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寒夜，山逢大雨。
拜月观大门被观内弟子打开，刚露出半条缝，一股刺骨的凉意便迅速从他的手爬进心窝里。
他透过门缝随意瞟了几眼，见雨越下越大，嘴里不满地嘟囔：“下这么大雨，师父还偏让我一人在此守夜，真是不讲道理。”
重重关上门后，这名弟子便又重新坐回门槛边的团蒲上，双手抱胸一脸不快。
“什么观内有贵客来访需要严防看管不得疏忽，分明就是早看我不爽故意为之。”
“要不是为了讨一口饭吃，谁愿意来这破观里当那老头儿的徒弟。”
他下定决心：“待到这月的俸禄到手，小爷我立马拍拍屁股走人，这破观爱谁待谁待去吧！”
一想到钱，他方才堵在心里的烦闷一扫而空，笑嘻嘻掰着手指盘算着这月的事宜和对应的钱财数目。
“二两…不对不对，应该是三两，还要加上我冒雨下山替老头儿买酒的路费。”
“呜呜呜…”
一阵幽幽的哭声忽的响起。
这哭声不大不小，正好能被这位守夜的弟子听见，却又不会吵醒整座观内熟睡的人。
他心底比方才开门遭吹冷风时还要凉，整个人也仿佛一尊佛像僵持不动。
半夜三更，谁会冒雨在山沟里哭？
在来到拜月观做弟子之前，他就曾经听过此处怪力乱神之事繁多，还闹出过人命。可他都穷得叮当响了哪里还顾得上害怕鬼怪，随口胡诌两句身世惨心至诚便被那老头儿带了回去。
在观里待了也快两年了，鬼没遇到过，倒是碰上不少达官贵族频频出入，靠着一口谄言他得了好些赏赐。
可如今，那些流传在市井传闻中的鬼哭声正近在耳畔。
他咽了咽口水，胆比蚁小的他决定当做什么都没听见，继续闭目养神。
那哭声却仿佛早已看穿他的想法，转而环绕在他头顶，声更凄气更弱，惹得他脑中不宁，心中不定。
“外头的…鬼，你听好了，我可是拜月观观长李无忧的关门弟子常尧，什么吞心挖肉的鬼怪，不过是个只会躲在门外哭哭啼啼的小鬼，真当我怕你啊？”
常尧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实则双腿早已打颤成筛子了，额头冒出的冷汗也滑落到他的眼里，酸涩难耐。
但他语气倒是格外嚣张：“要是…真有本事，就立马现身到观里来和我一决高下！”
话音刚落，一道劲风便冲破观门。
观外磅礴大雨顺着风刮进来，弄得常尧一身湿不说，还将他的团蒲不知道吹到何处了。
顶着浑身湿冷，常尧快步跑到离观门最近的三清殿外，边敲打殿门边叫喊道：“师父！师父！快醒醒！有鬼啊，鬼要杀我啊，快开门救救我啊！”
可不论他怎么叫唤，殿内依旧是一片死寂。
耳畔那哭声越来越大，常尧甚至觉得那已经不再是哭声，反倒像是尖锐刺耳的笑声。
笑得诡谲，笑得他想死。
“师父！你别睡了！鬼都上门了你怎么还睡得着啊？”
他平日修行懒散，什么辟邪驱鬼的术法一点儿也不会，倒是身行力强，干什么重活也不会觉得吃力。
情况紧急顾不上什么礼数，所以常尧干脆一拳打破了殿门，等到他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师父塌前才发现被褥里空空如也。
“师父？”
三清殿内出奇的寂静，就连方才纠缠在他耳边的鬼哭声和雨声都消失了，仿佛这殿内有什么东西阻断了和外界的联系。
常尧脚底好像踩到了什么湿润黏腻的东西。
他抬起自己的腿，就着塌边快要燃尽的烛光看清了鞋底沾着的液体。
那是血。
“啊！”
常尧一下子被吓得瘫倒在地，这下不止是鞋底了，他的手掌以及衣物上都沾上了腥红的血。
他站不起来，只能缓慢地爬到殿门，可地上那淌血水来源也是在殿门处。
殿外灯笼高悬，微弱的亮光照进殿内方寸之地。常尧清楚看见，他的师父李无忧被人五马分尸，躺在血泊之中。
“啊！”
背后冷汗直冒，和沾在他身上的雨水混合在一起，黏腻得就像他身下的血河一般。
常尧慌忙从地上爬起，身子向后接连退步，直到被供台硌到后腰，他便不受控制般又瘫坐在地。
“师父，师父死了，是谁杀了他，不会是……”
外头落下一道惊雷，瞬息照亮整座大殿，而那佛像供台之上，正蹲坐着一个人影。
