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德老汉是我外公,一个黑汉,属马,生于民国十年(1921)。据说他从娘肚子里出来就黑,不仅黑,身上还长着粗糙的黑毛。有人说,他是天神降临凡间的蜈蚣。
外公十四岁结婚。媳妇是藤薛武的女儿藤冬莲。这个比外公大十来岁的女人,就是我的外婆,一个现在还活着的百岁老人。听外公说,他与外婆结婚之前没有谈过恋爱。那时,他也不知道什么是恋爱。第一次见面,算得上是英雄救美。外婆很漂亮,丰乳肥臀。那种场面,外公不顾后果救外婆,肯定不是逞能。我猜测是外公贪图美色,英雄难过美人关嘛。我很小的时候和外公开玩笑。“你这小兔崽子,胡说些什么。”外公觉得很不好意思。
外婆和外公的婚姻算不上二婚。外婆之前的婚姻是口说无凭的,没有办过正当手续。但外婆和外公的婚姻,也仅仅是两相情愿,至今没有领取结婚证,也没有办酒席。他们唯一的证明,就是生育了几个孩子。孩子是他们的爱情证明,也是他们的婚姻“产物”。
外婆原先是锯板桥傅家坪村傅家汉养的童养媳,不过有名无实,一直保持童贞。她去傅家的时候,傅金贵(外婆名义上的丈夫)还没有出生。当时外婆还不到四岁,是个乳臭未干的童娃。
那年秋天,傅家九十九亩地的麦子熟透了。黄澄澄、金灿灿的,像天地间镶嵌着一块硕大的黄金。看样子是个丰收年。傅家汉乐得合不拢嘴,叼着翘烟斗,嘴里哼着歌。
傅家汉的儿子傅中良,这几天眼皮跳得厉害。接生婆掐着手指说:“照算,张雪凤也该生了。”已经超出了预估时间好几个时辰,还不见半点动静。“……这,这到底是男娃,还是女娃?”傅中良不着急,倒是急坏了傅家汉。“到底是男娃,还是女娃,只有生下来才知道啊。”男娃还是女娃就这么重要吗?对于傅家来说,的确很重要。我外婆是张雪凤肚子里娃的媳妇,你说重要不重要?要是生个女娃咋办?这还不说,傅家的财产又该由谁来继承?大伙儿只好祈求上苍,生一个男娃来救场。
那天下午,傅家人就像雷雨来临前搬家的蚂蚁,紧张得心头乌云密布。“哎哟……哎哟……”村民听不出这是谁的声音。张雪凤平常说话都不敢大声,除非是要她的命,否则她是不会发出如此怪异的声音的。那声音悲切得可怕。像一把锋利的刀,在不停地往人心脏里插。不是张雪凤又会是谁呢?张雪凤躺在床上痛得死去活来。她是个能忍的女人,要是早些放声叫出来,也许孩子就顺利出来了。
“接生婆,快,快。”接生婆头上的汗比张雪凤脸上的还多,汗水从额头流到眼睫毛上,又从眼睫毛上掉在地上。一阵躁动过去,屋里沉静了下来。接生婆低垂着头,幽魂般从里面走了出来。脸上、手上,到处是鲜红的血,就像是一个杀牛的屠夫,与牛搏斗得筋疲力尽。
傅家汉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屁股坐在门口的小竹椅上。椅子咔嚓一声,整个屁股墩像个泥团黏在地上。我外婆见状,冲进屋内,哭了起来。傅中良听见哭声,也懵懵懂懂地闯进了屋里,嘴里不停地叫着:“凤姐,凤姐。”紧接着哭声一浪高过一浪,久久无法平息。
这并非天命,请个大夫兴许可以避免不幸。锯板桥有个医院,医院里两三名医生,冷冷清清的。傅家汉相信接生婆,这个接生婆可是远近闻名的。傅家财大气粗,却没想过会是这等结局。难产死人的事不计其数,算不上什么大新闻,可傅家汉不甘心,他仰头看天空时,皱纹里蓄着让人难解的阴霾。一尸两命,像是要把傅家填埋在阴森晦气的厄境里。
再者傅家汉舍不得张雪凤,这十里八乡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比张雪凤漂亮的女人来。
张雪凤去世那年,傅中良仅十二岁。他是被这血腥的场面吓哭的,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夫妻,也体会不到丧子之痛。不过,值得怀疑的是,张雪凤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不是傅中良的呢?这点,就连我外婆也记不清楚。
傅中良出生时就木头木脑的。开始傅家汉给他取了个小名,就叫“木头”。取名“木头”并非他的本意,有个算命先生说傅中良缺木。傅家汉信这个,本来说只要取个带“木”偏旁的字就可以,他害怕傅中良因缺木中邪,干脆取了个小名叫“木头”。木头被傅家坪村人叫顺了口。后来,有人暗地里取笑傅家汉生了个木痴,傅家汉这才请先生重新取名“中良”。傅中良本来取名是叫“栋梁”的,傅家汉只会写简单的“中良”。所以误将“栋梁”变“中良”。名字本来仅仅是个代号,但好名字意味却不同。
“栋梁”不做,做“中良”,这也许就是傅中良的命。
话又说回来,傅中良要不是出生在这个家族中,他的身份又怎么会如此高贵。一个连说话都说不清的白痴,说一句话,就像啃一块骨头,半天不明白他想要表达的意思。你说他是结巴吧,平常说话却滔滔不绝。奇怪的是,只要受点刺激,整个就像变了个人。“雪……雪……雪凤……”。不要说别人听了烦,就连傅家汉都火冒三丈:“滚到一边去,结巴什么?”
