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磨铁经典文库系列:远大前程(全2册)
- (英)查尔斯·狄更斯
- 3209字
- 2025-04-08 15:53:20
这天下过霜,空气潮湿。清早,我看见小窗户外侧挂着水汽,仿佛有个妖精在那儿哭了一夜,还把窗户当作了手帕。我走出去后,看见光秃秃的篱笆和稀零零的草丛上也挂着水汽,像是一张张粗糙的蛛网,扯在枝条和草叶之间。每一根围栏、每一扇闸门,都湿漉漉的,沼泽上雾气浓重,连村子的木头路标都是我走到跟前才看见——从来没人理会路标的指引,因为压根没人去我们那儿。我抬头望着嗒嗒滴水的路标,因为心怀鬼胎,我依稀觉得那是个要把我献给囚船的幽灵。
到了沼泽附近,雾气更重了,不再是我朝着什么方向奔跑,而是四面八方都朝我奔来。对一个心中有愧的人来说,这滋味可不好受。闸门、沟渠、土堤从大雾中猛地向我冲过来,好像都在竭力大喊:“这小子拿了人家的猪肉馅饼!抓住他!”牛群也突然冒出来,瞪着眼睛,喷着鼻息叫道:“嘿,小贼!”一头胸口系着一圈白色领巾的黑牛——在我警觉的良知作用下,觉得它看起来颇有几分牧师模样——目光犀利地盯着我,我走到哪儿,它就把它木讷的脑袋转到哪儿,像是在指责我,吓得我带着哭腔脱口而出:“先生,我是没办法啊!这不是给我自己拿的!”它听了这话,低下头,鼻孔里喷出一团白气,后腿一踢,尾巴一甩,消失不见了。
我竭尽全力奔向河边,可不管跑得多快,脚都暖和不起来,冰冷的湿气似乎钉死在我的脚上,就像我要去见的那个人腿上钉着铁镣一样。我很清楚去炮台的路该怎么走,因为有个礼拜日乔带我去过,那天乔坐在一门古炮上跟我说,等我当了他的学徒,立了契[1],我们俩得多乐呵呀!但我还是在雾气中迷了路,最后才发现自己往右走得太远了,只好又沿着河边往回走,河岸上遍布淤泥和碎石,还戳着几根防汛木桩。我急匆匆地赶路,跨过一条水渠,知道老炮台很近了,我刚爬上对面的土堆,就看见那个人坐在我面前。他背对着我,抱着双臂,头向前一点一点的,睡得正熟。
我想着,如果这样出其不意地把早饭送给他,肯定能让他更高兴,所以就轻轻地走到他身边,碰了碰他的肩膀。他惊跳而起,我发现这不是我要找的人,而是另一个人!
眼前这人也穿着灰色的粗布衣服,腿上也拴着大铁镣,一瘸一拐、声音嘶哑、冻得哆哆嗦嗦,这些特征全都和那个人一模一样,只不过长得不一样,另外这人还戴了一顶宽檐的扁毡帽。这一切都是我在一刹那看到的,因为我根本来不及细看,这人骂了一句,伸手就要打我——拳头软绵绵地抡了个半圆,不仅没打着我,自己还险些摔了一跤——紧接着,他一头扎进了大雾里,我见他踉跄了两下,就不见了。
我心想:“是那个年轻人!”一弄清他的身份,我就感觉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我敢说,要是我知道肝脏长在哪儿,准会觉得肝也疼了。
不一会儿我就走到了老炮台,这次找对了人——他就在那里抱着胳膊,一瘸一拐地走来走去,好像一整晚都没有停过——他在等我。他一定冻坏了。我暗自怀疑他会不会在我面前倒地不起,被活活冻死。从他的眼中看得出,他饿坏了,我把锉子递给他,他顺手丢在草地上。我不由得想,要不是看见我手里的包裹,说不定他连锉子都要吃。这一回,他没有为了搜刮东西把我头朝下拎起来,而是任我双脚着地,解开包裹,掏空口袋。
他问我:“孩子,瓶子里是什么?”
我回答说:“白兰地。”
他正把碎果肉往嘴里塞,样子奇怪极了——根本不像在吃东西,更像是要慌慌张张地把东西藏起来。一听说有酒,他顿时停下咀嚼,呷了两口。他不停地打哆嗦,身子抖得厉害,好不容易才把瓶口稳在嘴中,而没有将其咬碎。
我说:“你是在打摆子[2]吧?”
他说:“孩子,我看八成是。”
我告诉他说:“这儿水土不好,你在沼子上待久了,很容易打摆子的。还容易害风湿。”
他说:“就算是要了我的命,我也得吃完这顿早饭再死。要是一会儿就把我绑上那边的绞刑架,那我也得吃了早饭再说。我打包票,这会儿工夫的哆嗦绝要不了我的命。”
他狼吞虎咽,把碎果肉、肉骨头、面包、奶酪和猪肉馅饼一股脑儿塞进嘴里,还警惕地环顾周身的大雾,时不时停下来听动静——甚至还会停下咀嚼的动作。也许真的有声音,也许是听错了,也许是河上传来的哗啦声,也许是牲口咻咻的喘息声,把他吓了一跳,突然问我:
“你这小鬼不会不老实吧?你没带别人来吧?”