那人声音从常尧头顶传来：“竟然死了。”
常尧瞧见了那人地上影子，知道此人不是鬼，于是便大胆质问：“你是何人？为何在此？是你杀了我师父吗？”
那人顺手将身侧灯火点着，却只回答他第一个问题：“常小道长真是没个记性，咱们今儿白天还见过面呢。”
火光照亮下，这人面容秀丽，穿着绣满棠花纹路的橘朱色襦裙，一头乌黑的长发半绾梳成了双螺鬓，点缀着绑着红丝带的白玉，眸若春水，谈笑间荡起一片涟漪，宛如琉璃灿烂。
因昨日是青山城二月三，按照当地习俗，城内不少人都会来拜月观内祈福诵经，保佑来年福禄双全。
但只有唐家才能在观内入住，而这声音和这漫不经心的语气，分明就是那位整日看着懒散和不着调的唐家大小姐唐青昀。
只怪他被吓得惨了，连她的声音也没听出来。常尧强撑着自己站起来，又忽然想到外头的鬼哭之声，赶忙催促道：“唐小姐，快跑，此地不宜久留！”
唐青昀不解：“你师父还躺在那呢，你怎么能弃他于不顾？”
常尧反驳：“我没有，我是要下山找傩婆，只有她能抓到害我师父的凶手！”
傩婆是民间能见鬼驱邪的人物，却因她们神出鬼没，踪迹难寻而一度被视为传说。
也难怪常尧会这么想，毕竟在外头刚听见鬼哭声后就发现自己师父惨死，论谁都会当做是鬼害人。
唐青昀指着门口：“傩婆？你开什么玩笑，你瞧，你师父还好好活着呢。”
瞧着她面上认真的神色，常尧犹豫着再次将视线探向殿门口。
只见那些刚才还躺在地上的尸块漂浮在半空中，像是有了自我意识般逐渐拼凑成一具人形。
又是一阵雷声，外头烈雨如注，狂风席卷而来，将那具松散的人形冲袭至常尧面前。
观长李无忧瞳孔全白，面上沟壑纵横的皱纹间充盈着血水，紧闭的嘴里还隐隐传来喉间撕扯着什么的声音。
常尧本就被惊吓多次，这次突脸便直接让他两眼一翻昏倒在地了。
唐青昀跃下高台，抬手一挥，那道李无忧的虚影便消失不见了。
“鬼无传召，岂能随意杀人？”
仙门有四道，人间有四术。
天下人被分为两类，一类能引气入体借世间灵气修炼成道，称为修士；一类则是灵台封闭无法修行，称为凡人。
然凡人不甘平凡，经由上古经书和诸多名篇，诞生四术：鬼卜术、玄机术、傀儡术和巫蛊术。
这四类术法仅凡人可习，与仙门抗衡已有数百年。
而这传召和鬼哭便属于鬼卜术中的一篇，皆是入门级别的基础术法，属于是四术中公之于众的内容。
她忍着尸块浓烈的血腥味，没找到那本摹本，笃定道：“连他身上也没有，看来这拜月观里，不止这李无忧一人觊觎鬼卜术啊。”
祉棠重生到六百年后已有十八年。
前世作为仙盟通缉令中赏金排名第一的鬼卜师，她耗尽毕生心血撰写《鬼卜术》，最后却落得个不知被谁杀死的结局。
说来惭愧，倒不是她被哪个无名小卒捅死了，而是受到重生之术的影响导致她遗忘了上辈子人生中部分记忆。
其中就包括了死前的记忆。
对此她不屑一顾：“反正都重活一世了，我现在是唐青昀又不是祉棠了，还在乎那六百多年的事做什么？”
不过这倒是证实当年她和挚友阙月研究多年的重生之术确实可行。
借着来拜月观暂住几日的机会，祉棠找上观长李无忧，希望能用她这几年凭记忆记住写下的《鬼卜术》摹本来换一具傀儡。
李无忧此人虽为修士，却格外沉迷四术，甚至不惜自废灵台舍去毕生修为，却因如今世道现存术师寥寥无几而只学了些皮毛。
他塑造出的傀儡，连当年傀儡师阙月随手一捏的次品都是比不上的，只能做到外形神似内里却空无。
因而用来做她的尸体是再合适不过了。
做唐青昀自然快活，从出生起就备受宠爱，金银财宝、花簪华服，要什么有什么，和前世过的日子简直是云泥之别。
虽舒服惬意，但这不是她想要的日子。
今夜本是她假死脱身之日，她本该和李无忧一起前往拜月观五里外的祭神台，将那具傀儡一把火给烧了。
祭神台本就是个邪气重、走水之事繁多的梨花林，这么些年来走失其中被邪火烧死的大有人在。
但李无忧死了。
他死得突然且惨无人道，让祉棠不得不怀疑观中有人得知了她用《鬼卜术》摹本交换傀儡身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