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请立太子

虞允文见陈康伯话语戛然而止,倾身向前,声音压得极低:“老相国,下官昨日还得了一份北伐方略。”

他从怀中取出一份密折,“请老相国过目。”

随着虞允文详细解说五路进兵之策,陈康伯的眉头越锁越紧。

他手指在案几上轻叩,节奏越来越快,最后突然停住:“这排兵布阵之法……”

他抬眼直视虞允文,眼中精光乍现,“莫非是辛幼安的手笔?旁人也没有这般心气,敢布下如此惊天大局。”

“老相国慧眼如炬。”虞允文眼中燃起灼热的光芒,“此计虽险,却大有可为。若即刻着手筹备,定能大破金人,至少可收复汴洛故地!”

陈康伯忽然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轻笑,手指轻抚案上茶盏:“辛幼安前日来探老夫口风,昨日又去找你,如今你仍持此议,看来他并未向你透露实情。”

虞允文闻言一怔,碧绿茶汤泼洒在青色衣袍上,洇开一片深色水痕:“老相国此言何意?”

陈康伯倾身向前,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锤:“官家已决意禅位,要让建王登基。”

他手指蘸着洒落的茶水,在案几上写下一个禅字,“北伐之事,至少要推迟到新君即位之后,最快也要到五月。”

“这……”虞允文霍然起身,腰间玉佩撞在案角,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他浑然不觉,只死死盯着陈康伯:“西北战事如火如荼,吴老将军已年近七旬,不知还能支撑几时,金国内乱正炽,此乃千载难逢之机,若错失……”

“允文!”陈康伯突然直呼其名,苍老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待虞允文冷静下来,他才继续道:“你到任四川后,尽管放手支援吴璘。官家已将对金战事全权交由建王处置。”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建王昨日手谕在此,虽不能立即大举北伐,但西北军需粮饷,可优先调拨。”

书房内一时陷入沉寂,唯有窗外风声沙沙作响。

虞允文凝视着烛火,良久才低声道:“老相国,官家禅位这等大事,是否该再找几位重臣商议?若建王登基,史浩身为帝师,届时至少位列参知政事……”

他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腰间玉带,“朝中再多一位主和派掣肘,北伐大业岂不是更成空谈?如今张和公、杨太傅都在建康,何不邀来相商......”

话未说完,陈康伯已眉头紧锁。

去年杨存中被罢枢密使后,因战事吃紧又召回守江,同时张浚也被改判建康府,这两位老臣此刻都在城中。

想起张浚,陈康伯不由冷哼一声,他素来不喜张浚,当年富平之败,二十万大军溃散,皆因此人志大才疏,刚愎自用,只会空谈误国之辈,岂能委以重任?

“老相国,”虞允文似看出他心思,轻声道:“杨太傅虽得官家信重,连行在护卫都委以重任,可上次任命江淮荆襄宣抚使,还不是被汤思退一纸奏章反对,官家不得不把任命作罢……”

陈康伯转念一想,如今朝中主战且资历足够的老臣确实寥寥无几。

“罢了。”陈康伯终于长叹一声,对侍立门外的老仆道:“去请张德远过府一叙。”

一个时辰后,张浚风尘仆仆地从后门进来,听完虞允文的讲述,突然拍案而起,震得案上茶盏叮当作响:“北伐大计岂能如此儿戏?天赐良机若不把握,难道要等完颜雍平定内乱,率铁骑南下时再战?届时不知又要平添多少将士白骨!”

陈康伯冷笑一声,手中定窑茶盏重重砸在案几上,溅起的茶水打湿了桌椅:“张德远!你若真有胆识,现在就上书劝官家暂缓禅位!何必在此逞口舌之快!”

“上书便上书!”张浚须发皆张,“我张浚当年连金人的箭雨,秦桧的诬陷都不惧,还怕上书几道奏章?倒是你陈相国,”

他手指颤抖的指向对方,“食君之禄数十载,如今却老眼昏花,连社稷安危与个人进退都分不清了!”

眼见二人剑拔弩张,虞允文生怕二人气出个好歹,急忙起身挡在中间。

烛光下,陈康伯枯瘦的手指死死指着张浚,青筋暴起,张浚则满面通红,泛着骇人的紫红色。

虞允文压低声音劝道:“二位相公息怒!都是下官考虑不周......”

