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迟迟带着一脸精心雕画过的“淡妆”坐在餐厅,想着何清迟到原来是家族遗传问题。这里距离江小女所在的老城区只有两条街的距离,写字楼拔地而起,平铺的厂房里是工人,高耸的高楼里是客服。
听说是何清父母来这边工厂考察,因为台风天无法返程,索性叫上柳迟迟一家见面。
柳迟迟不知道他们在哪个工厂,能迟到这样久。
但一向对她晚归深恶痛绝的柳春红突然变得格外宽容起来,喝了两杯菊花茶,偶尔焦虑地搓搓手,又仔细检查柳迟迟的妆容。
在柳迟迟被迫侧腿挺胸抬头僵硬地坐了快一个小时后,何清终于带着父母姗姗来迟。
和穿着裙装正襟危坐的柳迟迟不同,何清和父亲穿着宽松的羽绒夹克,父子俩如出一辙地带着无框眼镜。母亲披着柔软的羊绒披肩,这间店铺没有地下停车场,风雨在她身上留下潮湿的痕迹,令她不满地皱着眉。
柳春红热情地站起身打招呼,伸出双手,只有何清虚虚浅握了一下,他的父母不过微微颔首。
店是何清选的,座位是何清定的,卡座的两张沙发椅宽敞,一边坐三个人尚有余地,但何清父母落座后却相距甚远,留出的空位使何清完全无法入座。
少见的,柳迟迟在何清那张总是流露着自信和狂妄的脸上看到了尴尬。
柳春红眼尖地扑捉到这一丝微妙的气氛,连忙站起身招呼何清在柳迟迟身边落座,二人全都站起身,将何清让到靠窗的位置。
柳春红将柳迟迟安顿在靠走廊的位置,又从旁边一桌拉来一张木凳子,坐在侧边。
如果说幼儿座椅坐在侧边是照顾,大人坐在这里却显得很多余。柳迟迟看着坐在桌边的母亲觉得心里有些酸疼,站起身要换位置,柳春红却连忙拉着她坐下,笑得夸张:“你们小朋友坐在一起联系感情嘛,我坐这正好上菜。”
柳迟迟还想说话,母亲借着递餐具掐了掐她的手心,她又沉默了。
何清微笑着介绍双方父母认识,他的父亲说着毫无愧疚感的歉意:“年初太忙了,来得有些晚。”
柳春红赶忙接过话,笑容夸张得看不见眼白:“不晚不晚,生意越大越操劳嘛。”
何清母亲正好卸下披肩,面无表情地说:“是啊我们这种企业里工作的,不像临时工似的,想去哪就去哪,想干什么干什么。”
柳迟迟脸上登时变冷,只觉得腮帮子都凉了,但腮红打得太重,没人看得见她的脸色。柳春红只僵了一瞬,又立刻笑吟吟的。
柳迟迟见不得有人这么对自己的妈妈,嘴边有一万句难听话想说,最后只是低着头开口:“那你可以辞职去做临时工。”
嘴上很硬气,实则头也不敢抬,何清父母还没说什么,柳春红先用筷子敲了敲她的手:“怎么说话的,这么不懂事,我平常就是这么教你的?”
筷子正好落在她食指指根处,疼得她几乎要立刻掉下眼泪,抬头正对上母亲责备的眼光,她转过头朝何清母亲道歉:“对不起阿姨,我乱说话了。”
何清看出她今天刻意打扮过,刚进门他就觉得眼前一亮。刚毕业的女孩带着校园里独有的清澈和步入社会的懵懂,还有一些并不扎人的小刺,此刻眼圈红红的,像兔子精似的可爱。
被取悦的快感使何清快速原谅了柳迟迟的“不懂事”,以维护的意思开口:“迟迟年纪小,以后我会多教她的。”
他的母亲看着儿子的态度,端着微不可见的笑容开口:“我也不是说你们的意思,工作不分三六九等,感慨而已。”
这顿饭比和何清单独相处更令人窒息,柳迟迟只觉得如芒在背,从落座那刻开始对方父母的目光就像扫描仪似的寸寸审视她。
她听到对方夸奖自己相貌可人,柳春红赶紧朝她使了一个得意的眼色,仿佛在夸奖自己选择的妆容多么合适。
饭过一半,柳迟迟的手机突然不停地震动起来,她亮屏看见发送人是江小女,内容是一连串的语音。
柳迟迟下意识去拿手机,手中的铁筷子太滑,她没注意,随着她抬手的动作腾得落在盘子里,发出清脆的声音。
柳迟迟握着手机不敢动,在餐桌上掉筷子在母亲看来是很不礼貌的行为,她僵了一瞬间才敢转头。何清父母不满地看向她,柳春红也皱着眉拍了拍她的手:“毛手毛脚的,人家问你话呢。”
柳迟迟刚刚没注意听,下意识懵懂地抬头:“什么?”
何清抢着开口:“我父母问你之后的规划是什么?像我们之前商量好的那样,辞职照顾家庭怎么样?”
柳迟迟更不解了:“商量好什么?”
饭桌上四个人都皱起眉,何清在桌子下面碰了碰她的小腿,眉宇间有种哄孩子的无奈感:“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我赚钱养家,你貌美如花嘛。”
柳迟迟没想到多年前在网上刷到过的情话落到耳朵里居然是这种感觉,她并不觉得激动,甚至有些反感:“我的工作很好,我没准备辞职。”
“迟迟——”陪笑半晌的柳春红终于沉下脸,“女孩子还是要以夫为重知道吗?相夫教子做好贤妻良母才是头等大事。”
柳迟迟手指几乎捏成拳,坚硬的手机侧边硌得她刚刚被敲打过的指根又泛起疼痛,她却无暇顾及。
十六年前柳春红说考第一是头等大事,五年前柳春红说高考是头等大事,一年前柳春红说考公考编是头等大事。她早出晚归读了十六年书,现在告诉她相夫教子才是头等大事。
相夫教子需要十六年寒窗苦读的学历吗?
何清伸手抚摸她精心打扮过的头发:“我不会亏待你的。”
这个看似普通的侧盘发在编发前烫过一次卷,使发型看起来蓬松又精致,花费了造型师一个小时,还不算前期的护理。柳迟迟下意识往旁边躲了躲,做头发很幸苦,抚摸会使卷发变形。
她看着柳春红不满的眼睛,仿佛看见多年前楼梯间昏暗闪烁的灯光,像某种牢笼一样罩住她,可她不是九岁了。
没有什么恶毒婆婆,势利公公,叔婶妯娌的刁难,只是平平常常的连母亲都满意的饭局里,柳迟迟突然变得很讨厌何清——
为什么越过她替她做决定?
她索性将手里刚刚拿起的餐具放下,低垂着头不与任何人的视线相接,声音也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不辞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