我还是怀疑,张雪凤肚子里的孩子不是傅中良的。不过,这仅仅是我的猜测。张雪凤这么可怜的女人,可不会惹出绯闻来。我不能胡乱猜疑,那样会玷污她的清白。
我后来听外婆叙述过傅家汉的故事。外婆说,傅家汉身材魁梧,是傅家坪村有名的恶霸。村民见他就心惊胆战,避而远之。外婆说,傅家汉祖辈就是地主,家里金银财宝多得有卖,有钱能使鬼推磨,一些壮汉都被他雇佣为家奴。“有那么恶吗?”我问外婆。外婆说:“人不看外表。”
傅家汉为了把张雪凤娶进门,可是花了血本的。在雪凤面前,傅家汉一不说粗话,二不显威风。应该说是想尽法子赢得张雪凤的好感。“要真是这样的话那就好了,可傅家人身体内流着的都是狼血,”外婆说,“狼性是随时会发作的。”
雪凤太漂亮了,一袭粉紫色的短披肩小外套,更加衬托出她绝佳的身材,再搭配一条嫩黄色天鹅绒齐膝裙,一双黑色的高筒靴,漆黑的头发搭在肩上有着自然的起伏弧度。清澈明亮的瞳孔,弯弯的柳眉,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动着,白皙无瑕的皮肤透出淡淡粉红,薄薄的双唇如玫瑰花瓣般娇嫩欲滴。
当时张家想尽法子来推脱,他们知道傅家财大气粗。可不想把这么乖巧的孩子往火坑里推。这门亲可不好攀,太高了,怕攀不上去,更怕攀上去摔下来,粉身碎骨。出乎张家意料的是,无论他们提出多苛刻的要求,傅家汉都爽快地答应张家。傅家一半的肥田作为聘礼,换作谁都不会答应的事,傅家汉连哼都没哼一声就答应了。张家知道,傅家汉这人的耐心是有限度的,要是再不识趣,惹下大麻烦没法收场不说,恐怕连孩子的性命都不保。张雪凤自然是不同意,但同不同意也由不得她。选了个良辰吉日,张雪凤“嫁”进了傅家。
张雪凤“嫁”过去时,只有十四岁,扎着马尾辫,鹅蛋形的小脸,有着妲己般的妖媚。傅中良才三岁,穿着开裆裤在地上玩泥。傅家汉把儿媳看得比儿子还重,上哪都带着,逢人就夸赞张雪凤漂亮。张雪凤不是傅家汉夸艳丽的,她生来就是云容月貌。被傅家汉这么一夸,张雪凤就成仙女了。
傅中良十岁那年,傅家汉把他和张雪凤安排到了一张床上。傅家汉说,他最近去了趟藤家,藤薛武的女儿是个好苗子。他打算把她带回来,等中良的儿子出生后做他的老婆。傅家汉哪会想到,这仅仅是他安排的闹剧。傅中良什么都不懂,胆怯地坐在床头上。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张雪凤呢?正是女人青春勃发的年龄,身体的曲线优美,成熟得像熟透了的水梨,只要风轻轻一吹就会落下来。张雪凤见傅中良害怕的样子,主动上前去抱着他颤抖的身体:“别怕,姐姐抱抱你。”傅中良点了点头。躺在张雪凤的怀里,像是躺在辽阔的草原上,有风从耳边轻轻拂过。
第二天,傅家汉把傅中良拉到门角边,轻声问:“昨天晚上好上了吗?”傅中良傻乎乎地摇了摇头,然后又傻傻地点了点头。傅家汉合拢双手,站在祖宗灵位前作揖。嘴里还喃喃地说着什么,到底说了些什么,没有人听得清楚。
从这之后,傅中良是和张雪凤睡的。张雪凤对傅中良特别好,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小弟弟一样呵护。
张雪凤一命呜呼之后,傅家好些日子不见阳光。死了就死了,傅家汉就算有千万个舍不得,张雪凤还是死了。奇怪的是,除了傅家汉之外,傅家再没有为张雪凤伤心的人。傅家汉的伤心可不是写在脸上的,他内心那是极度地难过。
自张雪凤去世后,家里紧缺一个干家务的女人。张雪凤勤快,不用傅家人摆嘴。烧茶煮饭无所不能,屋里屋外打扫得一尘不染。现在没了张雪凤,衣服堆在那儿霉臭。傅家汉的老婆杏花是个娇生惯养的女人。她是傅家汉的第九任老婆,比傅家汉小了两轮。傅家汉前八任都是贤惠的女人,个个聪明漂亮,个个通情达理。可傅家汉就是觉得她们是不耐看,不长久。过不上几个月就把她们一个个扫地出门了。杏花可不是盏省油的灯,磨盘大的胸,水桶粗的腿,傅家汉不敢动她。有一次两人拌嘴,杏花朝着他的头部飞来一菜刀,幸亏傅家汉身手敏捷,躲闪得快,菜刀咔嚓一声劈在门框上。傅家汉在母老虎面前变成了羊羔,你说这是什么歪理。
这下好了,杏花把张雪凤的死全记在傅家汉头上,成天叽里呱啦怪傅家汉没眼光,怎么就挑个这样的短命鬼回来。舍不得张雪凤那是另外的事,让傅家汉气得脸色发青的是,几十亩田地换来的却是这等结果。最关键的是,傅家变得不吉利了。年轻人早死,可不比老人病死。这么多年没出过事,死人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一些与傅家有过节的人,不敢明着乐,暗地里躲在被窝里笑。“这张雪凤是去报复傅家的,他们的富贵肯定不长了。”一时间,诅咒声四起。
不论早死晚死,傅家为了撑面子还是进行了厚葬。杏花这次表现得开明,没有节外生枝。说花点钱在死人身上还是应该的。傅家为了选墓地,请了好几个地仙。几个地仙各说纷纭,开始说是葬在青龙嘴的,青龙嘴是坐东朝西的山,而且前面没有山阻挡视线,地仙磨蹭了半天又说青龙嘴的杀气太重。后来说学堂坳好,结果打好了下葬棺材的凹槽,傅家汉又不同意了。下葬的头天晚上,说是张雪凤给他托了梦,她要葬在离家近点的地方,那样才不会孤单。学堂坳离家少说也有十几里的路。这么一折腾,本来简单的事情就搞乱了,乱得像是一团麻,乱得如揉搓过的蜘蛛网。
地仙说尸体停放在家里不得过七天,要是过了七天,就会耽误张雪凤去投胎。
这话不光是地仙说,村里早就有这样的说法,说是七天之内,魂魄要去奈何桥,过了时辰就不能投胎,不能投胎就会变成孤魂野鬼,野鬼别无他处,就会回来成天吵闹家人,这对家人大有不利。
傅家汉当然知道这些,可是又能怎么办呢?既然是投胎去了,那葬得远近又有何干系?反正投胎后就不会再回来了。傅家汉伤透了脑筋,他已经在梦里答应了张雪凤,反悔会不会招来麻烦?有人提醒傅家汉,沙龙有个活神仙,能够算得到人的前世今生的事。傅家汉以前也听说过,那是好些年前的事了,只是不知道此人是否还健在。那天傅家汉去了沙龙,回来时已经是下半夜了。灵堂上只有傅中良还趴在棺木上,不过他已经睡去了。几盏油灯已经燃尽,香火还没有完全熄灭。傅家汉用颤抖的手把傅中良挪开,用尽全身气力把棺木盖掀开。一股青烟从棺木里冒了出来,他顿时昏死过去了。等第二天人们赶来的时候,傅家汉呕吐了一盆瘀血,脸色苍白得就像是一张纸,“白虎,白虎,我看见白虎了。”谁也不知道他说的白虎是指什么,也不知道那个活神仙跟他说了些什么,把一个好好的人变成了神经病。
张雪凤下葬后的第七天,傅家汉口吐鲜血而亡。临死前,他拉着我外婆的手想说点什么,嘴角嚅动了几次,每次开口都有鲜血从牙缝里喷出来,直到断气都没人知道他临终的遗言。
难道这就是命运?
