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艳异编》及其续书研究
- 赵素忍
- 4775字
- 2025-04-25 19:39:26
第一节 《艳异编》编者考
关于《艳异编》的编选者历来有元朝名儒说、王世贞说、书坊伪托说、张大复说几种异议。在学界现有的研究中,多认同王世贞说。本节详细考辨了各种异说,并以文献资料为基点认同王世贞说。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梳理探讨王世贞为什么否认选编了《艳异编》。
一 辨“编者非王世贞”
先来看元朝名儒说,此说出现在吴大震的《广艳异编·凡例》中,这里最早对王世贞“著作权”提出异议:
说者谓胜国名儒,夙存副墨,弇山第以枕中之秘为架上之书尔。
吴大震认为编选者是前代名儒,王世贞只是将它公之于世。这种说法细览原作就可不攻自破,因为《艳异编》中收有不少明代人作品,尤以《剪灯新话》中为多,不可能是元代人的作品。现代学者中将王世贞的“著作权”模糊化始自孙楷第:
综其所摭,亦属繁富,唯辗转稗贩,出处不明。其书仅十七门,而宫掖一门已占十卷,可谓毫无持抉。世贞在有明一代号为博学,何至为此等书,此必书肆所托,即汤显祖序评之语亦属伪造,无是事也。[1]
孙先生指责《艳异编》分部“毫无持抉”,仔细推究,笔者倒认为这并不算缺陷,宫掖本来就是艳异类故事集中发生地,历来为人们津津乐道。《艳异编》从中多选几篇,实在是有眼光、有鉴赏力的表现。如果非要分部均匀,各部篇数相等,反而有死板、教条之失。但后来研究者常不加分辨遵循之:
此书不像是博学能文的王世贞或张大复等人所辑。[2]
明代中后期的传奇总集,首推《艳异编》……这是一本在《太平广记》影响下编就的说部总集……此书之长,在于其宏富;之短,又在于其繁杂。所以,称为王世贞、汤显祖所编所评,可能是书肆伪托;但它的影响却是很大的。[3]
也有提出疑问,述而不论者:
《艳异编》三十五卷,题王世贞撰,首息庵居士序……或云息庵居士即王世贞,但早已有人疑此书非王世贞所辑;也有人据《梅花草堂笔谈》中“予所居息庵”一语,疑息庵居士为张大复,但亦无确证。[4]
分析这些指摘,多是因为这部书的繁复、芜杂与王世贞这位学博才赡的文坛领袖不相称。其实因为这一点而质疑王世贞编纂权的早自四库馆臣:
《世说新语补》四卷(江西巡抚采进本)旧本题明何良俊撰补,王世贞删定。良俊有《四友斋丛说》,世贞有《弇山堂别集》,皆已著录。前有康熙丙辰富阳章绂序,称云间何元朗仿《世说新语》为《语林》,甚为当时所称,但其词错出,王弇州、麟州又取而删定之,改名《世说新语补》。几百年来,梨枣不啻数十易。惟吴兴凌初成原刻,悉遵古本,分为六卷,附以王世贞所订,名曰鼓吹云云。良俊《语林》三十卷,于汉、晋之事全采《世说新语》,而摭他书以附益之,本非补《世说新语》,亦无《世说补》之名。凌濛初刊刘义庆书,始取《语林》所载,削去与义庆书重见者,别立此名,托之世贞。盖明世作伪之习,绂从而信之,殊为不考。然绂序字句鄙倍,词意不相贯属,疑亦出书贾依托。观其所刊目录,列补编於前,列原书於后,而三十六门之名,一页中重见叠出,不差一字,岂识黑白者所为哉![5]
四库馆臣详考源流,认为《世说新语补》是书贾伪托,并措辞激烈地认为“岂识黑白者所为哉!”那么这位“与李攀龙狎主文盟,攀龙殁,操柄二十年,才最高,地望最显,声华意气,笼盖海内。一时士大夫及山人词客,衲子羽流,莫不奔走门下”[6] 的文坛盟主,为什么招致后人如此诟病呢?王作是否真的如此不堪?我们再来看《四库提要》对王世贞其他著作的评价:
《弇州山人四部稿》: “负其渊博,或不暇检点,贻议者口实……譬诸五都列肆,百货具陈,真伪骈罗,良楛淆杂,而名材瑰宝,亦未尝不错出其中。知末流之失可矣。以末流之失而尽废世贞之集,则非通论也。”[7]
《弇州稿选》:“故其正、续四部稿,颇伤芜杂。”[8]
《尺牍清裁》:“然真赝错杂,简择未为尽善也。”
《异物汇苑》:“是书分二十七门,大抵捃摭类书,冗碎无绪,且删改原文,多失本意。世贞著述,牴牾失实或有之,亦何至陋劣如此乎?其伪不待问矣。”
《汇苑详注》: “凡二十七部,首列引用书目,似乎浩博。其实就唐宋诸类书采缀而成。观官职门中所列,皆用宋制,知为剽窃《事文类聚》、 《合璧事类》而成矣。疑亦托名世贞者也。”
