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木虫

寒山集,这个隐匿于群山环抱之中的古老集镇,仿若被岁月遗忘的角落,静静诉说着往昔的故事。这里的建筑多为木质结构,岁月的痕迹在每一块木板上镌刻下深深浅浅的纹路,连空气中都弥漫着陈旧木料的气息。镇中居民大多以手工技艺为生,木雕、竹编、印染等手艺代代相传,维持着小镇的生机与烟火。

在寒山集,雨季总是带着股腐朽的甜腥味,像是岁月被泡烂后散发的气息。雨滴持续落下,檐角滴落的水珠在青石板上洇开暗红斑痕,沈三郎握着银镊子的手突然顿住,这斑痕竟像极了昨日那截黄杨木渗出的汁液,那股不祥的预感再次涌上心头。

沈三郎,这位在镇中颇有名气的木雕师傅,他的工坊就坐落在集市的边缘,工坊里摆满了他精心雕琢的作品,每一件都倾注着他的心血与技艺。他腰间总是挂着一个特制的皮囊,里面装着七把雕花镊子,那是他特意找银楼打造的,每一把都有着独特的形状,专用于清理木雕过程中不同部位的碎屑,是他作为木雕师傅的骄傲与工具,也是他创作时最亲密的伙伴。

“沈师傅,这木头,您接是不接?”一个裹着蓑衣的老者,又往门槛里挤了半步,他怀里抱着的木料在这阴沉的天色里泛着诡异的油光,像是被一层神秘的光晕笼罩。沈三郎盯着对方草鞋上的泥浆,喉头泛起阵阵酸水。那些黄褐色的泥点正顺着门槛缝隙往工坊里爬,在青砖地上拖出蜿蜒的痕迹,好似一条条诡异的虫子在爬行。

“放、放在那边。”沈三郎从袖中抖出素绢捂住口鼻,银镊子尖指着院角的青石台。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截木料,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仿佛这木头带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怪异。

老者放下木料时,沈三郎仿佛听见细微的“咯吱”声。那截三尺长的黄杨木表皮突然皲裂,暗红色树液顺着裂纹渗出,在石台上凝成血珠般的胶质。沈三郎吓得倒退两步,不小心撞翻了木凳,而他腰间皮囊里的银镊子像是感知到了什么危险,突然齐齐震颤起来,发出令人不安的声响。

当夜子时,万籁俱寂,沈三郎被某种黏腻的啃噬声惊醒。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工坊地面投下蛛网似的阴影。他睡眼惺忪地看向放置银镊子的檀木匣,镊子正在里面疯狂跳动,匣底铺着的素绢不知何时爬满芝麻大的黑点。

“啪”的一声,匣盖被顶开。黑雾腾起的瞬间,沈三郎看清那是成千上万只红头甲虫,每只虫腹都闪着暗红磷光,好似无数双诡异的眼睛。他惊恐地瞪大双眼,心脏剧烈跳动,几乎要跳出嗓子眼。慌乱中,他抄起案上的松油灯砸过去,火苗窜起的刹那,虫群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啸,那声音穿透了寂静的夜晚,令人毛骨悚然。沈三郎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他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场景,仿佛置身于一个恐怖的噩梦之中。

五更天时,沈三郎跪在浸透灯油的青砖上,用第七把弯头镊子夹取最后一只甲虫残骸。虫尸在晨光中化作木屑,散发着与那截黄杨木相同的异香,这股香气让他感到一阵眩晕。他咬着牙将十指浸入烈酒,直到皮肤泛起惨白,试图用酒精洗去那股诡异的气息和恐惧。然而,那股恐惧的感觉却深深烙印在他的心底,挥之不去。

