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渭水血玉
子时的月光像把生锈的弯刀,剖开渭水上空积压了三日的铅云。三百条腕系红绳的孩童在河滩蜷成虾米,他们脚踝拴着的青铜铃铛随夜风叮当,声音却被黏稠的河水吞得只剩呜咽。我趴在芦苇荡的淤泥里,齿间咬着的《论语》残页已浸透冷汗——那本该跪在祭台中央的,是明日就该赴院试的林珏。
三日前我在城隍庙替老道收殓尸骨时,绝想不到会卷入这场天理不容的局。那具贴着东岳大帝符纸的骸骨突然坐起,枯指插入我掌心时,残玉表面的铜绿正簌簌剥落。老道喉骨深处挤出句“文昌星危“,尸身便化作青烟钻入玉中,只留满地《推背图》残页被阴风卷向西北——那是紫微垣的方向。
此刻腰间玉佩烫得惊人,烫得我瞥见河底有座倒悬的青铜城。十万阴兵踏着《禹贡》记载的九河道标,手中长戈挑起的帛书浸透血渍——“维景和二十三年七月初七,东宫嫡长子元稷诞“。这分明是当朝太子的生辰八字,却在渭水深处与魑魅为伍。
“戌时三刻水位未退,再加三十对童男女!“紫袍道人的敕令刺破夜色。县尉赵德全捧着青铜罗盘的手在抖,二十八宿中的井鬼二星正渗出黑血,将盘面“分野属秦“的篆文蚀成焦痕。我认出那罗盘边缘的云雷纹,与父亲私铸永昌通宝的模具有七分相似。
符纸燃起的青烟凝成骷髅,岸边垂柳突然暴长獠牙。枝条缠住个穿百家衣的女童,她怀中粗陶罐摔碎的瞬间,我瞳孔骤缩——那是西市卖胡饼的哑女阿箬,昨日还踮脚给我包过椒盐馕。柳条勒进她脖颈时,罐底滚出的永昌通宝正巧卡进青石缝,钱币背面隐起纹在月光下泛着诡谎的潮红。
“还有个漏网的!“道人剑指划破掌心血,甩出的血珠在半空凝成赤目乌鸦。那畜生瞳仁里竟映着《灵棋经》卦象,尖喙啄向我藏身的芦苇时,怀中《河图注解》突然浮现金字——这明明是半月前替书肆抄的寻常典籍,此刻“伏羲以龙马负图“八字却化作鳞甲覆上我手臂。
镇水兽的龟裂声从河滩传来。汉白玉雕的霸下像双目泣血,背负的《禹王碑》突然爬满青苔,碑文“导河积石“四字扭曲成锁链。我连滚带爬扑到石兽旁,那些寒窗十年苦读的圣贤章句,此刻竟在脑海中翻涌成金戈铁马——“大学之道“化长枪挑破鸦群,“在明明德“作盾牌格开柳刃。
“留活口!“赵县尉的惊吼裹着骨裂声。道人袖中窜出的《阴符经》残页化作利刃,我侧身翻滚时,玉佩突然炸裂。飞溅的玉屑在半空凝成星图,北斗杓柄正指向我胸口的文曲星痣——母亲临终前用朱砂点的胎记,此刻灼如炭火。
倒影在血泊中扭曲的瞬间,我瞥见自己披上了五爪蟒袍。玄龟虚影驮着无字碑破水而出,碑身裂纹竟与《快雪时晴帖》的飞白笔势暗合。漫天星斗坠成谶语时,我忽然读懂河底青铜城的秘密——那些阴兵甲胄的饕餮纹,分明是用永昌通宝的边轮模印浇铸而成。
“是地师血脉!“道人袖口翻出四爪蟒纹,东宫属官的玉牌却在月光下映出工部水官的螭钮。他祭出的荧惑剑刺穿我左肩时,血珠竟在《论语》残页上洇出《考工记》舆图。渭水八百支流在纸上重绘成脉络,而我的掌纹正与“匠人营国“的墨线严丝合缝。
当第一具童尸浮出水面,锁链声从河心青铜城深处传来。残玉碎屑突然暴长血管,与镇龙桩的陨铁链结成囚龙阵——这阵法我在国子监《营造法式》残本里见过,本该用泰山石镇压的阵眼,此刻却嵌着枚缺角的永昌通宝。
子时的梆子声在城墙根炸响。我咳出的血沫里闪着星屑,掌心却凭空多出半卷社稷图——那上面未干的墨迹,分明是母亲病榻前教我临摹的《快雪时晴帖》。当“羲之顿首“四字化作箭矢射穿道人左眼,我终于听见青铜城里传来编钟闷响,十二冕旒虚影中第七道垂旒的龙纹,缺角处正与三年前御史弹劾太子私祭的奏折拓本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