傅家人把张雪凤葬在青龙嘴,人们听到了傅家汉口中的白虎。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着,说是青龙和白虎是相克的,葬在青龙嘴会击退杀气。傅家汉则被葬在学堂坳,他几十亩水田都在学堂坳,为了争这些田地他都成了狼,一条万恶不赦的狼。傅家汉在世的时候,谁见他都怕三分,如今死了没人去坟头铲土,已经是天地仁厚了。说到底,这些可怜巴巴的百姓,哪个有这种胆量。他们怕鬼,怕沾了晦气,怕惹鬼上身。
幸好傅家汉家里本钱多。他家有九十九亩水田,八十八亩地,还有十二头驴子。娶雪凤的时候已经划给了张家一半,现在剩余的一半他答应了给藤家。这事只有藤薛武和傅家汉知道,傅家汉还用纸笔签订了契约,盖上了私章按上了手印,他怕藤薛武以后反悔把外婆要回去。傅家汉当时不好和藤家撕破脸,只好定了这张契约作为凭证。他也知道藤薛武是个老实人,即使是写好了这些条约,他赖账谁也拿他没辙。傅家汉一命呜呼了,藤薛武还是不敢把当初的那张契约拿出来。他害怕啊,总感觉傅家汉还活着哩,一双威武的眼睛注视着他。
孩子没出生,连娘带崽都去了。这是多么悲惨的事情,可日子还得继续过啊,傅中良还得再娶老婆。这么多田土的大户,愿意嫁到他家的人不是没有。之前有很多人家都不愿意与傅家有往来,那是害怕傅家汉哪天六亲不认大开杀戒。他的脾气,在整个锯板桥都是有名的,说晴就晴,说雨就雨。翻脸时,可谓是六亲不认。可话又说回来,还真没见他杀人。不过,他那恶煞的样子,像屠夫,对,就是屠夫。他掐着他的媳妇——我说的是第一个,那个最善良——掐得眼睛翻白,舌头伸得老长才松手。这个分寸换成其他人很难把握住,稍多用力就会一命呜呼。如今他死了,作为一个死人,总不可能大闹天宫吧。人们忌讳的是,他会不会像哪吒那样莲花化身,死而复活呢?要真是那样,太可怕咯。
傅中良呢?自从傅家汉去了,他也变成了疯子。他说,他只爱张雪凤,除了张雪凤,谁也不娶。你说,他知道爱情是什么?爱情两个字是横是竖他都不知道,还说只爱张雪凤。这是明着的事儿,傅中良不娶妻,我外婆就得守寡。她是傅中良的儿媳妇呢。杏花急了,由不得傅中良胡来,娶妻的事不仅拖不得,还得赶着办。在这个家里,杏花就是铁头,她放个屁,比黄豆还香。
傅中良毕竟还是个孩子,无论多疯多傻,杏花叫他向西,他就不会向东。即使是他疯了,再不情愿,也得答应。我外婆,本来很适合做傅中良的妻子。可谁也不会提出来这种违背伦理的事情。这在谁嘴里说出来都是炸弹,会发出巨大的声响。话又说回来,如果我外婆和傅中良结婚了,那不可能会有我,我这个生命可不会降临人世。
水碧源村森林茂盛,山泉可口。按理说,这样的山水孕育的姑娘是楚楚动人的。李长鹿是村里的名人,个头高大,瘦得像竹竿,脖子长得像鹿,所以他父亲给他取了个小名叫长鹿,长鹿没有大名,叫习惯了,也就里里外外都叫他长鹿。李长鹿家有七个女儿,大的二十八岁了还没出嫁,小的芳龄也过了十五。媒人说,七个女儿任由傅中良挑选,他相中哪个就哪个。说破天傅中良就是傻头傻脑地摇头,说他只喜欢张雪凤。“张雪凤,张雪凤,成天只知道张雪凤,你去土里挖起来啊!没见过你这短命鬼。”被杏花怒吼一通,傅中良闭了嘴。杏花可不会把他看成是独苗,不会像傅家汉那样惯着。杏花也惋惜,除了张雪凤,想再找个比张雪凤强的女人回来,的确是难于上青天。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要是傅中良真的疯了,这个家可就真没了希望。
那天天气半阴半晴,阳光从云层穿过,地上山阴水明。杏花扯着傅中良的衣角赶着两头毛驴上李长鹿家去了。李长鹿家住在半山腰,路被雨水冲刷得到处是沟壑。上趟山还真不易,杏花笑着,她是来办正事的。树木拥挤,屋场里的气氛让人窒息。傅中良怨杏花,他肚子饿,腿脚软。杏花脸上红一阵子,黑一阵子。她还是强忍住了怒火,此刻她得做个善良的女人。傅中良冲冲撞撞,跨进了李长鹿家的大门。前脚刚跨过门墩,一个满头蓬松的女人像只狗扑向了傅中良。傅中良吓得大叫起来:“这是什么动物?”杏花扯了下傅中良的衣角,示意他不要出洋相。傅中良甩了几下衣袖,嘴角撇了撇。这女人可是真疯,要不是脚上锁着铁链,寸来长的指甲,足可以挖出人的眼睛。这是李长鹿的大女儿李冬兰。
李冬兰本是体健貌美的。只因小时爱读书,无钱交学费,李长鹿把她抓回来,迫于无奈给她戴上了铁链。慢慢地,李冬兰疯了。疯后,就这么用铁链锁着。
在最里间漆黑的屋内,还坐着一个傻乎乎的女孩,眼睛一溜一溜地。这个孩子天生有缺陷,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她是李长鹿的二女儿李冬菊。
侧房的卧室内还躺着一个,嘴巴张得像个箩筐,见有人来了,不停地喔喔叫着。这是李长鹿的三女儿李冬雪。傅中良连蹦带跳地跑到床沿上,用手在李冬雪的脸上掐了几下,然后哈哈地大笑起来。“冬雪,雪凤。好,好。九娘,我要冬雪,我要冬雪。”杏花脸上笑着,内心却是在打鼓。这么个残疾,弄回去怎么得了。
你别说,仔细瞧瞧。这李冬雪是个美人。额头、眼睛、鼻梁都很匀称,就连下巴也长得好看。
我外婆说,李冬雪最大的残疾不是嘴巴,而是腿脚,她很小的时候患了小儿麻痹症,没得到及时治疗,之后双腿不能行走。别看她腿脚不好,脑瓜子很灵敏。也是李长鹿七个孩子中长得最漂亮的,躺在床上就像是一团洁白的棉絮。“九娘,就冬雪好不好?”
