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济南提督路广义

风雪裹挟着细碎冰碴拍打朱红门环，提督府屋檐下的六角铜铃叮咚作响。白玉芬绣着金线瑞兽的玄色斗篷掠过积雪，腰间白玉禁步随着疾步走动发出清脆撞击。

她突然驻足于游廊转角，檐下羊角灯将她的侧脸映得忽明忽暗：

“管家！取赤铜暖炉时记得裹上银鼠皮套，参须燕窝粥要隔水炖够三个时辰！“

翡翠护甲重重划过回廊雕栏，在紫檀木上留下几道浅痕，“若让少爷受半点寒气...“

她转头盯着跪在雪地里的仆妇，凤眸中寒光乍现：“仔细你们全家的皮！“

白景隆望着长姐鬓间颤动的点翠衔珠步摇，恍惚想起五年前离京时，那个在月洞门前攥着他衣袖垂泪的少女。

如今她发髻已梳成妇人样式，赤金镶红宝的狄髻压着鸦青色鬓角，唯有耳垂上那对白玉雕的并蒂莲耳珰，还是母亲临终前留下的旧物。

“阿姐...“

他刚要开口，掌心突然被塞进个温热的荷包。东珠在夜色中泛着幽蓝的光晕，里头炭饼隔着蜀锦都能觉出暖意。

白玉芬指尖掠过他冻得发青的指节，声音陡然凌厉：“当年说好每月寄家书，去年腊月为何断了音讯？百草厅学徒再苦，连研墨的力气都没有了？“

说着突然扯开他半旧的灰鼠皮袖口，露出腕间几道狰狞的烫伤疤痕。

游廊尽头的冰湖倒映着十二盏琉璃灯，将两人身影拉得细长。白玉芬突然将狐裘披风整个裹在弟弟身上，雪白风毛遮住他清瘦的下颌：

“明日让瑞蚨祥的师傅来量尺寸，十七岁的人还穿这种粗布衬里...“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马靴踏碎薄冰的声响。

