?“他忽然倒退着走入雨帘,银链在指间绕成莫比乌斯环。沈翎漪握紧发烫的铜钱,看他在大象浮雕前转身,淋湿的白衬衫透出肩胛处的手术缝合痕迹——那是种超越时代的生物工程缝合技法,她只在汪导未发表的论文插图中见过。
老僧敲响铜磬的余韵里,汪嗣哲向她伸出的手掌悬停半空。雨珠顺着指尖坠入铜钱中心的方孔时,沈翎漪突然明白:这场暴雨从来都不是偶然,而是二十年前某个方程求解至今的余震。
天气见好,两人从寺庙中出来,驱车前往大象营地......
薄荷绿的老式甲壳虫在红土路上颠簸,仪表盘裂痕里嵌着几粒寮国砂金。沈翎漪蜷在副驾驶座,看汪嗣哲握方向盘的左手小指悬空——这个克制而矜贵的姿势,与十二年前西湖畔执伞少年收拢伞骨时的弧度如出一辙。
“后座有冰镇洛神花茶。“他忽然开口,腕间的银链随转弯滑向变速杆。车载音响淌出失真的邓丽君,混着空调口竹编香囊漏下的沉香末,在沈翎漪鼻尖织就一张细密的网。她伸手取茶时,发现保温箱底部压着泛黄的香港地图,茶餐厅位置被红笔圈成克莱因瓶的形状。
车轮碾过野菠萝丛的刹那,汪嗣哲突然单手解开衬衫第三粒纽扣。后视镜里闪过他锁骨下的疤痕,沈翎漪的铜钱吊坠应声发烫。颠簸中地图滑落,露出背面用拓扑函数标注的象群迁徙路线,墨迹未干处还沾着香通寺的香灰。
“雨季的红土会唱歌。“他忽然摇下车窗,湿热气流卷着远处象鸣扑进车内。沈翎漪循声望去,见后视镜边框卡着半片菩提叶,叶脉在阳光下投射出迷离的经纬网格。甲壳虫驶过积水的弹坑时,汪嗣哲的右手虚护在她身前,这个动作让仪表盘上的砂金突然开始共振。
拐弯处窜出只翠冠卷尾蜥,汪嗣哲急打方向盘的动作精确如实验室操作离心机。沈翎漪在惯性中撞向车门,额头将触未触玻璃的瞬间,瞥见他后颈刺青荧蓝微闪——那抹光泽正与后座《金刚经》扉页的荧光批注同频。
暴雨前第一声闷雷炸响时,汪嗣哲突然关掉音乐。沈翎漪听见他指节敲击变速杆的节奏,竟与昨夜纸浆池的捣纸声完全一致。挡风玻璃上“佛祖保佑“的褪色贴纸突然剥落半角,露出底下蚀刻的极坐标方程,参数正是幼象伤口的经纬度。
“还有三公里。“他摘了墨镜卡在遮阳板,镜腿磨损处闪着钨钢冷光。沈翎漪注意到后视镜挂着的转经轮突然逆旋,而仪表盘砂金在红土路的震颤中拼出大象蹄印的拓扑模型。当甲壳虫碾过横卧的柚木时,汪嗣哲忽然轻笑:“这车是父亲改装的——用1973年的超导线圈。“
阳光在湄公河面织就金绡,沈翎漪踩着露水浸湿的木桥,看汪嗣哲的白衬衫在象群间忽隐忽现。他握象铲的姿态像执手术刀,可当受伤幼象发出呜咽时,那柄精钢锻造的工具竟从他指间滑落,在泥地上敲出细碎的颤音。
“后腿化脓了。“沈翎漪跪坐在红壤上,丝绸裙摆浸透了血水和草药汁。幼象粗糙的皮肤擦过她腕间铜钱,吊坠突然发烫如熔化的银器。她将捣碎的龙脑叶敷上伤口时,余光瞥见汪嗣哲正在研磨的膏药里掺入某种银色粉末,晨光里闪动着星子般的光泽。
幼象湿润的鼻尖忽然抵住她掌心。沈翎漪在它瞳孔倒影里看见两个自己重叠:此刻沾着草叶的妇人,与十二年前蹲在西湖边为流浪猫包扎的少女。而镜面另一端,白衬衫染尘的汪嗣哲正弯腰递来纱布,他腕骨凸起的弧度与当下这个动作完美契合。