杏花怎么会答应。拉个瘫痪的女人回去,傅家条件再好也不愿意做这等好事。可人来了,总不能空手回吧!自走进这个家门时,杏花内心就有种感觉,他的媳妇就在这屋内。“另外几个姑娘都在家里吗?”杏花问。李长鹿摊开手臂说:“你看,家里光光的,孩子都去干农活了。”在锯板桥想找到大家闺秀,恐怕是难于上青天。驴可以与马交配,生下骡子。翘竹抱笋的道理都懂,说不定这李冬雪就会育个好娃。话是这么说,可杏花心里还是七上八下,乱得很。傅中良这王八蛋,居然不顾杏花脸面,两只手夹着李冬雪的脸蛋,揉搓着。
杏花见傅中良硬是喜欢,便只好作罢。娶个这样的媳妇回去,还要人照顾哩。这家里的事务谁来料理?杏花感觉本来晴朗的天,骤雨就要来临。杏花所说的家务可不那么简单,这人人都有老来时,她得想着自己动弹不得时,臭屎臊尿还得儿媳妇来侍弄,她不想娶个好吃懒做的回去,得为自己的往后认真打算。本来是上门办喜事的,现在不但不见喜气,几张脸也是颜色各异。李长鹿的心里像是万马奔腾,这一大家子已把他的腰杆压得像棉弓。杏花突然站起来,急步走到李长鹿面前说:“亲家,你看这样可好,把老七也一块儿嫁过去吧。”李长鹿正拿着光亮烟斗在吸烟,这是个竹蔸做的烟杆,粗糙但实用。李长鹿猛吸了两口,手腕颤抖了两下,将烟斗在椅脚上磕了两下,烟渣落在地上。李长鹿这才用忧郁的眼神看向厨房内灶台下的女人。厨房小,只有一个微小的烟囱。烧的柴火是湿茅草,卷在灶膛内边熏边烧。烟雾特别大,漆黑的,像是被大雾笼罩。呛得人睁不开眼,开不了口。“你说吧!”女人不做主,也不反对,她除了烧茶煮饭,做些分内的事外,一切都是李长鹿说了算,李长鹿说啥就是啥。可这回李长鹿想她说点什么,无论是赞成还是反对,他都会遵命的,可女人压根连个屁都放不出来。
老七叫李冬梅,年方十五。李冬雪已是二十二岁了,要不是两条腿行动不便,早就嫁人了。傅中良与李冬梅年龄相仿。李冬梅的皮肤黝黑,黑得发亮,一双大大的圆眼睛,像是镶嵌在黑幕里,可以看清楚整个世界。
那是一个冬天,风狂啸,大雪洋洋洒洒把锯板桥覆盖了。硕大的松树经受不起折磨,连兜都翻了。傅家财大气粗,顶着这狂躁的雪,可算是双喜临门,像是为这纷扰人世中的雪庆功。
傅中良同时迎娶两个女人过门,娶的还是姐妹俩,这在锯板桥不得不算是奇闻。傅中良穿着蓝色的棉袄站在中间,左边是李冬梅,右边是李冬雪。是什么场景呢?幸福与辛酸交织着。
大婚的几个晚上,杏花着慌了,她就像是中了邪一般,给傅中良制订了日程表,待傅中良入寝后潜在窗台下窃听。傅中良第一个晚上去李冬雪那儿,第二个晚上就得去李冬梅那儿。这铁的规矩就像是王朝的制度,如果不服从,必定会生出事端来。好在傅中良性格软弱,要不然哪有杏花喊叫的份儿。傅中良就像肉里没骨头,杏花叫他干啥,他嘴角嚅动几下,最终还是低垂着头接受。傅中良喜欢李冬雪,杏花自然会顺他的心。第一个晚上,就安排他去李冬雪的房里。“痛。”李冬雪叫喊。傅中良像是条丧家犬,捞着裤腰带,一走一拐,好像连脚也歪了。嘴里咕噜着,不停地咕噜着:“这狗日的,一点都不爽。”
第二个晚上,傅中良去了李冬梅的房间。两人吵吵闹闹一直到大半夜。随后听见傅中良炸雷一样的呼噜声。“醒醒,你这么吵,我还睡不睡啊。”
两个月后,李冬雪和李冬梅的肚子都大了起来。李冬雪的肚子尖尖的,李冬梅的圆圆的。两姐妹晚上各回各屋,白天偎依相连。姐妹俩谁会生个儿子呢?当然,李冬雪和李冬梅都不会有想法。不会像皇宫里的内斗,相互因子陷害对方。有人说,肚子尖尖的是儿子,圆圆的是女儿。有儿有女,这可乐坏了杏花,孙子孙女俱全,这才是幸福满堂。
秋天是丰收的季节,傅家门前的垄田金灿灿的。李冬雪和李冬梅就像怀抱熟透了的瓜果,只要风轻轻一吹,果实就会从藤蔓上脱落下来。村里人都以为傅家又要重振雄风。那天下午,阳光特别刺眼,外婆说那是最后的秋老虎,比酷暑天还厉害几倍。
外婆在没有结婚前,只是个佣人,没有人记得她的身份。太阳再大,该做的事情一件也不能落下。那日,她下河搓洗衣服,突然听见群起的喊声。外婆不寒而栗,撑着石头站了起来,感觉眼前一阵黑雾。有人在喊:“快点救人啊,李冬雪不行了。孩子只出来一个头,生不下来了。”外婆来不及细想,往回奔跑而去。
至今她都想不起是怎么赶回去的。刚到屋门口,只见傅中良从屋子里东倒西歪地走了出来,嘴里还哼着歌。人们还以为这回孩子是出生了。没想到就在傅中良走出大门不久,屋子里传来哭声一片。谁也不知道傅中良的歌里是喜是悲。总之,那副死生相怪叫人可怜的。
帮张雪凤接生的接生婆,在锯板桥是有名的,前前后后干了三十余年,一般的人家是请不动她的。像傅家这样的人家出面,她是不会轻易拒绝的。自从张雪凤死后,她就金盆洗手不干了。她说,一是自己年老了,干不了这事;二是愧对张雪凤。其实,就当时的条件,张雪凤的情况不是接生婆能挽救得了的。如果换作其他接生婆,傅家定会让她拿命陪葬才算泄气。这回杏花显得很理智,就连她那毒舌也收敛了。她的做法也引起过很多猜疑,说她与接生婆是亲戚,说她得了接生婆好处,说她的很多,但没有一件是有依据的。其实,杏花这样的女人是六亲不认的,更不是金银财宝打发得了的。
村里人都说我外婆是克夫命,要是没有她这个童养媳傅中良的老婆就不会有这么糟的下场。你说,这些村民的嘴怎么这么毒?这是什么话呢?杏花听风就是雨,喊回了外婆,二话不说,两个耳光甩在脸上。外婆感觉眼前一阵漆黑,紧接着就啪的一声倒在地上。“你这扫把星,怎么死的不是你?”可怜的外婆,哪知道自己做错了事。趴在地上,就连哭都不敢哭出声来。
于李冬雪而言,死去比活着估计会更好。傅家要的只是她肚子里的孩子,一个可以传宗接代,可以继承几十亩田土的男孩。此时最痛苦的是外婆,她真希望躺在棺木里的是自己,要是那样的话就一了百了了。现在倒好,所有的眼睛都敌视着她。
以往傅家喜事大办酒宴,丧事也是三日六夜斋奏。李冬雪去世后,发丧却再简单不过。就连个和尚和地仙都没有请,临时砍伐了两棵杉木,连夜赶做一口棺材,用火炭抹黑。把她睡的毛毯垫在棺木内,用被套盖着棺木,就这样凑合着搬上了山。葬的地方还是青龙嘴,下葬时,外婆在棺木边。几个抬棺匠见李冬雪耳朵上挂着金耳环,连忙让外婆取下来,说埋在土里也是浪费。外婆在取耳环时,还用手试探了下李冬雪的鼻息,她不敢相信,一个好好的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埋葬的过程很快,大伙像是要速战速决。一座小山很快就堆了起来,在小山峰上插着竹鞭,上面用火纸夹着个三角形。这大概就是新坟的标志。李冬雪死后,李家没有来人,这边也没有下帖。按理来说,李冬雪死后第一时间该通知的人就是李长鹿,他是李冬雪的亲父亲。杏花想,不通知李长鹿也会知道。死人的消息是传得最快的,傅家死人传得更快。李长鹿听到消息,当即就昏死过去。李冬雪是他的孩子,父女连心岂有不疼痛。左邻右舍都劝李长鹿别去,嫁出的女,泼出的水。活是傅家的人,死是傅家的鬼。李长鹿虽不是那种没血性的男人,可他没有见解,就算是内心想去,脚也不会听使唤。
