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这天,一辆印着“县文化馆”字样的白色面包车停在了阿毛的土屋前。阿毛正全神贯注地在枣树下练习新近琢磨出来的《凤凰涅槃》片段,抬头看见三个陌生人下了车——两个扛着摄像机的年轻人,和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的中年男子。
“是毛卫红同志吗?”中山装男子走上前,伸出手,笑容温和,“我是县文化馆馆长赵明,这两位是省非遗保护中心下来采风的同志。”
阿毛下意识地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心的汗,才拘谨地握上去:“我是阿毛……毛卫红。”这个名字还是小锣崔上个月带他去派出所改回来的,说是认祖归宗,每次念出来,心里都沉甸甸的。
“我们这次来,是想系统地录制一些豫中唢呐特有的演奏技法,”赵馆长指了指身后的摄像机,语气带着专业的热情,“尤其是你掌握的‘喉颤音’绝活,省里的专家们听了之前的片段,都非常感兴趣,想留下更完整的资料。”
阿毛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枚冰凉的铜铃铛。自从百日祭那天之后,他对这铃铛似乎有了一种说不清的依赖感,仿佛它是连接过去的一个念想。每当要演奏重要曲目时,他总会不自觉地碰碰它,仿佛能从中汲取一丝师父留下的勇气。
“现在……就录吗?”阿毛有些局促。
“方便的话最好。”一个戴眼镜的摄像师已经手脚麻利地开始架设三脚架和机器。
阿毛连忙进屋,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蓝布对襟褂子——这是照师父李三爷生前常穿的样式做的。他取下墙上挂着的“大青竹”和“紫云”,想了想,又把父亲留下的那个磨得发亮的哨片包仔细揣进怀里。
枣树下,摄像机已经对准了一片清理出来的空地。阿毛的喉结紧张地滚动了一下,手心又开始冒汗,这让他想起第一次被师父带上庙会吹奏时的情景。
“放轻松,”赵馆长看出他的紧张,和蔼地鼓励道,“就像你平常练习一样,拿出真本事就行。”
阿毛深深吸了一口气,清凉的空气灌入肺腑,稍稍平复了心跳。他举起沉甸甸的“大青竹”。当第一个饱满的音符破空而出时,他心头莫名一稳,仿佛师父就站在身后看着。接下来的《百鸟朝凤》选段,他吹得格外顺畅,技巧娴熟,情感充沛。特别是模拟布谷鸟鸣叫那段,他灵活运用舌尖快速打嘟噜的技巧,发出惟妙惟肖的“咕咕——咕咕——”声,引得枣树上几只麻雀都好奇地歪着小脑袋张望。
“太棒了!这模仿太逼真了!”眼镜摄像师忍不住小声赞叹,镜头推得更近。
轮到展示“喉颤音”绝技时,阿毛特意选择了新近反复推敲练习的《凤凰涅槃》片段。这段需要极其精准的气息控制和复杂的共鸣运用,鼻腔、喉咙、胸腔协同发力,才能发出那种既高亢入云又带着奇异金属质感的独特音色。当他吹奏到最高潮、最需要爆发力的那个音符时,气息喷涌,身体也随之震动。恰在此时,一阵微风拂过枣树枝头,满树的青枣和叶片随之簌簌作响,发出细密的沙沙声,与那穿透云霄的唢呐声交织在一起。
“天哪……”一旁负责录音的女摄像师下意识地放下了监听耳机,揉了揉发酸的耳朵,脸上满是震撼,“这声音……感觉真的像听到了传说中的凤凰在叫!太有冲击力了!”
录制结束后,赵馆长从随身携带的旧公文包里取出一份表格,郑重地递给阿毛:“小毛同志,县里经过初步研究,准备把你的唢呐演奏技艺,作为‘豫中唢呐艺术’的核心内容,正式申报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这需要你填写一份详细的传承人申请表。”
阿毛接过那份薄薄的却感觉重若千钧的表格,手指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表格上“传承谱系”那一栏让他犯了难——该写一手将自己养大、授业恩重的师父李三爷?还是血脉相连、技艺渊源的生父毛卫东?他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向赵馆长。
“遇到什么困难了吗?”赵馆长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迟疑,探身问道。
“我……我有两位师父。”阿毛低声说。
赵馆长闻言笑了,拍拍他的肩膀:“这有什么难的!都写上!非遗申报,讲究的就是传承有序,脉络清晰。你这情况,恰恰说明技艺传承的深厚渊源和独特性啊!”