“定是那老东西带来的晦气。”他抓起桃木刨子走向院角,却见石台上的黄杨木竟生出细密根须,像血管般扎进青石缝隙。昨日还三尺长的木料,此刻已蹿到五尺有余,生长速度惊人。沈三郎看着这诡异生长的黄杨木,心中充满了疑惑和恐惧,他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惊雷炸响时,沈三郎正用银镊子清理第十遍工作台。那些被他扫落的木屑总在转身时重新出现,甚至沾在他雪白的衣襟上。窗外闪过青紫色电光,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影子在墙上扭曲成树枝状,心中的恐惧愈发强烈。他的呼吸变得急促,额头上布满了汗珠,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感涌上心头。

“沈师傅!您家木料生虫了!”隔壁染坊的吴娘子拍打着门板。沈三郎打开门缝,看见妇人举着的灯笼照出满街暗红小点——昨日烧死的甲虫正伏在每家每户的门楣上,复眼泛着血光,仿佛在注视着这个逐渐被诡异笼罩的小镇。吴娘子的脸上满是惊恐,声音也带着颤抖,整个小镇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人心惶惶。

三日后,寒山集开始流传瘟疫之说。吴娘子脖颈后冒出木质斑纹,茶肆掌柜的指甲缝里钻出嫩绿芽孢。唯有沈三郎的工坊一尘不染,只是每到夜半,那些被深埋地下的虫尸就会发出沙沙的蠕动声,像是在黑暗中低语。镇民们开始相互猜忌、恐慌,整个小镇被恐惧的阴霾所笼罩,往日的宁静与祥和不复存在。

第七日晨,沈三郎对着铜镜发出惨叫。他的十指指甲正在木化,淡黄色纹理顺着指节向上蔓延。工坊角落传来木料开裂的脆响,那截黄杨木已长成八尺高的人形,树皮表面浮出五官轮廓,仿佛一个正在成型的怪物。沈三郎看着自己逐渐木化的双手,心中充满了绝望,他意识到自己正陷入一个无法逃脱的可怕命运之中。

当第一个镇民全身僵直着跌进染缸时,沈三郎终于发现真相。每清理一次虫尸,黄杨木就吸走他一份生气;每用银镊子拔除一根木刺,自己的血肉就多一分木质。此刻他抚摸着心口,那里传出空洞的回响——胸腔已成虫巢,万千红头甲虫正用口器雕刻着他的肋骨。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生命的气息正在逐渐消逝,而他却无能为力。

子夜时分,寒山集起了浓雾。镇民们循着异香聚到沈家工坊,看见月光下立着两具黄杨木雕。年轻的那个保持着持镊姿势,眼窝里塞满虫卵;年老的那个张开树根缠绕的手掌,接住簌簌落下的暗红木屑。镇民们惊恐地看着这两具木雕,心中充满了恐惧和疑惑,他们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也不知道自己是否会成为下一个受害者。

浓雾吞没寒山集的第七夜,吴娘子在染缸里睁开了眼睛。靛青色的汁液从她木纹交错的指缝间流过,那些曾让她引以为傲的丝绸长发,此刻正化作千万根细若发丝的木须,在水面下幽幽舒展。她张了张嘴,喉间滚出的却是老树皮摩擦的吱嘎声。吴娘子的意识逐渐模糊,她的身体已经被木化,再也无法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沈三郎的工坊正在融化。青砖墙缝里不断渗出琥珀色的树脂,将门窗黏结成半透明的茧。月光穿过松脂照进来,能看到无数红点在其中游动——那是尚未孵化的虫卵,每颗卵壳上都浮着张人脸。集市西头的棺材铺最先被树根顶破,上等楠木棺椁里钻出猩红藤蔓,裹着尚未僵硬的尸体悬在屋檐下,像挂满腊肉的屠户作坊。整个小镇陷入了一片混乱和恐怖之中,到处都是诡异的景象,人们的生命受到了严重的威胁。

更夫老赵的铜锣卡在树皮覆盖的胸腔里。他机械地敲打着这具新生的木鼓,树瘤从眼眶爆出,在脸上绽开朵朵木菊。打更声混着此起彼伏的木质化惨叫,惊飞了寒山集上空最后一只活物——那是沈三郎养了八年的画眉鸟,此刻正用槐木雕成的喙撕扯自己长出年轮的羽毛。小镇上的一切都变得扭曲而恐怖,生命在这里仿佛失去了意义。