李冬梅是唯一哭丧的人。她挺着大肚子,哭得死去活来。“死了爹还是死了娘,”杏花咆哮着,“赶紧去屋里待着。”以前有什么事情都是李冬雪做主,李冬雪死了,李冬梅就孤单了。有心里话没有倾诉的对象,想拿个主见不知道去问谁。
李冬雪下葬后的几天,傅家每天都鬼哭狼嚎的。杏花拿着竹鞭在追打我外婆,“你这扫把星,你这克夫星。你这天收的,你怎么不死?”我外婆没那么笨,不跑不行,不跑真会被她活活打死。傅家没人帮忙,大家就连看戏都没有兴致。杏花跑累了就站在那儿,手撑着腰,挥着竹鞭,咬牙切齿地骂,连祖宗十八代都骂了,总之只要是骂得出口的,什么新名词都有。“我让你死后变成牛,活剐你的牛皮煮汤喂猪,活切肉喂狗。”假如能够骂死人,我外婆早已是个死人。
外婆在傅家受的委屈藤薛武不是不知道。外婆说,她父亲虽然有些血性,可他还是畏惧傅家。他和其他村民没有区别,甚至说两句重话都顾忌。他认为外婆就这个命,她的命是上天安排的。开始本以为在这样富裕的人家不会受多大的委屈,谁知竟然落个这样的下场,不但没有好日子过,反而还要遭到毒打毒骂。外婆全身上下,青一块紫一块,四处肿得光亮。杏花不是想外婆死,要是想她死,就会下药毒死她。有下人出主意买点无色无味的“毒鼠强”泡茶给她喝,可杏花不同意,说谁要是再动歹念,就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她是在折磨外婆泄愤,没有了外婆她没地方出气。
“薛武叔,你得想想办法啊,要是这样下去,冬莲小命就会在傅家折了。”
下屋的藤珍贵跑来劝外婆的父亲。藤珍贵和我外婆从小是一块儿长大的,感情非常好。藤珍贵小时候掉进火炉,脸被烧了大半边,就像猴子的屁股,通红通红的,至今都没人上门来求娶。外婆去傅家的那阵子,藤珍贵很妒忌,曾经发誓这辈子不与她往来。她觉得自己过于卑微,与外婆的差距越拉越大。小时,藤珍贵比外婆活泼可爱,要不是那次意外,也许去傅家的人就不是我外婆。可她并不知道,外婆是掉进了火坑。她被烧毁的是半边脸,外婆被烧毁的是整个人生。要是不救,恐怕这个女儿就白生了。藤薛武想到这,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从抽屉底里翻出那张契约。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孩子啊,爹可不是为了这张契约卖你的啊。”藤薛武的脾气很倔的,他豁出命想要办的事,就是有十头驴也拉不回来。外婆曾经跟藤薛武说过:“爹,你千万不要把我送去做别家的童养媳,我愿意一辈子在家侍奉爹,我愿意和你一起吃薯,吃野菜。”外婆那清脆的童声,一直在藤薛武的脑中环绕,怎么也挥之不去。想起外婆说的话,藤薛武的心都碎了。记得那天,藤薛武帮外婆穿了件干净的衣服——那是外婆仅有的一件干净衣服,缝补了无数次,可再找不到比这件更好的了。可怜的外婆,从小没得半点娘的温暖,没吃过一天母乳。她娘生下她就走了,走得仓促,没有和女儿见上一面。说是子痫,这是后来听说的,子痫到底是什么,藤薛武不知道,外婆也不知道。这是外婆她娘死后,村里的接生婆放的马后炮。外婆猜测她娘的死法和李冬雪差不多,只是李冬雪没有生下孩子,而她娘把她生了下来。
自从外婆被傅家汉带走以后,藤薛武没少抹眼泪。“你也别太自责了,孩子长大不会怪你的。”藤薛武的母亲,也就是外婆的奶奶,虽说是九十岁高龄,可她还是能洞察人世间的一些是是非非。在她的苦言相劝下,藤薛武心里才好受些。孩子跟着自己的确是太苦,去大户人家总不会挨饿。想到这,藤薛武的心里轻松了许多。可是现在人算不如天算,外婆在傅家不仅没过好日子,反而成天受尽辱骂,如此怎能叫这做爹的安心?
李冬雪头七之前的晚上,杏花硬是绑着外婆跪在李冬雪的坟前,逼着外婆磕了七七四十九个响头,她说这是外婆犯的错,得诚恳求李冬雪去阎王爷那儿说情。得保佑李冬梅肚子里的男娃顺利来到这个世界:“要是你这千刀万剐的心不诚,孩子保不住,就得你陪葬。”外婆跪在坟茔前,大气也不敢出。只是一个劲地磕头,额头磕起了一块碗口大的血肿。泥土和枯草把血口子堵住,很快就凝固成了一道疤印。
李冬梅挺着大肚子过了十个月。按理说十月怀胎准会生的,要差也就几个日子。日子就这么流逝着,一直到十二月大雪临门,李冬梅的肚子还没有半点响动。杏花掐指一算,这孩子在李冬梅肚子里足足待了十二个月有余。“会是什么妖怪?”村民议论纷纷。有人推断李冬梅的肚子里不是孩子。不是孩子那又会是什么呢?
天昏昏沉沉的。像是大雪又要来临,这鬼地方,雪是没完没了的。果真说来就来,大雪不休不止地落了半个月。整个锯板桥的楠竹、杉树都被压得噼里啪啦作响。大半值钱的杉木和楠竹都被拦腰截断,残木派不上用场,只好等到天气干燥时砍回家当柴火。傅家汉家的那六头驴子活活冻死了五头,另外一头蜷缩在驴圈角落里已是奄奄一息了。遇上高贵的主人,畜生的命运还是一样的。要是想点办法,丢点稻草、破棉被取暖,那五头驴就可以幸存。四十九亩半田、四十四亩地的庄稼几乎全部折损了。地冻裂了,红薯和麦子倒是会有好收成。一些村民说这是傅家做多了恶事,作恶多端必然会遭到天谴。“这是天老爷有眼,报应。”村民说的话不完全对,这灾难哪是光针对傅家的。哪户有田土的人家不遭损失?只是傅家相对而言损失更重罢了。话出口就没有不透风的墙,杏花听了心神不宁,生怕这厄运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晚上睡觉时也让我外婆坐在旁边守着,就连上个茅厕,也让外婆陪着。外婆心里暖暖的,她希望永远活在冬天里。可是,冬天再漫长,还是会过去的。
第二年春天,锯板桥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开了。大伙老惦记着李冬梅的肚子,会不会生出怪物来。好在李冬梅的性格不急不慢,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要换作别的女人,必定会用剪刀划开肚子。