“弹片锈蚀引发感染。“汪嗣哲用镊子夹出腐肉中的金属片,语气像在解读某种古老文字。他衬衫第三粒纽扣映着幼象伤口的血光,沈翎漪突然发现那粒贝母纽扣的月牙缺口,与象夫腰间铜铃的裂纹角度完全一致。
暴雨突至时,汪嗣哲撑开油纸伞的阴影笼住她整个后背。伞骨是某种轻质合金,雨点击打声竟与寺庙檐角的铜铃同频。幼象在雷声中颤抖,沈翎漪将铜钱按在它前额,两枚残片突然发出共振嗡鸣。汪嗣哲的银链应声断裂,坠子滚入泥沼时激起奇异的环形波纹。
“当心破伤风。“他忽然握住她沾血的手腕,医用酒精混着雪松香漫过伤口。纱布缠绕的力度泄露了隐秘的颤抖,像精密仪器即将失控前最后的克制。当他剪断绷带时,幼象忽然仰头长鸣,声波震落他耳后浸血的纱布,露出新鲜的缝合线。
象夫敲响铜锣招呼象群归栏。汪嗣哲弯腰收拾器械箱时,后颈的刺青在雨幕中泛着荧蓝。沈翎漪鬼使神差地伸手,却在即将触碰时被他擒住手腕。这个本该剑拔弩张的动作,因他指腹摩挲铜钱的力度化作某种未尽之言:“你总能找到伤口最隐秘的痛处。“
雨帘中突然冲出一头发狂的公象。汪嗣哲将她拽向瞭望塔的瞬间,沈翎漪看见他虹膜深处炸开奇异的光斑。生锈铁梯承受两人重量发出哀鸣,他护在她背后的手臂肌肉虬结,全然失了平日的优雅克制。当公象的獠牙擦过他小腿时,血腥味里忽然混进雪松香的暴烈后调。
“别看。“汪嗣哲的声音裹着金属共振的余韵。沈翎漪却睁着眼,看他从怀表暗格取出枚虹彩流转的薄片,按在公象额间的古老经咒上。当薄片亮起环状光斑时,暴怒的巨兽突然温顺垂首,眼瞳倒映出佛寺壁画里未完成的几何图腾。
暮色降临时,汪嗣哲的白衬衫已成淡赭色。他倚着瞭望塔栏杆,看沈翎漪为幼象更换绷带。最后一缕天光吻过她垂落的发丝,将铜钱吊坠镀成熔银般的色泽。当象群发出悠长鼻音,他突然开口:“你包扎伤口的模样,像在修补时空褶皱。“
沈翎漪转身时,他正将染血的纱布按在幼象伤处。医用胶带上的函数符号遇血显形,竟是她腕间旧疤的投影。晚风掀起他破碎的衬衫下摆,露出腰间未愈的伤痕,新鲜的缝合线在月光下如星图蜿蜒。
归途木桥上,汪嗣哲忽然驻足。沈翎漪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公象正在河心仰鼻汲水,额间的虹彩薄片流转着月光。当第一声象鸣划破夜空时,她感到铜钱吊坠突然发烫,而汪嗣哲的银链不知何时已重新戴上,链扣正是用她包扎的纱布系成的莫比乌斯结。
野茉莉的香气漫过河滩时,汪嗣哲将采来的龙脑叶放进她药箱。叶片背面荧光微闪,墨迹未干处还沾着他指腹的血丝。沈翎漪合上箱盖的咔嗒声里,幼象忽然用鼻子卷来半枚铜钱——正是他坠入泥沼的那半片,此刻正在月光下与她颈间的残片严丝合缝。
汪嗣哲低笑时,河面跃起一尾银鱼。那尾鳍击水的弧度,恰似十二年前西湖断桥边,少年替她挡雨时衣袖扬起的波纹。而此刻他的袖口正扫过她的手背,铜钱相扣的轻响里,大象的脚步声忽然在丛林深处踏出某种神秘的韵律,像是远古的密码,又像未启封的情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