正说着,小锣崔挎着个装满了新鲜蔬菜的篮子走进了院子。见到文化馆的人和那些陌生的机器,老太太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些,腰板下意识地挺得更直,腰间的铜铃铛随着她的步伐,发出短促而清晰的一声“叮”。
“这位是?”赵馆长好奇地打量着这位气质不凡的老太太。
“这是我崔奶奶,”阿毛连忙介绍,“当年‘同乐班’的小锣崔,崔老师。”
赵馆长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带着由衷的敬意:“哎呀!失敬失敬!原来是老艺术家!崔老师,您看方不方便,我们能不能也请您……”
“不方便。”小锣崔干脆利落地打断他,看也没看那些机器一眼,径直转身进了灶房,留下一个沉默的背影。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阿毛赶紧打圆场,带着歉意解释道:“赵馆长,真对不住,崔奶奶年纪大了,性子……比较淡,不太爱见生人,也不太喜欢这些……机器。”
“理解,理解!老艺术家嘛,有自己的坚持和脾气,很正常。”赵馆长略显尴尬地笑了笑,迅速转移了话题,“对了,阿毛,申报非遗,光有技艺展示还不够,还需要一些实物佐证,比如老乐谱、老照片、旧乐器之类的历史资料。你这里有没有保存下来的?”
阿毛立刻想到了樟木箱里那本师父视若珍宝的蓝皮《百鸟朝凤全谱》。他刚想开口……
“不行!”小锣崔斩钉截铁的声音猛地从灶房里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那是同乐班的命根子!谁也甭想动!”
赵馆长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呛得连连咳嗽,脸都憋红了。阿毛见状,赶紧把赵馆长他们让进屋里,自己则从床底下费力地拖出一个落满灰尘的旧木箱:“赵馆长,您看看这个行不行?这是我师父……李三爷留下的笔记和一些零碎东西。”
箱子里杂乱地堆放着许多发黄变脆的纸张,大多是李三爷生前随手记下的曲牌要点、吹奏心得,字迹潦草。赵馆长却如获至宝,戴上白手套,小心翼翼地翻检起来。突然,他的手在箱底顿住了,抽出一本用粗线装订、纸张更为古旧的手稿册子,封面上用毛笔写着几个遒劲有力的大字:《中原唢呐曲牌考·李三辑》。
“这是……”阿毛也愣住了,他从未见过这本册子。
赵馆长快速地翻阅着,脸上的神情越来越激动,手指甚至有些颤抖:“了不得!真是了不得!阿毛,你师父这是……这是在整理一部豫中唢呐的‘百科全书’啊!虽然看起来是未完成的稿子,但这上面记录的上百首曲牌,渊源、场合、技巧,甚至还有乐器的制作工艺!这学术价值、历史价值太高了!”他猛地抬起头,紧紧抓住阿毛的手腕,眼神热切,“这本手稿,请务必借给我们复印存档!这对申报非遗至关重要!”