三月,李冬梅的肚子终于等来了剧烈的疼痛。那天她坐在傅家堂前的天井里洗衣服,洗衣盆上放着搓衣板,她刚把衣服放在搓衣板上揉搓,揉搓第一回时,感觉下体有东西流出,她低头朝自己的胯下看了一眼,什么东西也没有。揉搓第二回的时候,感觉下面松动了一下。她又低头朝自己的胯下看了一眼,还是一点东西都没有。揉搓第三回的时候,感觉下面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突然来的疼痛让她叫出声来。紧接着肚子里像是有人在踢皮球,剧烈地运动起来。李冬梅放下手里的衣服,顿时满头大汗。“来人啊,来人……”听见叫喊声,傅家的家丁疯了似的都来了。大伙把李冬梅抬进了屋子。挺顺利的,仅用了两分钟,孩子就生了下来。杏花不知和谁扯“三国”去了,她父亲听说是私塾的老师,对三国故事是倒背如流,就有事没事和人扯“三国”。她扯的也仅仅是一些皮毛,张冠李戴,说得耀武扬威。听到叫喊声,她撒腿往回跑,还没赶到,孩子就落地了。没有接生婆,自个儿生的。“冬梅生了,是个男孩,顺产。”大伙都喘了口气。总算是母子平安。怀了十三个月,生下来的孩子却只有老鼠那么大。头上的头发黑黑的,背上和手臂上全是黑毛。杏花提着孩子的两只小手抖了两下,笑着说:“这王八蛋咋这么丁点儿哩?”这么一提,孩子不仅没哭,反而嘻嘻地笑起来。众人取来木秤,天啊,仅三斤半,一只硕鼠也有五六斤。“哎。”杏花的唉声叹气,把本来还算热闹的气氛,一下压得死气沉沉。这家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都看她的脸色行事。其实,杏花她算个啥。论气力、相貌、能力,在傅家她都排不上号,可谁敢顶撞她?她就像是神台上的菩萨,早已树立神威。傅家汉的遗像摆在神台上,杏花抱着孩子站在傅家汉的遗像前,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地说:“老爷你今有后了,你今有后了。”杏花是不是忠心对傅家汉的,没有人知道,可这回又不像是在说假话。这些年杏花倒是很守妇道,未听到她有红杏出墙的绯闻。
傅中良十四岁就成了孩子他爹。这是他的命。自从有了这个孩子之后,傅家就像是遇见枯死的果树长新芽。孩子出生后杏花托了几个见识广的算命先生给孩子写“关”(“关”大致是辟邪书),又请了几个有学问的先生给孩子取名字。“关”写了厚厚的一札,这人都还没活几日,“关”就前前后后写了几十年,鬼话连篇却糊弄得杏花心甘情愿奉厚酬。名字说啥也不满意,队长傅忠厚有机会进城,杏花好说歹说都要他在城里买个名字回来。傅忠厚嘀咕着,这连车费都抖不出来,哪来的钱帮她请人取名字。再说傅忠厚大字不识,哪知道什么是好名字。傅忠厚半夜回来的,他蹑手蹑脚地朝门口走去,从裤兜里掏出那把生锈的钥匙。他家用的还是铜锁,钥匙长着嘞,像个长钩。傅忠厚刚到门口,漆黑中伸手去摸挂在门上的铜锁。“队长你回来了?”幽灵般的声音把傅忠厚的魂都差点吓跑了。“这大半夜你不怕吓死人啊!”傅忠厚愤怒地说。“我是来等名字哩。”不说名字倒好,说名字傅忠厚就腿软。他哪有钱哪有时间去请人取名字呢?他是连县城是啥样的都没有看清楚。就在县城周边的一个破烂废品站停留了几分钟,仅仅是几分钟,然后就搭车回来了。名字哩?好在夜晚看不清脸色,也看不见神情,傅忠厚推开门就朝厨房跑去,拿起水瓢朝石缸里打了一瓢水,两只手端着水瓢咕咚咕咚地喝起来。杏花站在门口不敢进去,她耐心地等着,听声音傅忠厚说不定是渴坏了。这季节按理来说也没那么苦干啊,可杏花没有多想,倒是傅忠厚在这一刻中大脑清醒了一大半。本来笨拙的男人,脑子里转出了主意。“金贵”。
“金贵?”杏花迟疑,细嚼名字的味道,连声说好,说名字很有深意。“几个银子?”杏花抖了几下裤兜,她带足了傅忠厚来回车费的钱,就连饭钱也数在内。“五两银子呢。”“五两?这么贵么?”杏花瞪大眼睛问。“‘金贵’当然贵了。”“金贵”真的这么贵吗?杏花好久才缓过神来。“金贵好啊,金贵好啊,这个名字取得好。”傅忠厚满脸微笑地附和着。漆黑中谁也没看清对方的脸色,其实哪有这么金贵的名字,傅忠厚是想借机给杏花出难题,以为她会撒腿就走,这样也就搪塞过去了。没想到这招管用,一个随口诌的名字,蒙骗了五两银子。不,这不叫蒙骗,杏花乐意给的,金贵应该是黄金五条。只怪傅忠厚太忠厚。这钱花多少在孩子身上,她都不会讨价还价。
金贵出生后,我外婆更忙碌了。金贵是她丈夫,她有责任和义务照顾好他。半大的一个姑娘,搂着一个喝奶的娃,这娃还是她未来的男人,说来就让人发笑。只要金贵一哭,杏花就会拿着竹鞭抽打我外婆,咬牙切齿破口咒骂,她的骂声吓得金贵不停地抖。金贵两岁之前特别喜欢哭,也许是受惊吓的原因,外婆每天都会被骂得狗血喷头。这算什么?金贵的肠胃不好,拉的屎像黄尿,泄出来像鸡蛋砸破了壳掉在地上。外婆得用破烂布条抓起来,然后再用破布条擦干净,丝毫气味都不能留。在杏花眼里,外婆不仅要听从差遣,而且得主动干事。无论外婆怎么做,她在杏花眼里就是狗屎,又臭又烂,一文不值的。对此外婆费尽心神,她想讨好杏花,可任何的讨好,在杏花那里都是自讨没趣。幸亏李冬梅不像杏花。
外婆被杏花抽打过后,李冬梅总是拿药膏帮外婆擦伤口,嘴里还不停安慰外婆说:“儿媳妇,真是委屈你了。”李冬梅比外婆长不了几岁,按理以姐妹相称多好,现在外婆却要叫她娘,而且是正儿八经的。外婆叫不出口。平常交流也只是以“哎”,作为交流的话语。外婆“哎”的时候,李冬梅就知道在和她说话。可在一些正当的场合,还得装着亲热喊她娘。
金贵的成长可谓是顺风顺水,他八岁那年傅家再次发生变故。在傅家坪的东头有一条小河,除非春天涨水季节,其他时节河里的水都只有马尿那么点。这年有闰月,天气迟迟不见炎热。会不会是天又出了什么问题?村民们开始躁动不安。日子缓缓地过着,天气终于热了起来。河里的水比往年更深,谁也没有觉察到。炎炎夏日的黄昏,村人习惯大群往河里跑,省得磨破肩头皮——挑水回家洗实在太累,吃喝的水也都是在河里挑的。外婆也带着金贵跟在后头,可怜的外婆哪知道一场悲剧即将降临。金贵是个好动的孩子,顽皮得很,根本不听外婆的话。一到河边,脱光衣服,就像一条泥鳅,纵身投入深水中。外婆哪知道河道早已变了,漫长的春天过后那段平缓的河段现今凹出个漩涡。之前这个漩涡在上游,有人不小心卷入被淹死。河道边还设立了标记,旁边用麻石竖立了块题有“阿弥陀佛”四个大字的石碑。金贵不懂水性,跳下去就再也没有起来。外婆吓得连喊“救命”。人们听到叫喊声赶到时,也是束手无策。听到消息,杏花连爬带滚到了河边,脸色变得青紫起来,说话语无伦次,看样子这不是装得出来的。李冬梅更是撕心裂肺,几乎眼睛都哭干了。众人拿着长钩长杆往水里到处探,没有一点踪迹,本来还算清的水搅浑了,浑浊得更不见丝毫金贵的痕迹。这个晚上,河坝上灯火通明。没见着尸首,连落地钱(死后烧的火纸)都不能烧。金贵的尸体是第二天上午打捞上来的,打上来时肚子肿得像个水葫芦。如果是死去一个七老八十的老人,气氛也就没有这么紧张,可这是个孩子,而且是傅家的独苗。这独苗没有了,杏花连死的心都有。连续几天,傅家的啼哭声就没有间断过。傅家的大门也一直紧闭着,外面没人进去,里面也没有人出来,就连傅家的猫和耗子也很安分。这显然不是什么好的征兆,就连空气也荡漾着霉味。金贵是锯板桥同辈中年龄最小的,按规矩年长的人是不用跪拜年幼的。村里人以为尸体停放几日,稍微缓缓情绪就会搬上山。可是,谁也未料到,傅家这回是要大动干戈,说是要打人命,要外婆的命。打人命这种现象,在农村里持续了很多年,就是要以活人的命去抵死人的命。换句话说,是要活人陪葬。人死不能复生,即使是杀了外婆,也救不回金贵。再者金贵也不是外婆故意淹死的,怎么就把这笔账全算在外婆头上呢?杏花不是这么想的,她认为毕竟是外婆带金贵去的,责任全在她身上,金贵死了,外婆就该死、该埋。
