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伯是“陈先生”身边很信任的一个人。
他亲自来送,这事就不简单。
福伯的态度有点怪。
他表面客气,可眼睛里却在仔细打量罗夏,一点不藏着。
这很不寻常。
消息传得飞快,一下子就在华人帮内部传开了。
“陈先生要亲自见罗夏?”
“就是那个混血小子?”
“天啊,他才来了多久?干了什么事?”
很快,洗衣店后院,窄巷子,还有烟雾缭绕的小赌档,到处都有人在小声议论。
帮里的普通人,就是悭哥这种管事的小头目,一年也难得见“陈先生”一面。
更别说这样正经地被叫去见面了。
这就说明罗夏这个名字,已经在数不清的底层人里冒了头,直接让华人帮管事的头头知道了。
陈黑子知道了这事,脸都激动红了。
他使劲拍罗夏的肩膀,觉得脸上很有光。
“罗夏哥!我就知道!你肯定行!”
陈黑子好像已经看到他们俩跟着罗夏发达的样子了。
还在养伤的悭哥就稳重多了。
他特地把罗夏叫到一边,脸色很严肃地交代他。
“陈先生这个人,心思太深,没人看得透。”
“他叫你,是好事,但不一定全是好事。”
“你小子脑子灵光,到时候多看,多听,少说话。”
“千万别耍小聪明,也别被他夸几句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悭哥是真的提醒他。
他为罗夏高兴,但也确实有点担心。
“陈先生”叫他去,是个机会,但也可能是个更深的麻烦坑。
罗夏当然懂这次见面的重要性。
这不光是看他最近干得怎么样。
更可能直接决定他以后在华人帮能不能站住脚,甚至决定他在这乱世是死是活。
他不能把事情搞砸了。
罗夏回到自己又小又潮的住处。
镜子里是一张年轻的脸,但眼神比这个年纪的人要稳重。
他把自己好好洗了洗,换了身还算干净整齐的衣服。
不是帮里发的统一衣服,也不是太破的旧衣服。
一件半旧的衬衫,洗得还算平整。
外面套了件深色夹克,裤子也挺直。
皮鞋也擦得尽量亮了些。
这身打扮看着挺精神,能干,又不过分惹眼。
正好符合一个刚冒头、有本事又懂规矩的帮派新人样子。
外表弄好只是小事。
心里做好准备才更重要。
罗夏坐在床边,闭上眼,脑子快速转着。
他回想自己到这里后遇到的所有事。
“老友酒吧”那场死伤惨重的枪战。
成功反击埋伏的危险。
审问俘虏问出的消息。
帮派里面乱七八糟的关系。
爱尔兰人的威胁。
还有那个不太清楚底细的坎贝尔探长……
他心里想着“陈先生”可能会问什么。
自己又该怎么回答。
哪些话能说,哪些话必须死死瞒住。
怎么表现出自己的用处,又不能太出格,惹来没必要的怀疑和危险。
每个小地方,他都在脑子里反复想。
他必须准备得万无一失,去面对这场决定他命运的会面。
见面的地方,让罗夏有点没想到。
不在帮派管的任何一个地盘。
也不在那些吵闹的赌场或者酒吧。
而是在华人街边上,一家看着挺讲究、门面不显眼的茶馆。
“静心茶馆”。
名字还挺有意思。
福伯在门口等他。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就带着罗夏上了二楼。
木头楼梯踩上去,发出轻轻的嘎吱声。
二楼只有一个单间,门没关严。
福伯推开门,让罗夏进去。
他自己没跟进去,而是守在了门外。
单间里面,东西不多但很讲究。
一张红木方桌,几把太师椅。
墙上挂着一幅水墨山水画。
空气里有淡淡的茶香。
这跟楼下街上那股煤烟味、劣质香水味完全不一样。
一个穿深色长衫的中年男人,正背对门口。
他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个白瓷茶杯,悠闲地看着窗外。
他的背影看着不壮,甚至有点像读书人。
房间里除了他,还有一个高大男人。
这男人穿着西装,两手交叉放在身前,像石雕一样站在旁边靠后点的位置。
他气息很稳,眼神像老鹰一样尖锐,一看就是个顶级保镖。
整个房间的气氛,安静得让人有点难受。
这更像是有钱大老板秘密谈事,不像黑帮老大见手下。
罗夏心里想着,“陈先生”果然不是一般的帮派头子。
“陈先生。”
罗夏稳了稳心神,往前走了几步。
他微微弯腰,态度正好地问候了一声。
“来了?坐。”
陈先生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说话声音很平,听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
他亲自拿起桌上的紫砂茶壶,给罗夏面前空着的茶杯倒满了茶。
茶水是琥珀色的。
“尝尝,今年的新茶。”
罗夏说了声谢谢。
他端起茶杯,但是没有立刻喝。
陈先生不在意。
他自己先喝了一口。
然后他才看着罗夏。
他没有马上说正事。
他像邻居长辈那样,随便问起来。
“你叫罗夏?罗夏·克劳利?”