阿毛的心砰砰直跳,他下意识地望向灶房门口。小锣崔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那里,双手在围裙上擦着,腰间的铃铛纹丝不动。她沉默地看着阿毛,又看看赵馆长手中那本泛黄的手稿,布满沧桑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但眼神里那份长年累月积攒的警惕似乎松动了一些。
“只……只复印,”老太太终于开了口,声音低沉却清晰,“不许带走,三天之内,完完整整送回来。”
“一定!一定!您放心!”赵馆长喜出望外,连声保证。
文化馆的人带着手稿千恩万谢地走了,面包车卷起的尘土在村道上渐渐消散。阿毛站在院门口,望着空荡的路口,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既有对未来的隐约期待,又有对交出师父遗稿的不安。
“你师父要是知道他的心血……能派上这用场……”小锣崔叹了口气,没有说下去,转身回了灶房,背影显得有些佝偻。
晚饭后,阿毛在昏黄的油灯下,第一次如此仔细地翻阅这本师父从未向他展示过的手稿。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是师父李三爷几十年心血的结晶。工尺谱、演奏心得、曲牌来源、适用场合,甚至还有用炭笔画的简易乐器图样和制作说明。翻到最后几页时,阿毛的心猛地被攥紧了——这里赫然是《百鸟朝凤》的详尽解析!而且,与黄皮谱册上他熟悉的版本不同,这里多了几段充满灵性的即兴发挥段落,在页眉空白处,用暗红色的墨水(或许是朱砂?)写着几个小字:“卫东改稿,1965年冬”。
“崔奶奶!”阿毛的声音因激动而发颤,“您快来看!看这个!”
小锣崔闻声凑到油灯前,戴上老花镜。当她看清那熟悉的字迹和“卫东”的名字时,镜片后的眼睛瞬间湿润了,一层水雾弥漫开来:“这……这是……你爹当年修改的版本。六五年冬天,他琢磨了很久……就在这屋里改的……可惜啊,只在那年腊月二十三小年祭灶时演过那么一次,后来就……”她的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些早已褪色却依然有力的字迹,仿佛隔着时空触摸着那个才华横溢却英年早逝的年轻人。
一股滚烫的热流涌上阿毛的心头,一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和坚定:“崔奶奶,我想……恢复‘同乐班’!”
小锣崔腰间的铃铛似乎被他的决心震动,发出轻微的一声“叮”。
“不是简单的恢复名字,”阿毛的眼睛在灯下熠熠生辉,充满了年轻人的锐气和责任感,“我想改名叫‘李家班’,永远纪念师父。收徒……也不拘泥老一套,只要真心实意想学、能吃苦,初中毕业以上的孩子,我都愿意教!把咱豫中唢呐的根留住,传下去!”
老太太沉默了,久久地凝视着阿毛,油灯的火苗在她深邃的眼眸里跳跃。许久,她缓缓起身,步履有些蹒跚地走进里屋。出来时,手里捧着一个用褪色红布仔细包裹的小物件。她一层层揭开红布,里面是一个同样褪色、边缘磨损的布质袖标,红底上绣着三个略显歪斜却依旧鲜明的黄字:“同乐班”。
“拿着。”小锣崔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将袖标郑重地放在阿毛摊开的手掌上,“你爹的。当年……他戴着它走南闯北。现在……它是你的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阿毛就进了趟县城。在教育局门口的宣传栏上,他工工整整地贴上了一张自己手写的招生启事:
李家班招收唢呐学员
年龄:不限
要求:初中及以上文化程度,热爱传统艺术,能吃苦耐劳。
宗旨:传承豫中民间唢呐技艺(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申报项目)。
报名联系人:毛卫红(市级非遗传承人申报中)
地点:柳树屯村西
回村的路上,阿毛特意绕道经过镇上那家生意兴隆的歌舞厅。震耳欲聋的电子琴声依旧从里面传出来,节奏强烈而单一。马老板叼着烟卷出来倒垃圾,一眼看见站在不远处的阿毛,脸上的横肉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
“哟嗬,这不是我们马上要当‘市级非遗’的大明星毛卫红嘛?怎么有空跑我这小庙门口转悠了?”马老板的语气带着惯有的阴阳怪气。
阿毛没有理会话里的刺,反而平静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红纸仔细折成的请柬,递了过去:“马叔,下月初六,我李家班正式开张,在村口麦场摆个‘开班响器会’。请您务必来捧个场。”
马老板显然没料到这一出,一时愣住了,烟头从嘴边掉下来都忘了捡:“你……你请我?”