天气开始炎热起来,尸体已经弥漫着异常的气味。傅家坪开始骚动起来,可谁也不敢去敲门讨说法。门内的事情,门外谁敢去招惹?说到底这是家事。往日傅忠厚还有点劲的,他身材魁梧,选他当队长,也就是让他出个头,好为大家说点理。现在倒好,他也是闭门不出,蜗居在家,他怕说错了话,就像苍蝇的腿粘到了黏蝇纸上,要拔出腿恐怕就得废弃这条腿,就算是废掉一条腿还得有人帮忙废弃,要真是那样的话,高大也就只能变成矮小。第七天的傍晚,村人内心还是揪着的。突然发现傅家有了动静,不管是什么动静,人们的内心都有了变化。越静,越可怕,动了倒是令大家换了口气。几个壮丁在傅家门前用木头搭起了个高台,富裕人家在年节间也会搭高台,让戏狮的攀高。傅家的这个高台有别的用意,高台上并列着两副棺木,一白一黑。白的没有上油漆,斧头削出来的木板,没有刨光。黑的涂的也不是油漆,是黑火炭涂黑的。最近这两日,再没有人过问外婆,她蜷缩在金贵的棺木边,头靠在棺木的凳头上。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将受到怎样的惩罚,逃跑是没有气力的,她只有等待,无论结果如何,那都是她的命。黑色的棺材上加了几块白布,前面挂着一个“奠”字。白色的棺材前面,用墨水写着一个粗糙的“死”字。人们都只敢站得远远地观望,谁也不敢凑上前去,一是怕沾了晦气,二是害怕招惹麻烦。藤薛武早就知道了傅家的遭遇,但起初他不敢来啊,傅家没有设灵堂,主动找来不等于是自讨苦吃?“要杀人了,要杀人了。”这天老实巴交的藤薛武从山头上跑来,脚早已经不听使唤了,一步三个滚,像一条丧家之犬。谁不知道藤薛武的底细?他能起什么风浪。这时村民的心揪得特别紧,难道傅家真的要杀人了?难道百年前的事又要重演?一些年长的老人听祖辈说,傅家是杀过人的,说当时场面不堪入目,十分残忍,说把活人用白布吊在树上,活活吊死,吊死陪葬。难道故去的恶习又要重蹈覆辙?村民们想不出什么法子,可内心无比紧张。
好一会儿,外婆被人捆着推出了傅家大门。外婆脸青紫得发光,眼睛灰暗得失色,与上刑场的罪犯相比,少去了内心的虚白。起码她没有恶念,所以少了面对死亡的恐慌。就算是立马得死,那也是死得其所。“先挖去眼睛,再装进棺材,与我贵儿一起活埋。”杏花跺着脚跟怒吼着,示意站在旁边的人拿刀挖眼睛。那些狗日的家丁——就像是狗,唤他们吃屎就吃屎——还真的拿刀动真格。你说,如果他们都不听使唤,杏花再威风也只好作罢。“慢,慢,留着我儿一条命。”藤薛武一蹩一蹩地从人群中冲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别管他,先挖掉眼睛。”杏花把袖子卷了起来,怒吼着,样子活像个屠夫。“她奶奶,孩子在你们家做猪做狗,你们不能这样对她啊。”
“你是什么东西,我傅家在这里清门户,轮得上你在这里放肆吗?”杏花怒火冲天,非要活办了我外婆不可。
当初外婆去傅家时,是傅家汉亲自上门接去的。自那之后藤薛武就没有见过外婆,更是没有去过傅家。傅家要的是外婆,藤薛武识趣就不会去,他也不敢去,就算去了是大鱼大肉招待他,他也害怕噎着,怕鱼刺卡着咽喉。几年不见,一个小姑娘已经长大了。“天啊,我做错了什么,要挖就挖我的吧。”藤薛武一直跪在地上,“我求求你们了。”杏花岂会给他半点情面,没把他一起处置,已经是网开一面了。“挖去她的眼睛,再装进棺材。”可怜外婆才十五岁,她已经吓傻了,突然嘴里吐着白沫,全身僵硬,不停地抖动。众人说什么她都听不见了,只是用木讷的眼神看着前方。“孩子啊,你怎么了?”藤薛武一遍又一遍地叫喊外婆,心就像是刀绞一般痛,要是孩子没命了,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啊。“傅中良你得说句话啊,亲家啊,你说句话啊,冬莲可是你的儿媳妇,她死了对你有好处吗?”藤薛武朝着干坐在场边看热闹的傅中良焦急地叫喊着。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亲家,一个比自己小几十岁的小孩。傅中良用他那幼稚的眼神看着藤薛武,做了个怪脸说:“我儿子都死了,我还要儿媳妇干什么?我们今天就得为我儿子打人命。”傅中良已经不是孩子了,他说的话好像不那么疯癫了。藤薛武吓得连连叩头,不到一分钟,额头就叩得鲜血直流。“我愿意替冬莲去死,我求求你们饶了她啊!孩子啊,你求求他们啊!你是傅家的媳妇啊。”外婆也不知道是吓坏了还是怎么的,任凭藤薛武怎么叫喊就是没有半点反应。后来,外婆说,她发癫痫了,是饿得太久,加之情绪紧张,所以发了这个病。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你们别太缺德了,你们这样做是会有报应的,金贵的死怎么能怪冬莲呢?”这些嚷嚷的人只能混杂在人群中乱七八糟混合的声音里叫喊,谁都不敢跳出来说句公道话。要是一旦知道是谁在说这些话,傅家肯定会借势整得人头落地的,到时候说话人甚至下场比外婆还要悲惨。
我外公,是锯板桥火石村人,是一条血气方刚的汉子,他的声音洪亮,留着粗糙的胡子,十岁就有了一米八的个头。外公的父亲张丙良是打游击战牺牲的,这在锯板桥是无人不知的。张丙良是条铁汉子,在锯板桥的时候他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不会有任何顾忌,他来了就像一股强风,他想干的事情豁出命也会干的,一些强势的家族见他,也是闻风丧胆,不敢与他正面交锋。外公十二岁就加入了民兵连,练得了一身好武艺。他是一个十分低调的人,从不高调行事,但是路见不平,也会出手相救。那天要不是他经过傅家坪,恐怕外婆真要冤死在土霸王的“铡刀”之下。
“时辰到,先挖去眼睛,再活埋。”
“我看谁敢?”我外公三两步就跨到傅家的大门前。“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你们这些破旧陈规是该废弃了。”傅家那一群家奴,一开始还真被他镇住了。“你是谁?”人群中有人认出外公来,大家在看戏哩,这有硬对头,也不一定会有好戏呢。他又不是孙悟空,就算是三头六臂,也不可能以一敌十。不晓得是哪个起哄,只听见一声喊打,一群壮丁蜂拥而上。他们是想把我外公乱棍打死。这场面把村民们吓坏了,生怕一条命都保不住,还要丢一条。大家还没缓过神来,只听见“砰”的一声枪响,周围就安静了下来。再吵闹的场面,还是枪的震慑作用大。枪是什么?