“是,先生。”
“听你的口音,不是伯明翰本地人?”
“嗯,我来这里不久。”罗夏回答。
他的声音很平静。
“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只有一个母亲,她是英国人。”
“哦?混血?”陈先生镜片后的目光好像闪了一下。
“那日子应该不太好过吧?”
这些问题听起来是家常话。
但是罗夏明白,每个问题都是试探。
陈先生在看他的说话方式。
他在看罗夏的反应。
甚至从罗夏不注意的时候露出的表情里,判断罗夏的性格和底细。
罗夏应对得很好。
对于身世问题,他用了原主记忆和自己的理解。
他的回答简单也真诚。
他没有故意卖惨。
他只是平静地说混血身份在当时社会可能遇到的普遍问题,比如歧视和排挤。
他的语气带着一点疏离,好像在说别人的事。
他不抱怨,也不生气。
他只是说事实。
这种态度,比激烈的指责更能让人思考。
问到对伯明翰的印象时,罗夏想了一会儿。
他没有说那些帮派分子常说的打打杀杀或者醉生梦死。
他说战争刚刚结束,整个城市正在重建,所以也很乱,没有秩序。
工厂的烟囱一直冒黑烟,空气很脏,街道也脏,失业的人很多,犯罪也多。
但是他话锋一转。
他又说这种乱也表示旧的秩序正在消失,新的机会要来了。
对于有胆量、有头脑、敢抓住机会的人来说,这里也许是可以出人头地的地方。
这些话,显然不像普通街头混混能说出来的。
他表现出自己的观察力,还有一种超过年龄的冷静和眼光。
当然,关于他最大的秘密,就是那种好像能预知未来的直觉和超出常人的身体反应,罗夏巧妙地藏了起来。
他在“老友酒吧”和反伏击中的厉害表现,简单地说成是“运气好”,“求生欲望强”,还有“在街头混久了,见得多,想得多,自然比别人更警觉一点”。
他适当地表现了自己的价值,但也有保留。
他像一块需要仔细打磨的原石,不是一把已经开刃、非常锋利的刀。
这样既能引起重视,又不会立刻让人过度怀疑。
好像闲聊要结束了。
茶水有点凉了。
陈先生放下茶杯。
杯子底碰到桌面,发出轻轻的声音。
房间里的气氛突然变得紧张。
正题来了。
“悭哥把你最近的表现,都详细地跟我说了。”
陈先生的语气还是平淡。
但是他透过金丝眼镜看过来的眼睛,变得很锐利,好像能看穿人心。
“‘老友酒吧’那件事,还有前天晚上的反伏击,你做得很好。”
一句“很好”,很有分量。
但是他接着问了最重要的问题。
“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提前感觉到危险的?”
“还有,那些应对的办法,火攻,利用地形……你是怎么想到的?”