连王世贞最有代表性的《弇州山人四部稿》都“真伪骈罗”,其他著作更是“芜杂”“失实”之论常见,可见著书草率正是王世贞的写作风格,细翻王世贞的《弇州山人四部稿》《艺苑卮言》等著作,确实难辞其咎。《皇明盛事述》《皇明奇事述》《皇明异典述》等确实芜杂难读,无所不包,任何事情都可拿来罗列总结,难怪除了明标“弇州”之作外,其他的书四库馆臣总是一句“托名王世贞者也”作结。孙楷第先生和后来学者也多是被王世贞的威名所哄。
张大复说见于《梅花草堂笔谈》卷五,有所谓“予所居息庵”[9],故有认为息庵居士为张大复者。作为一种异说,这种说法在学界多有提到。[10] 考《梅花草堂笔谈》,内容多谈茶说酒、吟咏风月之作,《四库全书总目》入子部杂家类。且张大复(1553?—1630)生于1553年[11],《艳异编》在嘉靖年间就已在社会上流传,十几岁的孩童不可能编出这样的作品。
二 辨“编者为王世贞”
关于《艳异编》,王世贞在自己的文集中仅提到过一次:
仆所为《三洞记》,足下试观之,八选体,自谓不减康乐,亦一印证否?……《艳异编》附览,勿多作业也。[12]
这则材料中王世贞本是要遮掩自己编选《艳异编》这件事,没想到却成为我们研究、确定《艳异编》编者的最直接和最有力的证据。除此之外,笔者还收集到一些证据使我们可以确认《艳异编》的编选者是王世贞。
第一,吴大震《广艳异编·凡例》中虽认为《艳异编》来自“胜国名儒”,但“弇山特以枕中之秘为架上之私”已经提出了《艳异编》与弇州山人有关。
第二,其他见于明清两代的相关记载如下:
编以艳名,盖仍弇州先生《艳异》之旧,而特采之惇史以彰信。[13]
会闻王凤洲先达,以《艳异编》馈人,而复分投赎归,亦必有不得已者。[14]
其细针密线,每令观者望洋而叹。今经张子竹坡一批,不特照出作者金针之细,兼使其粉腻香浓,皆如狐穷秦镜,怪窘温犀,无不洞鉴原形,的是挥《艳异》旧手而出之者,信乎为凤洲作无疑也。然后知《艳异》亦淫,以其异而不显其艳;《金瓶》亦艳,以其不异则止觉其淫。[15]
王凤洲赠人《艳异编》,晚年令人于各处索还,亦是善于改过处。[16]
以上几条材料中第一条是西吴适园主人陆树声(1509—1605)为《宫艳》写的序。陆树声年龄稍长于王世贞,嘉靖辛丑(1541)进士第一,历官太常卿,掌南京祭酒事。[17] 作为同时代人,他的序文当最有说服力。此外,刊于万历戊午年(1618)的《新镌玉茗堂批选王弇州先生艳异编》已经明确署名为王世贞,而骆问礼(1527—1608)在明史中以刚方著称,也与王世贞年龄不相上下,他的话也应可信。
以上四则材料,两则采自明代,两则出于清代;两则来源于小说序言,两则来源于文人文集,小说家言常为人所不取,但是文人文集还是比较有说服力地证明编者为王世贞。
第三,还有一则材料可为我们提供更有力的证据:
长从汴洛诸先生游,得闻足下骏声,以为李何之后一人,窃心向往之。然以僻远?故未能购一章什以豁蒿目。……去岁仙舲游云间,不佞得随舆隶后窃觌龙光,不胜忻慰。继而得猎《艳异》、《清裁》等帙,以为惠子五车殆不足多,继又购得《四部稿》,然藜嘿诵……[18]
此则材料出于范守己《御龙子集》之《吹剑草》卷四十六《与王元美先生》,范守己,字介儒,别号岫云,万历甲戌(1574)进士,据《弇州山人年谱》[19],“游云间”是万历十六年(1588)之事,可见这封信写于万历十七年。在这封写给王世贞的信中,范守己将《尺牍清裁》和《艳异编》并列提起,可见写信者和读信者都认可两者和《四部稿》一样,都是王弇州的大作。
第四,詹景凤《詹氏性理小辨》卷三十八谓:
国朝著作之富,人皆曰用修、元美。用修著纂合百三十余种,而小书为多。元美自四部前后稿百卷外,又有《别稿》、《艳异编》各数十卷,而经子义注未遑及焉……[20]
同书卷五十八中,作者还提到,“顷王元美著《艳异编》成……”
以上两则材料出自詹景凤《明辨类函》,又称《詹氏性理小辨》。詹景凤(1528—1602)[21],兼善书画,为嘉靖、万历间著名鉴赏家。与王世贞的交往多收录于《詹氏性理小辨》,在该书中詹景凤记录了自己与王世贞初见、相交[22]的过程。
王世贞的言行往往成为靶子,詹常常以其言论为话题进行批驳。[23]王世贞《书苑》《画苑》重刊时,将詹景凤所收集的书论、画论合并为《书苑补益》《画苑补益》,[24] 可见王世贞还是看重詹景凤之才学的。经詹景凤接引,休宁县请王世贞撰写了《重修文庙儒学记》。[25]两人常有书信来往,这些在《弇州续稿》《詹东图先生留都集》中都有收录。
第五,王世贞本人而言,有编选《艳异编》的可能性。我们从他的诗文创作出发来分析这一问题。王弇州的拟古诗里有这样几句:
虞帝小鳏夫,虚名攘唐祚。
西伯老秃翁,脱身美人赂。
百兽岂自来,凤皇人谁睹?