路广义掀开猩猩毡门帘时，肩头积雪簌簌而落。

这位济南绿营提督未着官服，玄色劲装外罩着件灰鼠皮马褂，腰间牛皮武装带上别着柄镶珐琅的转轮手枪。

他摘下暖帽露出剃得铁青的鬓角，鹰隼般的目光在触及妻子瞬间化作春水：

“景隆路上可遇到义和团那帮乱民？上月曹州闹得凶，我派了亲兵沿运河接应...“

“姐夫费心。“

白景隆起身作揖，袖中滑出半截绷带。路广义剑眉微挑，突然握住他手腕翻转过来：

“这是试药烫的？听说百草厅新制的烫伤膏加了西洋磺胺？“

指尖在伤处轻按两下，转头对管家喝道：

“去库房取法兰西领事送的那盒蛇毒膏！“

花厅内沉香袅袅，汝窑梅瓶里的腊梅被地龙烘得香气浓烈。白玉芬端坐主位，翡翠镯子撞在描金盏托上叮当作响。她葱指捏着城南张府的鎏金帖子，忽而冷笑：

“让百草厅少东家去给盐商唱堂会？张守礼那个老匹夫...“

护甲划过织锦缎面，生生撕开道裂口，“告诉他，要治喘症就抬着三十年陈皮来求！少一钱...“

她突然夹起块九转大肠放在弟弟碗中，语气陡转温柔：“这是用槐荫斋秘制酱汁煨的，你最爱吃不是？“

白景隆望着碗中油亮的肠段，想起十岁那年偷吃灶上冷食被二奶奶罚跪，是长姐半夜翻墙送来的油纸包。

他刚抬眼要说话，却见白玉芬正用绢帕擦拭他嘴角，指尖残留的玫瑰膏子香混着她发间沉水香，恍惚还是旧日闺阁时光。

“景隆方才说要去保定讲武堂？“

路广义突然放下银箸，鹰目扫过少年单薄的肩膀，“如今新军都在袁世凯掌控下，听说最近和庆亲王...“

他蘸着酒水在桌上画了个“颐“字，见妻弟瞳孔微缩，心下已然明了。

窗外北风呼啸而过，卷起檐角铜铃乱响。白景隆从怀中取出本泛黄医书，书页间夹着张墨迹未干的信笺：

“上月家兄随武院判进宫请脉，见储秀宫煎药的砂锅换了赤金打造...“

他指尖在“金器忌与朱砂同用“几字上重重划过，“家兄特意将此卷《伤寒论》赠我研读。“

路广义盯着书页间暗褐色的药渍，突然觉得喉头发紧。

他想起上月京城来的密报，说皇上近日咳血改用洋大夫，而太后宫里却新进了批长白山参。

正待细问，忽见白玉芬将整盅燕窝粥推到弟弟面前：

“食不言寝不语，这些朝堂事明日再议。“

更漏声里，白景隆摩挲着袖口新换的狐毛滚边。

这雪白的皮毛让他想起杨九红那件出名的白狐裘——原著里她就是裹着这件裘衣，在风雪夜拦住了白景琦的马车。

如今既知这女子将来会引得姐夫与小舅子反目，或许该...

“想什么呢？“

白玉芬突然将鎏金暖手炉塞进他怀里，“你姐夫在军营给你收拾了院子，明日让裁缝来裁几身骑装。“

她转身吩咐丫鬟添炭，鬓间步摇在屏风上投下摇曳的影，“既然要投军，总得有个提督内弟的体面。“

路广义望着妻子背影苦笑。

当年白家送来这个看似柔弱的大家闺秀，谁知她嫁过来三年就收拢了济南半数钱庄。

上月德国商人想强租芙蓉街铺面，她带着亲兵在领事馆前连摆三日流水席，硬是逼得洋人改签契约。

“景隆可知令姐上月枪毙了个乱兵？“

路广义突然压低声音，“那人当街调戏民女，被她亲手用勃朗宁...“

他比了个射击手势，“七步之外正中眉心。“语气里带着几分与有荣焉的自豪。

白景隆愕然望向廊下指挥仆妇搬箱笼的长姐。她正踮脚调整博古架上的自鸣钟，石榴红马面裙摆扫过青砖地，腕间翡翠镯子随动作轻晃，仿佛还是记忆中那个为他绣香囊的温柔少女。

此刻忽见她转头瞪来，下意识挺直脊背——这条件反射般的动作，竟与面对二奶奶时如出一辙。

戌时三刻，管家捧着个黄花梨医箱匆匆而来。白玉芬亲自揭开箱盖，露出内里分格摆放的犀角刮痧板、金针包并各色瓷瓶：“这是照着百草厅药房制的，西洋手术刀让广州十三行加急打的。“

她抽开暗格，露出把锃亮的柯尔特左轮，“听说新军都配这个？“

路广义见状大笑，接过手枪娴熟地转了个枪花：“夫人这是要送弟弟上战场还是进讲武堂？“

窗外风雪更急，却盖不住花厅内炭火噼啪。白玉芬借着添茶凑近弟弟，忽然嗅到他衣领间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护甲下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她转头对门外喝道：“让马房备车！明日我要亲自去千佛山还愿！“

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意。

白景隆望着案上摇曳的烛火，突然觉得那跳动的火光像极了杨九红水烟袋里明灭的星点...

“发什么呆？“

白玉芬将参汤重重放在他面前，“把武院判的医书抄三遍！明日我要查你脉案笔记！“

翡翠镯子磕在碗沿发出脆响，惊醒了沉思的少年。他望着长姐泛红的眼角，突然想起离京时二奶奶的叮嘱：“玉芬性子刚烈，你在济南多劝着她些。“

更漏滴答声中，路广义摩挲着那本《伤寒论》，忽然在扉页发现行小楷：“金克木，火生土，五行颠倒时，当归三钱可解。

“他盯着“当归“二字，想起太医院上月突然大量采购这味寻常药材，寒意顺着脊背攀爬而上。

这天下，要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