这个问题直接问到了罗夏能力的核心。
也是对他之前所有功劳的最终考验。
回答得好,可能一下飞黄腾达。
回答不好,之前所有的努力可能都没用,甚至带来杀身之祸。
罗夏的心跳,这时候不由自主地快了一点。
但是他脸上没有慌张。
他看着陈先生审视的目光,表情很坦然。
“先生,要说完全提前‘知道’,那不可能,我又不是先知。”
他先自嘲了一句,稍微缓和气氛。
“只是当时感觉有点不对劲。”
他开始解释。
“‘老友酒吧’那晚,我们快到的时候,周围太安静了,安静得不正常。爱尔兰佬的地盘,平时晚上很吵闹的。而且,我们得到的消息是对方没什么准备。但是悭哥他们冲进赌场暗门时,遇到的抵抗也太弱了……”
他把自己的“预警”,归结为对环境细节的敏锐观察,还有对当时情况不合逻辑的地方的分析。
“至于前晚的反伏击……”
罗夏继续说:“爱尔兰人吃了那么大的亏,死了那么多人,包括他们的头目肖恩和基里安,芬恩·奥马利不可能忍下这口气。他们肯定会报仇,而且会很快。”
“我只是判断,他们最可能选我们边界上防备比较弱的赌档下手,做一次试探性的攻击,所以提前做了一些准备。”
“至于用火,用烟雾,那是当时着急的时候想到的办法。酒吧里到处是酒,点燃了可以制造混乱,挡住视线,给我们争取一点时间。”
他把功劳归于对敌人心理的分析、对环境的利用,还有一点“在战场上锻炼出来的直觉”。
这个“战场”,他没明说。
是街头打架的战场,还是别的意思,留给陈先生自己去想。
他还特意强调了手下兄弟们的勇敢和执行力。
“其实主要是靠兄弟们拼命,我只是正好站在那个位置,想了几个点子而已。”
他把自己放在一个“有急智的指挥者”的位置上,不是一个“料事如神的英雄”。
这些话说得有道理,有根据,细节也经得起推敲。
最重要的是,它把一切都控制在一个“优秀”但还在正常范围内的程度。
陈先生安静听着。
他没插话,也没说好坏。
他的手指敲着桌面。
嗒、嗒、嗒。
屋里只有这个声音。
过了一会儿,他问了个新问题。
“你觉得,后面我们跟芬恩·奥马利那帮爱尔兰人,会怎么样?”
这问题不是只问罗夏自己了。
这是想看看他对伯明翰整个局势的看法,看得远不远。
罗夏心里清楚,这又是在考他。
他想了想,理了下头绪,才说。
“奥马利这次亏大了。”
“‘老友酒吧’那一下,他差不多没了一半的好手。”
“照他的脾气,肯定不会就这么算了。”
“我从抓到的人嘴里问出来了。”
“他正在叫人,估计想搞个大的报复。”
“目标很可能是我们华人帮。”
“当然,也可能顺手收拾其他人。”
“所以,我觉得,接下来我们跟爱尔兰帮的矛盾会闹得更大。”
“搞不好会大规模打起来。”
他停了一下,又加了一句。
“还有,我们得小心一个人。”
“谁?”
“坎贝尔探长。”
罗夏说了这个名字。
“‘老友酒吧’死了那么多人,警察不能不管。”
“听说这个从伦敦来的探长,手腕很硬。”
“他对伯明翰的帮派好像特别上心。”
“他可能会插手调查。”
“甚至可能想等我们跟爱尔兰人打起来,他好看热闹捡便宜。”
罗夏把问出的消息和自己的想法都说了。
他点出了奥马利肯定要反扑,还有警察,特别是那个探长可能带来的麻烦。
这想法不只看眼前打打杀杀,看得更远些。
陈先生听完了罗夏的话。
他一直很平静的眼睛里,闪过一点看得出来的欣赏。
罗夏这个人很冷静,想得细,看事情也深。
这比他想的要好。
这个年轻人不光是能打敢上。
他有脑子。
而且脑子转得很快。
“嗯,你说得对。”
陈先生点点头,认同了罗夏的想法。
“年轻人,有脑子,有胆子,挺好。”
这话评价很高了。
但他跟着话头一转,说话的意思有点深。
“不过,伯明翰这地方,水比你想的还要深。”
“在这里,光有胆子和脑子是不够的。”
“有时候,太出头,不一定是好事。”
这话像是在提醒他,也像是在敲打他。
既说了罗夏行,又让他别太张扬,要收着点。
见面时间不长。
问完了,也看过了。
陈先生好像知道了他想知道的。
他拿起茶杯,意思是谈话结束了。
“行了,你回去吧。”
“好好干,帮里不会亏待出力的人。”
他没说给罗夏什么位子,也没提给什么好处。
好像一切都没变。
但罗夏知道,有些事已经变了。
“是,先生。”
罗夏站起来,又恭敬地行了个礼,转身出了雅间。
福伯还在门外守着,没什么表情地帮他关上门。
罗夏走下楼梯。
他又回到了华人街熟悉的吵闹和脏空气里。
他回头看了一眼二楼雅间的窗户。
窗帘拉着,看不见里面。
他心里清楚,今天算是过了“陈先生”的第一关。
他让这位大佬注意到他了,也认可了他一些。
但他也觉得,自己好像一脚踩进了更深、更危险的地方。
机会来了,但风险也跟着来了。
前面的路肯定不好走。
他握了握拳头。
眼神更硬了。
不管前面是什么,他都得走下去。
他没别的路可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