子时三刻,整条长街突然剧烈震颤。所有染病的镇民同时转向工坊方向,他们开裂的脚掌在地面扎下气根。吴娘子从染缸里爬出来时,裙摆下摆垂落的不再是流苏,而是密密麻麻的须根,每一步都在青石板上留下湿润的虫洞。镇民们的身体已经完全被木化,他们成为了这诡异诅咒的一部分,无法自拔。

沈三郎的右眼已经变成树瘿。残留的左眼透过黄杨木躯壳的裂缝,看见自己当年亲手雕刻的窗花正在吞吃窗棂。那对鸳鸯戏水图里的禽鸟臌胀成车轮大小,椴木喙里探出蜈蚣状的虫足,正在啃食梁柱上残存的朱漆。他的意识也逐渐模糊,身体被黄杨木完全包裹,成为了这恐怖场景中的一部分。

“该修枝了。”他听见自己发出老者的声音,声带震落的木屑里爬出新生甲虫。腰间七把银镊子早已焊死在髋骨上,镊尖正自动修剪着腰间横生的枝杈。当第一个镇民破门而入时,沈三郎终于看清雾中老者的脸——那张布满虫洞的面孔,分明是他二十年前早逝的师父。沈三郎心中充满了震惊和疑惑,他不明白师父为何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也不知道这一切与师父有何关联。

腐坏的木香突然浓烈如实质。所有异化的镇民同时举起双手,他们的指甲盖簌簌脱落,露出指尖绽放的虫巢。沈三郎感觉脊椎裂开,后颈窜出的枝条刺破屋瓦伸向夜空。寒山集最后一声人声呜咽消散时,整座集镇轰然坍缩成巨大的年轮,中心立着两株纠缠的黄杨木,年轮里嵌着七百三十具人形木纹。寒山集在这场诡异的灾难中彻底毁灭,只留下一片废墟和无尽的恐惧。

翌日清晨,赶早市的货郎看见城外升起奇观。参天古木自废墟中拔地而起,树冠垂落丝绦般的红须,每根须梢都悬着银光闪闪的镊子。当第一缕阳光拂过树身,万千红头甲虫从虫瘿中倾巢而出,它们腹部的磷光在青天白日下汇成八个流动的血字:净秽成灾,不破不立。货郎惊恐地看着这一幕,转身拼命逃离,他要把这个可怕的消息带到外面的世界。

数月后,一位云游的高僧路过此地。他站在那片被诡异巨木占据的废墟前,眉头紧锁,口中念念有词。高僧伸出枯瘦却有力的手,缓缓抚上树干,刹那间,一道奇异的佛光从他掌心绽放,融入树干之中。高僧的脸上露出凝重的神色,他深知这背后隐藏着巨大的秘密和邪恶的力量。

奇迹发生了,巨木的生长竟缓缓停滞,那些原本肆意蔓延的根须开始萎缩,嵌在年轮里的人形木纹竟有了细微的颤动。高僧不眠不休,在树下诵经祈福,佛光持续笼罩着这片土地。镇民们的身体在佛光的照耀下逐渐有了恢复的迹象,他们的意识也慢慢清醒过来。

随着佛光的照耀,被木化的镇民们竟慢慢恢复了意识。吴娘子眼中重新有了神采,她看着自己逐渐变回正常的双手,泪如雨下。沈三郎也从黄杨木躯壳中挣脱,只是身体依旧虚弱,眼中满是劫后余生的迷茫。镇民们对高僧充满了感激,他们以为这场噩梦终于结束了。

然而,就在众人以为一切都将恢复平静时,一只红头甲虫从沈三郎的袖口爬出,它腹部的磷光在阳光下闪烁,缓缓飞向远方。那只甲虫所到之处,草木皆泛起诡异的油光,隐隐有重蹈覆辙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