待二人怒气稍平,虞允文缓声道:“下官细思此事,官家未必真欲即刻退位。或许只是不愿再陷于和战之争的漩涡,这才将对金事务全权交予建王。若圣意已决,退位这等大事,岂会只告知建王一人?至少……”

他抬眼看向陈康伯,“当先与老相国这等股肱之臣通气。”

张浚闻言,突然凑近案前,详细询问起近日朝堂动向。

令人意外的是,陈康伯竟将主和派近日动作一一道来,甚至取出几份密奏副本供其参阅。

张浚细读良久,突然击掌道:“妙啊!何不奏请立建王为太子,先行监国之责?如此既可满足官家放手朝政之意,又能安官家之心,示天下传承有序,同时能使建王历练朝政,岂不比仓促登基更为稳妥?”

陈康伯捻须的手突然一顿:“军械粮草从何而来?上月刚支了八百万贯犒赏西军,国库空虚。若再拨开拔银,一旦有个天灾人祸……”

“下官或有一策。”虞允文突然起身,“可令江淮、荆襄派出轻骑,日夜袭扰金境。”

“佯作大军压境之势,迫金人调兵南下。待其疲于奔命之际,吴老将军正好全力攻取陇右。届时三路并进,西军出潼关取长安,荆襄渡伊水攻洛阳,江淮渡淮水夺汴梁!”

他这番谋划,实则是将辛弃疾原策作了调整。

想起昨日谈及水师时,辛弃疾眼中燃烧的炽热,虞允文心中暗叹。

但苏保衡七万水师被南风吹得全军覆没的教训犹在眼前,天威难测,岂能再蹈覆辙?当步步为营,以稳为主。

陈康伯与张浚听得入神,不觉间日影已斜。夕阳透过窗棂,将三人身影拉得修长,投在青砖地上宛如三柄出鞘的利剑。

陈康伯最终拍案道:“善!老夫明日便递牌子请见。”

他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一封奏章,“这是汤思退昨日所上,主张撤淮西戍兵,与金人议和,二位且看……”

张浚接过一看:“这帮奸佞,误国误民!”

四日后,残冬将尽未尽,秦淮河畔的垂柳已抽出鹅黄嫩芽,在料峭春寒中瑟瑟发抖,带着几分萧瑟。

辛弃疾独立驿亭之外,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飞檐翘角,心中思绪万千。

一袭墨色长衫被河风吹得猎猎作响,腰间佩剑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芒。

远处官道上突然传来整齐的马蹄声,一队人马转过柳林而来,为首的虞允文身着紫色官袍,腰间金玉带在朝阳下熠熠生辉。

他面容清癯,眉宇间却透着坚毅,身后十余名亲卫的鞍鞯上挂满行装,马鞍旁悬着的箭囊里,白羽箭簇寒光森然。

见到驿亭前的身影,虞允文抬手止住队伍,独自策马而来。

枣红马在辛弃疾面前人立而起,溅起一片带着霜花的尘土。

“幼安,让你久等了。”虞允文翻身下马。

辛弃疾执礼甚恭,“蜀道九折,虞公此行山高水长,还望保重。”

二人相视一笑,默契的沿驿道徐行,青石板缝隙间的残霜在他们脚下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绍信与亲卫们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手始终按在刀柄上,警惕地环视四周。

驿亭内,石桌上已备好酒菜,尚冒着热气,辛弃疾亲自为虞允文斟满一杯。

他将酒杯双手奉上,“此去蜀道艰难,虞公多多珍重。”

虞允文接过酒杯,目光凝重:“朝中局势诡谲,幼安在山东亦需谨慎。”

一阵凛冽的河风掠过,掀起虞允文紫色官袍的下摆,他倾身向前,声音压得极低:“官家欲行禅让之事,我已知晓。”

辛弃疾手中青瓷酒杯微微一颤,酒液在杯沿晃出细小的涟漪:“此事非是有意相瞒虞公……”

虞允文抬手止住他的解释,继续压低声音:“无妨,前日面圣时,官家言语间已露倦勤之意。”

他的目光扫过河面上来往的商船,声音几不可闻,“老相国正在设法斡旋,欲请建王先为储君,代掌朝政,若诸事顺遂,三四月间便是朝廷大军北伐之时。”

辛弃疾瞳孔骤缩,杯中酒面映出他骤然亮起的眸光:“北伐在即?”

“正是。”虞允文目光炯炯,“届时还望山东义军能侧击金人兵马,配合朝廷大军行动。”

辛弃疾眼中精光一闪,霍然起身:“金人占据中原已久,我辈日夜期盼王师北上,届时山东义军必当侧击呼应。”

两人举杯相碰,一饮而尽,三巡烈酒过后,天际已现鱼肚白,虞允文整装起身告辞:“时辰不早,该启程赴蜀道了。”

辛弃疾送虞允文至官道,两人再次郑重道别,虞允文的队伍渐渐远去,消失在晨雾弥漫的官道尽头。

辛弃疾转身按剑北望,对身后的绍信道:“我们也该启程了,北方的局势,恐怕也不容乐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