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面沉似水,压下翻涌的怒意,沉声下令:“传旨:惜薪司太监姚忠,草菅人命,贪赃枉法,罪大恶极!即刻下狱严审,深究其过往不法诸事!先革职抄家,待审明罪状后,明正典刑,斩立决!”
“锦衣卫掌卫事都督同知刘守有,包庇罪犯,藐视国法,同下诏狱!着三法司会同东厂严审,若查明确无他罪,则褫夺官职,贬为白身;若查出另有贪赃枉法、结党营私之举,一并从重论罪,绝不姑息!”
孙德秀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连忙躬身应诺,手下不停,迅速在拟好的诏书上填写相应谕令。
就在此时,又有小内官捧着一叠新到的奏疏匆匆进来,呈到御前,小心翼翼道:“皇爷,这些奏疏,也多是弹劾刘守有及其党羽的……”
朱翊钧铁青着脸,一声不吭的拿起最上面一本,展开阅看。
“啪!”一声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殿内骤然炸开。
奏疏被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孙德秀正奋笔疾书的手猛地一抖,一滴浓墨顿时污了即将写成的圣旨。
这……这圣旨又得重拟了。
他顾不得惋惜,小心翼翼地抬头望去,只见皇帝霍然起身,指着地上的奏疏,竟是气得破口大骂:“败类!无耻之尤!国之蠹贼!”
朱翊钧骂了几声,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气血翻涌,旋即又跌坐回御座之上。
他万万没想到,这锦衣卫还能再烂一些。
若不是派了陈矩去查抄冯保的财产,他听到的冯保财产数额怕不是真的只有十之一二。
孙德秀见状大惊,也顾不得规矩体统了,连忙佝偻着腰,小跑过去,拾起那本被摔在地上的奏疏,快速扫视其内容。
这一看,饶是他久历宫廷风浪,也只觉心惊。
奏疏上赫然写着:“……锦衣卫掌卫事都督同知刘守有,与其心腹同僚左都督李延禄、指挥张照、郭尚文、千户庞清、冯昕、焦兰等人,沆瀣一气,朋比为奸。先前奉旨查抄徐爵、冯保、张大受、周海等逆产之时,此辈竟监守自盗,胆大包天!所抄金银财物,仅择其十分之一二上报,其余尽数隐匿私吞!”
“至于房屋、田产、商铺等大宗资产,更是公然隐瞒,欺君罔上!更有甚者,案犯家属为求脱罪,重金贿赂张照等人,由其从中斡旋疏通,企图蒙混过关!此等上下勾结、结党欺君之滔天大行……”
孙德秀越看越是眩晕。
真是没完没了。
“真是应了乡间那句老话,拔出萝卜带出泥。”
他心中苦笑不已。
原本以为,清算冯保及其党羽,便已是一桩牵连甚广、需得小心处置的大事。
别看他这些日子一直跟在皇帝身边,好像冯保之事并没有影响到宫廷,但张宏一直为此事在外奔波;陈矩亦是来去匆匆。
这二位为肃清冯保余孽,已是忙得不可开交。
孙德秀在心里面哀叹不已。
“冯保独揽司礼监大权近十年,宫中内外,党羽众多,盘根错节。”
“清算时既要除恶务尽,又要避免株连过甚,动摇内廷根本,着实不易。稍有不慎,甚至可能牵连到自身。可如今倒好,冯保的案子还没彻底了结,这厂卫倒先因为奉旨抄家,闹出这等惊天丑闻,眼看便要被陛下彻底清算一大批了!”
“这都叫什么事啊!”
孙德秀想到了刑部、大理寺、督察院和厂卫之间的职能冲突。
“这动作何其快也?外朝文官怕不是一直盯着这厂卫。”
同行是冤家,这话果然不错。
一有机会,外朝就不会放过。
“查,给朕好好的查。”
朱翊钧冰冷的声音在殿内回荡,让孙德秀感受到刺骨的寒意,“让内阁即刻组织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会审!锦衣卫和东厂……只许派员旁听监察,记录在案,不许插手干涉分毫!若其间发现任何错漏、不实之处,或是有人胆敢徇私舞弊,准其即刻上奏揭举!”
“是,皇爷!”孙德秀连忙领命。
孙德秀不敢怠慢,又重新取了一张空白诏纸,小心翼翼地开始誊写。
心道,看来刚才那圣旨被墨迹染得正好。
刘守有、姚忠是真的是害人精。
不仅是自己死,还要拖着别人一起死。
........
夜幕低垂,紫禁城内外的喧嚣渐渐平息,暗流却在京城的府邸间悄然涌动。
张四维府邸。
御史李植、通政司右通政丘橓二人,不约而同地乘着夜色悄然到访。
张府的家丁认得这两位,便不多言语,轻车熟路地引着二人穿廊过院,来到后园一处僻静雅致的暖阁之中。
茶未及上,丘橓已是按捺不住,神情中带着几分压抑不住的兴奋与急切,对上首安坐的张四维拱手进言:“阁老!时机已至,荆人危矣!我等当趁此良机,早做打算。”
这开门见山的话语,惹得一旁的李植心中一惊。
“茂实,何出此言?”张四维放下手中的茶盏,看向丘橓。
他话虽是这么说,但是面色却格外的淡然。
这话与其说是疑惑,不如说是考校。
张四维向来看重丘橓,丘橓虽然只是一个通政司的右通政,但是其资历一点都不差,他是嘉靖二十九年的进士。
只需要一个机会,立马就可以身居高位,独当一面。
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李植亦是满腹好奇,看向丘橓,想要听听他的见解。
他虽是万历五年的进士,但却是庶吉士出身。
亦是阁老张四维的心腹。
丘橓微微倾身,声音压低却难掩其激动。
“阁老这是身在局中,看的并不真切,冯保倒了,荆人必然引火烧身。”
“荆人和冯保之间的联盟朝野上下谁人不知?”
说到这里,他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与不屑,“说其人为冯保走狗也不为过。”
李植闻言咂舌,觉得丘橓的话过于刻薄,那人如今可是当朝宰相。
就算过去只是首辅,又如何是冯保走狗。
但更让李植错愕的是阁老张四维的态度,只见张四维微微颔首。
竟对丘橓这番刻薄之言没有任何表态。
不。
李植猛然意识到,这其实就是在表态。
没有态度本身就是一种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