垂死窜苍梧,荐禹如有负。
戎马践幽王,实以妖女故。
大运等循环,智巧安能度。
十读九费书,千秋荣朝露。
寄声谢时达,毋为圣贤误。[26]
舜和周文王本是后代帝王的楷模,儒家传统思想中的先贤。王世贞却在诗中戏谑地称舜(虞帝)为“小鳏夫”,又称西伯(周文王)为“老秃翁”,认为他当年被纣王囚禁,是姜子牙用了美人计才使他得以脱身。最后他还警告世人不要被所谓的圣贤所误。这样的言论在《弇州四部稿》中亦不少见,如《轻薄篇》中“一言无骚雅,只字夺典谟。李耳老秃翁,仲尼亦竖儒”。从上可见王世贞虽为复古派的领袖,却侮毁圣人过甚,思想颇不复古,有着“不以孔子是非为是非”的心学思想。从另一个方面来看,王世贞号为文坛领袖,诗书传家,且以藏书丰富而著称,所以他手边的艳异题材作品当不会少,且其提倡诗歌复古,思想一点也不古板,所以编著《艳异编》的可能性非常大。
相较而言,张大复一生编有戏曲30种,为昆山派著名作家,《梅花草堂笔谈》也是小品文作品,编选《艳异编》的可能性较小,倒是王世贞不仅在自己的文集中提到《艳异编》,而且也有创作《觚不觚录》,编选《世说新语补》《剑侠传》[27]《异物汇苑》等小说作品,且《艳异编》卷二四所收篇目全部见于《剑侠传》中,更让人有理由怀疑他既编选了《剑侠传》,又编选了《艳异编》。
三 王世贞否认是编者
王世贞本不是低调的人,他自己的文集常自己刊行,并且热心编辑刊行了《世说新语补》,为其作序,他的言行还影响了弟弟王世懋——《世说新语补》明刊本多为王氏兄弟所刊行,并热心作序。那么为什么偏偏对《艳异编》这部书讳莫如深呢?
不仅如此,《臧弆集》《双桥随笔》中还提到“赎归”“索还”这样的行为,如果王世贞是编者可信,那么他这种行为又说明什么呢?
针对此问题学界主要有两种观点:一是徐朔方先生的“居丧期间不宜有此类闲情之作(包括编印)”[28];二是陈国军先生认为“《艳异编》的编选形式和性质,有碍于自己的声誉”[29]。
笔者认为这两种说法都有其合理处,封建社会的传统士大夫居丧期间确实不能有此闲情之作。不过除此之外,笔者认为还有更深层次的社会历史原因。我们以明代最受欢迎的两部传奇小说为例来审视这一问题:《剪灯新话》写成之初,作者也不欲传世,“自以为涉于语怪,近于诲淫,藏之书笥,不欲传出”[30]。后流传于世间,又有热心者的梓行,《剪灯新话》遂风靡一时,“致使经生儒士多舍正学不讲”,但作品的广受欢迎给才华俊逸的作者带来的却是仕途蹭蹬、命运多舛。李昌祺的《剪灯余话》同样也是一部广受欢迎的作品,但是因为它,李昌祺生时“同时诸老,多面交之恶之”,死后独以此不得入乡贤祠。难怪陆容有论:“李公素著耿介廉慎之称,特以此书见黯,清议之严,亦可畏矣。”[31]
站在晚明文学思潮的风口浪尖上,王世贞以巨眼攫取“艳异”与“选本”的交汇点,完成了这部引领时代风潮的优秀之作,却因为小说的地位以及自己社会地位、文学地位的原因多有隐讳。以致后人对其编选者多所猜测,但在王世贞自己的文集、友人的文集、同时代人及后人的评论中,我们还是可以找出片言只语对其还原的。通过以上分析,我们认为《艳异编》的编选者正是王世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