夺命的武器,比刀,比炸药,震慑作用都大。那些刚才还一个劲喊打的人都愣在了那里。就像是被冰冻的草木,固定着某一个姿势。外公一个人顶得上一万,傅家知道这回是碰上了硬对头,谁也不敢乱动。“谁再往前走半步我就毙了谁。”
外公说着,拿枪对着那个瘦得像猴子的人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小心枪走火。他吓得用手挡了一下,颤抖地退了几步,连爬带滚地跑了,跑得很快,他以为枪是对着他的呢,忘记了自己只是傅家一个佣人。傅家不是没有枪,但都是上硝的鸟铳。与外公手里的枪比起来,那是小巫见大巫。人再怎么逞强,也不至于与枪较量。子弹穿进体内,不夺命,疼痛也是难忍的。当年,傅家汉的父亲就是中了枪,疼痛难耐,上吊死的。关键问题是,谁能弄到枪呢?有枪的人肯定是不简单的,谁不知道傅家的势力?这种场景都敢来,更是不简单。傅家人没见过外公,在场的人有知道他来头的,也不会跳出来说长短。其实外公手里是一支自制的手枪,里面只有两发子弹。为了镇住场面已经响了一枪,要是这些人真的扑上来,外公绝对抵挡不住的。傅家不会轻易放手,再继续下去,汽油点火谁也熄灭不了。幸好,此时藤薛武掏出了那张契约,要不是那张契约扭转了局势,傅家必定会拼个鱼死网破。
“你们没有权利这样对冬莲,傅家汉说好了把你家四十九亩半田,四十四亩地,还有六头驴都给我家的。”藤薛武的话打破了僵局。“屁,你也配享有张家一样的待遇?”杏花站在那里咬牙切齿地叫着。“你也不看看你是什么东西。”藤薛武这摊子事,杏花是一概不知。更不知道傅家汉与藤家也有约定,而且还是要命的契约。她顾忌外公,可她不会顾忌藤薛武。藤薛武用颤抖着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塑料袋来。塑料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来来回回折叠了十几回。难道他想变戏法不成?大家把所有的目光全聚焦在塑料袋上,以为藤薛武拿张过期的银票来赎女儿,谁知里面就一张陈旧的破纸。藤薛武把纸慢慢展开,然后用双手把这张并不起眼的纸举在头顶上。“乡亲们,你们看清楚,这是傅家汉给我订的契约。他们家的四十九亩半田,四十四亩地,还有六头驴……都是我家的。乡亲们,你们都看清楚了,上面都有傅家汉的私章和手印。”杏花被他这突然的叫喊镇住了,她知道藤薛武没那个胆说这些假话。她把手撑在腰上,小心翼翼地走到那张契约前瞪大眼睛看了又看。又回头看了一眼蹲在门口若无其事的傅中良,嘴角嚅动了一下,左脚提得老高,使劲用脚跟在地上跺了一下,然后大喊大叫了起来。“这老不死的,居然背着我们娘儿俩把田地都给了别人,连驴都不给咱娘儿俩留一头。”“什么?”傅中良就像是触电一样从地上跳了起来。这回他的疯癫完全好了,变得精明起来,跑到藤薛武面前接过契约一看,又回过头看了做着怪样的杏花。“九娘,那是我爹的手印吗?谁可以作证明?”杏花扯衣角抹了下眼泪又跺了下脚。“这天杀的,金贵都还没入土,他倒好,把所有的家财全部给了这么个克夫星。我早就知道这天杀的不是什么好东西,张雪凤家分去了一半,这一半还要分走,你说我冤不冤啊!这造的是什么孽啊。”傅中良不认识那个章,杏花当然清楚。傅家汉的那个章是造不了假的,是由三枚翡翠雕刻而成的,只有把三块翡翠同时放在一起才能印成。如果只按个手印,人死了就死无对证。可是这章怎么也抵赖不了,而且还在锯板桥公社做了备案的,那样章还留在那里。当年傅家汉为了这枚章大做文章,他家的出账只要是印有这枚章的,视为天神所定,一定是认章不认人,否则就会天诛地灭。要不是许下了此毒誓,杏花早把它夺去撕烂,来个死无对证。
“你们的田地我不要了,我把契约还给你们,我只要带冬莲回家。”藤薛武用警惕的眼神瞪着杏花说:“如果你们同意我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这契约作废,大伙都是证人,不同意我只有把这契约交给她。”外公成了中间人,外公顿时感觉轻松了许多,有了退路。他以为杏花不会同意的,这金贵还装在棺木里。“别,别。”杏花拦住了藤薛武。这是哪出戏呢?难道她愿意拿契约换人?要真是这样的话,那就太理想化了。“你休想把冬莲带走,她生是我们傅家的人,死是傅家的鬼。”傅中良说啥也不同意。母子俩第一次产生了争执,“你这个四毛头,你娘的话都不算话了?”杏花说啥都要这契约,她说没有了这些田地她还在傅家待个屁,以后的漫漫长路还怎么过日子。说白点,她比傅家汉要小两轮。嫁进傅家时她是冲着这些田土来的,要不然她完全可以嫁个比自己小一轮的男人,没必要与老头在一起混日子。“这田地没有了,我还活什么?不如跟着金贵一起去死了。”被杏花这么一哭二闹三上吊,傅中良最后也只好听从了杏花。他也必须得听从杏花的,没有了杏花,他还有主意吗?
外婆被救走后,藤薛武不敢把她带回家,他害怕傅家人再找上门来。要是找上门来,他可是顶不住的。思来想去,干脆暂时让她跟外公去,等避过了风头,再回来也不迟。外公无父无母,就自己做主,答应了藤薛武,暂且同意外婆跟着他去。他可是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去外婆就成了自己的妻子。
外婆非常勤快,能做很多事。外公隐隐感觉到,他喜欢上了这个女人。此时,外婆也感到,只有跟着外公才是最好的归宿。有外公陪伴,内心踏实。两人对视时,眼神里透露着对爱情的渴望。外婆感觉,这种自由和情愿,让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内心有种暖流隐隐流动。外公那时的思想并未解放,他最担心的是外婆做童养媳多年,身子肯定早就被那家子畜生霸占了,所以还是不敢主动去触碰外婆的手。外公的爹娘在的时候,对他说过,别人的女人千万不要去沾。他爹娘的话就像烙印一样,他不敢去揭开这个盖子,只要稍微有念头立即扑灭,一点想法都不能萌生。他能够理解爹娘话里的意思,当时的农村,大部分人的思想还很封建。外公还是有点忌讳。想到这所有的想法也就打消了,他只是把外婆当作是需要自己保护的“难民”。
那天晚上,外婆突然紧紧地抱着外公,外婆自己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勇气。
“你松开手?”外公想扳开,外婆却抱得更紧。她已经顾不得了:“我就不松开。”
“你松开。”
“我不,我不,我的命是你救的,我以后就是你的人了。我向你保证,我跟那个短命鬼一次都没有。”外婆知道外公内心的忌讳。外公听了,像是看到了春天,心里豁然开朗,他猛地将外婆抱了起来,什么也没想,解开了她的衣服。一阵狂乱之后,雪白的床单上留下了一片鲜红的血迹。
看着那摊血迹,外公在外婆的额头上狠狠地亲了一下说:“放心吧,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女人了,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你。”
外婆把头紧紧地靠在外公的肩膀上,幸福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在那沾满鲜红血迹的床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