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你和谁说规矩?

雪片子斜斜扑在雕花窗纸上,糊窗的桑皮纸被西北风吹得簌簌发颤,像极了牛二手心碾过鞭把缺口时的刺痒。

九节龙鞭的穗子拖在青砖地上,尾梢的血渍浸着雪水,洇出暗红的痕,就像他此刻翻涌的心思——鞭把上“顺我者昌”的“昌”字缺了半拉,木屑扎进指腹,疼得他牙关发紧。

躺椅“吱呀”转过半圈,老祖的肥脸映着雕花槅扇上的冰花,玛瑙烟斗的火星子明灭如鬼市灯笼。牛二盯着那团忽明忽暗的红光,终于把憋了许久的话吐了出来:

“师傅,咱们这次就这么栽了?”

尾音撞在结着冰花的窗玻璃上,碎成细小的回响。

烟斗重重磕在黄花梨扶手上,溅起的火星子在青砖上蹦跳:

“你当老子乐意把东厢房的地契往人家怀里塞?”

老祖肥硕的手指向天井里那面青墙,雪光映着砖缝里的裂纹,像张被揉皱的老脸,“去摸摸那墙基,糯米浆早被震得松了骨,明日若来场冻雨,整面墙就得朝咱们咧嘴笑——季宗布徒弟留着墙没塌,是给咱们留着揭瓦的梯子呢。”

牛二喉结滚动,龙鞭在地上拖出刺啦声响,铁环磕在砖缝里,惊飞了檐角栖着的麻雀:

“可咱们估衣街的规矩……”

“规矩?你和谁说规矩?”

老祖突然转头,眼缝里漏出的精光比檐角倒挂的冰棱还利,“你师祖当年在天津卫摆码头,被八极门的‘神枪李’一枪挑了三盏气死风灯,那时怎么不见你讲规矩?”

这话如腊月里的冰锥,直戳牛二肺管子——

是他不想讲吗?那是他不敢!

当时要是他敢多说半句,神枪李绝对会一枪挑了他!

仿佛看出牛二的怯懦,祖爷继续奚落道:

“在神枪李跟前不敢讲规矩,在王自平面前就敢讲规矩了?”

牛二他又想起三年前在沧州见过的八极武馆,十八根枣木桩子埋成北斗阵,桩身上的靠痕深浅不一,最中间那根,半人高的位置凹进去个碗口大的坑,据说是宗师王自平年轻时用肩撞出来的。

被接连奚落,牛二的脸色早就变得黝黑,但是那个敢字却好似焊在他的喉咙里,到最后也没从牙缝里挤出来。

得,估衣街又来了一个惹不起的!

好在,这个惹不起的,并不像神枪李那么难相处。

给老祖,牛二留足了面子!

原来白景隆撞墙时,先沉胯如坐马,再拧腰送肩,整个人像棵被雷劈中却不倒的老松,劲力顺着墙基往地底钻。

表面看墙没塌,砖缝里的糯米浆却酥成了渣,这招“留力不留脸”,比直接塌墙更狠,等于当众抽了估衣街的脸,却又让人挑不出错处。

老祖见他不言语,肥手拍了拍躺椅扶手,黄花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什么是规矩?”

“武行管佛爷,武行管飞贼,这世道拳头大,就是最大的规矩!

顿了顿,又补了句:

“明日起,百草厅的车队过巷口,派四个弟兄举着扫帚在前头扫雪——咱们不是怕事,是懂江湖的规矩。”

“师傅!”

牛二眼眶发红,龙鞭穗子在雪地里扫出凌乱的痕,“咱爷俩在估衣街跺跺脚,青砖都得颤三颤,如今却要给个毛头小子让路……”

“让路?”

“错了,他的路,不需要你来让!”

老祖突然爆发出一阵咳嗽,肥肚子抖得像堆烂棉花,手指着墙上刚摘下的虎皮标本,“那老虎缺了只眼,是老子故意让人剜的——咱们估衣街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人家用八极靠劲挑了咱们的场子,若还硬撑,便是跟整个八极门过不去。你忘了盐运码头的刘疤子?”

牛二浑身一激灵。上个月刘疤子冲撞了八极门,次日清晨被发现躺在自家门口,身上没伤,心口却凹进去半掌,像是被人隔着棉被打了一拳——这正是八极门“隔山打牛”的内劲,透骨不伤皮。

此刻想起白景隆撞墙时的步法,双脚碾地如老树盘根,分明是八极“四六步”,暗含“拥搓挣坠”四劲,这种步法练到深处,能在瞬间爆发出千斤巨力,当年神枪李书文就是凭此在马背上一枪挑落土匪头子的首级。

“去把虎皮收进库房。”

“不要不服气,别把自己的路走窄了!”

老祖声音低了几分,肥脸在灯笼光里投下阴影:

“明日让木器行的周师傅打块匾,‘和气生财’四个大字,用枣木刻,边框雕上八极门的‘六大开’纹饰——礼数上不能落人话柄。”

牛二愣住,这是老祖自接管估衣街以来,头一回主动服软。

当年南城彪爷带着二十个弟兄踢场子,老祖可是在巷口摆了三坛花雕,生生喝倒对方七个汉子,眼都不眨地保住了话事人的位子。

“江湖上最硬的不是拳头,是眼力见。”

老祖转动着新换的玛瑙烟斗,烟嘴儿是从库房最深处翻出的老货,包浆温润如血。

“季宗布这次带徒弟来,明里谈百草厅的事,暗里是立八极门的威。咱们估衣街与其硬碰硬,不如借坡下驴。”

他忽然笑了,肥脸上的褶皱挤成一团,比哭还难看。

“再说了,那小子在安国尝一口参须,就能辨出是长白山还是富贵参,咱们这点小把戏,糊弄得了别人,糊弄不了他。”

牛二这才想起,白日里白景隆盯着暗格冷笑时,眼里那股子冷劲,像极了八极门弟子看仇人时的眼神——不是明火执仗的狠,而是淬了冰的利,能一眼看透人心底的算计。

他弯腰捡起龙鞭,鞭梢的血渍在雪光下泛着乌青,忽然想起三年前跟老祖去沧州拜码头,在八极武馆外听见的训话:

“宁拆十座庙,不惹八极佬”

那声音像闷雷滚过枣树林,震得人耳朵发疼。

“去传话吧。”

老祖挥了挥手,躺椅转向内侧,肥硕的背影挡住了雕花槅扇上的冰花。

“记住,明日送地契时,让老陈头穿上对襟盘扣,怀里揣两锭老银元宝——礼数到了,面子才稳当。”

牛二退到门口,雪片扑在他脸上,凉得发紧。穿堂风掠过檐角铜铃,叮当声里混着两个捶腿姑娘的私语:

“看见没?虎皮标本收起来了,明日要挂新匾呢。”

“那匾上的字,可是木器行周师傅照着八极门的招式雕的边框……”

话音渐远,牛二望着天井里的青墙,雪已填满了白日里白景隆鞋底碾出的深痕,却填不满他心里的不甘——估衣街的规矩,终究是要改了。

老祖也不着急,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相信牛二终究会想通的,因为想不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