“都是搞音乐的。”阿毛脸上露出一丝坦诚的笑意,“对了马叔,您那鼓手要是对咱这老行当也有点兴趣,也欢迎他一起来。我们正缺懂民间打击乐的好手。”
没等马老板从错愕中反应过来,阿毛已经转身,大步流星地朝村子的方向走去。腰间的铜铃铛随着他坚定的步伐,发出清脆悦耳、节奏分明的“叮当”声,仿佛在为他奏响一首充满希望的前行之歌。
三天后,赵馆长果然亲自将手稿送了回来,用崭新的档案袋装着,保护得很好。他还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县里已经通过初审,正式将“豫中唢呐艺术”列入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向上申报了!
“还有个事,算是好消息中的好消息,”赵馆长神秘地压低声音,脸上带着兴奋,“省电视台‘文化寻根’栏目组听说了你的事迹和技艺,非常感兴趣,想专门给你拍个专题片!你看……?”
阿毛本能地想婉拒这种抛头露面,他只想安安静静地教徒弟、吹唢呐。然而,就在他开口前,灶房门口传来小锣崔腰间的铃铛两声清晰的“叮叮”脆响。他心念一转,改口道:“可以拍。不过,赵馆长,麻烦您转告他们,得按我的规矩来。”
“哦?什么规矩?你说!”赵馆长饶有兴趣。
“第一,不录《百鸟朝凤》全本,尤其是‘凤凰涅槃’段,那是同乐班的魂,不外传;第二,片子必须讲清楚‘同乐班’的历史,讲清楚我师父李三爷,还有……我爹毛卫东;第三……”阿毛停顿了一下,目光望向院子那棵生机勃勃的枣树,语气坚定,“要说明白,电子琴是电子琴,唢呐是唢呐,各有各的道,可以一起响,可以各响各的,没啥高低贵贱,好赖只在人心。”
赵馆长惊讶地挑起眉毛,重新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唢呐手:“行啊阿毛!年纪不大,格局不小!你这第三条……有点意思!行,我保证把你的意思带到!”
送走赵馆长,阿毛回到院子,发现枣树荫下不知何时多了个身影——正是马老板歌舞厅那个总戴着蛤蟆镜的鼓手。他正仰着头,专注地看着树上那些日渐饱满的青枣。
“听说……你们李家班在招人?”鼓手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问道。
阿毛看着他,脸上绽开了真诚的笑容:“带鼓来试试?咱试试能不能对上点。”
傍晚时分,夕阳的金辉将枣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安静的院子里。阿毛坐在小马扎上,吹起了欢快的《小放牛》。鼓手则坐在他对面,面前摆着他带来的那面小军鼓,手里却拿着两根吃饭的竹筷子,正有模有样地在一个倒扣的粗瓷碗沿上敲打着节奏。唢呐嘹亮悠扬,鼓点轻快跳跃,两种截然不同的音色交织在一起,虽然风格迥异,却意外地碰撞出一种质朴而生动的和谐韵律。
小锣崔从灶房敞开的窗口默默望着树下这奇特又和谐的一幕,腰间的铃铛随着她微微晃动的身体,发出细碎而悦耳的轻响。老太太抬手,用粗糙的手背飞快地抹了一下眼角,然后转过身去,笃笃笃地切起了晚上要下锅的青菜。案板旁边的窗台上,李三爷的相框静静地立在那里。照片里,老人清癯的脸上,那抹惯常的严肃似乎也柔和了许多,嘴角仿佛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夜深人静,油灯如豆。阿毛伏在桌前,继续整理、誊抄师父那本珍贵的手稿。当他翻到最后一页的背面时,一行之前被污渍遮盖的小字,在灯光下清晰地显现出来。那字迹苍劲有力,带着一种临终托付的郑重:
艺无止境,守正出奇。传于阿毛,光大我门。——李三绝笔”
阿毛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极其轻柔地抚过那些深深印入纸背的字迹,指尖仿佛能感受到师父书写时倾注其中的殷切期望和滚烫温度。窗外的枣树在夜风中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某种无声的陪伴与期许。
他轻轻拿起枕边的“大青竹”,凑到唇边,吹出了一个悠长而平稳的低音。就在这时,一阵夜风恰好穿过门缝,拂动了他腰间悬着的铜铃铛。
“叮铃——”
清脆悠远的铃声在寂静的夜里响起,仿佛乘着风,向着深邃的远方,悠悠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