“没有,先生!没有!”
“也没让人跟在后面?”
“没有!”
“好,”他说,“我相信你。如果你这个年纪就帮着抓一条可怜虫,那你可就真是一条凶猛的小猎狗!我这条可怜苦命的小虫啊,就要给逼上绝路了!”
他喉咙里咯咯作响,就像他身体里装着钟表发条,准备要报时似的。他用破烂的粗布衣袖抹了抹眼睛。
我见他这般凄惨,忍不住心生怜悯。趁着他又放心地吃起馅饼,我壮着胆子说:“你喜欢吃,我很高兴。”
“你说什么?”
“我说,你喜欢吃,我很高兴。”
“谢啦,孩子。挺好吃的。”
我常常观察我家的一条大狗吃东西,这会儿我注意到那人的吃法和狗的吃法着实相似。那人下嘴时急促、凶狠,和狗一样。每咬一口,不等嚼两下就往下咽,或者说他只是囫囵一吞;吃的时候还左瞧瞧右看看,好像觉得危机四伏,有人要来抢他的馅饼似的。我心想,他这样心神不宁,根本没法好好品尝,要是有人来和他共进早餐,也非得被他咬一口不可。以上种种表现都很像我家那条狗。
就这么沉默了一阵子,我又怯怯地问:“你不给他剩点儿什么吗?”我本来怕这么问不礼貌,一直拿不定主意,最后想到事实如此,这才开口提醒,“我已经没有吃的可拿了。”
我的那位朋友本来正在嚼馅饼皮,这时停下问道:“给他剩点儿?你说谁?”
“那个年轻人啊。你之前说的那个人。跟你躲在一块的那个。”
“啊!”他嗤笑了一声,“他呀!对,对!他不想吃东西。”
我说:“可他看起来好像也饿极了。”
那人忘了咀嚼,目光犀利,异常惊诧地望着我。
“你看见他了?什么时候?”
“刚才。”
“在哪儿?”
“那边儿。”我用手指着说,“就那儿,我看见他睡着了,头一点一点的,起先还以为是你呢。”
他一把抓住我的衣领,目不转睛地瞪着我,我以为他又动了最初的念头,要割断我的喉咙了。
“他穿得和你一样,你知道的,不过戴了帽子,”我哆哆嗦嗦地跟他解释,“并且——并且——”我一心想说得委婉些,“并且因为和你一样的理由,想借把锉子。昨天晚上你没听见炮声吗?”
他自言自语道:“这么说,真是在放炮!”
我接着说:“你怎么会不确定呢,我们在家里都听到了,我家离得更远,而且炮响时我们还都在屋里。”
他说:“哼,你不明白!一个人孤零零地躲在这片荒地里,脑袋空空,肚子空空,又冷又饿,一整夜耳边不是炮声就是喊声。何止听见?我还看见一群士兵,他们举着火把,身上的红外套被火光照得闪闪发亮,一步步把我包围了。我还听见他们喊我的编号,听见呵斥声,听见火枪咔嚓上膛,听见号令‘准备!动手!弟兄们瞄准了!’一旦被抓了,就什么都听不见了!哼,我昨天晚上何止看见了一支搜查队,简直有一百支——踏着正步越走越近,他妈的,踏步踏得笃笃响。还有炮声!哼,炮声震得雾都打战,天亮以后还能看见。——但你说的那人,”在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似乎才想起我在这里,“你注意到他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没有?”
我回忆道:“他的脸伤得很厉害。”尽管我当时没有特别留意。
他大喊:“伤在这儿吗?”随即一巴掌毫不留情地打在自己左脸上。
“对,就是那儿!”
他把剩下的残渣碎屑塞进灰上衣的胸口,问我:“他在哪儿?告诉我他往哪儿跑了。我要像寻血猎犬一样,非找到他不可。该死的铁镣,腿疼死了!孩子,快把锉子递给我。”
我指了指那个被大雾吞没的人所在的方向,他顺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接着就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坐了下来,疯狂地锉起了铁镣,不论是对我,还是对他的伤腿,都不管不顾。他腿上有一片旧的擦伤,血淋淋的,但他没有放轻动作,好像腿和锉子一样毫无感觉似的。我看他气冲冲的,又生出胆怯,况且我离开家这么久,不敢再多耽搁。我说我得走了,他毫不理会,所以我琢磨着最好趁机溜走。我最后一次看见他时,他正一心一意地锉铁镣,脑袋垂得比膝盖还低,嘴里还不耐烦地咕咕哝哝,咒骂这累赘和伤腿;最后一次听见他的声音时,他的身影已完全不见,我站在雾中聆听,只有锉子声还清晰可闻。
注释
[1]指学徒契约,期限一般为七年。
[2]疟疾的俗称。——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