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ransboundary 越界

所以我们喝吧喝到战争终结

——莱昂纳德·科恩诗选

廖伟棠_____译

莱昂纳德·科恩(Leonard Cohen,1934—2016)

莱昂纳德·科恩,生于魁北克蒙特娄西峰(Westmount),加拿大创作歌手、音乐人、诗人以及小说家。他的作品中充满对宗教、孤独、性以及权利的探讨。科恩先后获选进入加拿大音乐名人堂、加拿大创作名人堂、美国摇滚名人堂,同时他被授予了加拿大最高平民荣誉加拿大勋章及魁北克民族勋章。

除了大量经典的民谣和摇滚作品,科恩的文学代表作包括:诗集《让我们比较神话》(Let Us Compare Mythologies),《尘世香盒》(The Spice Box Of Earth);小说《最喜爱的游戏》(The Favorite Game),《一个蒙特利尔青年犹太艺术家的画像》和《美丽的失败者》(Beautiful Losers)。2008年科恩获选进入美国摇滚名人堂时,致辞人娄·里德形容其是“最高水准与最具影响力的创作人之一”。美国诗人学会对其在艺术领域的一生做出过更加概括的评论:“虽然对于某些人来说,莱昂纳德在追求音乐创作时偏离了文学;但是对于喜爱科恩的人来说,他们更加乐于认为他作为一名通才跨越了多种艺术之间隐晦的界限。”

2007年1月15日,西西里咖啡馆

现在我已在

我岁月的边缘跪下

且让我穿坠爱之镜


我所认识的那些事物

且让它们像雪一样飘飞

让我在头顶上的光明栖居


在耀光中

有日和有夜的地方

真理的拥抱最宽广


蕴含失物

亦蕴含寻获

蕴含你所写下,你所擦走


还有我的心何时裂开

我的爱何时诞生

在这难言之痛的谋划里

连蓝图也被撕毁

幸运的夜晚!!!2004年3月7日,星期日

比如说,在那个幸运的夜晚

我发现我的房子弄好了

我,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开溜

尽管欲望熊熊燃烧


借秘密楼梯逃离

我穿过森林

夜晚暗黑,但我安然无恙

我的房子终于就绪


但不管是否运气,我做了正确的事

没人看到我离开

在隐匿、盲目、秘密的夜——

我的心是唯一的灯塔


但是啊,这灯塔比太阳更确定地

照亮我的路

她在那儿等着我——

在所有的所有人中,唯一的她


然后夜晚驱使

我进入她的身体

就像亚当对夏娃一样

直到他们需要分离

因此我可以向她展示

为她、只为她一个人保留的东西

——爱在世界诞生之前留下的

一个秘密之地


她的乳头在我的手下

她的指尖在我的头发里摸索——

那从死寂中呼喊的森林

散溢着香气


风从墙上掠过

轻轻、静静地使我受伤

当我分开她的嘴唇时

风在双唇之间伤害了我们


且系泊在此,向我的爱人

我的爱人投降

我们像百合花一样蔓生、溺亡

直到永远、永远

全民就业

——致V.R.(1978—2000)

凡妮莎从多伦多

直拨电话来。

她说我可以

依赖她

一旦我落拓潦倒。

挂掉电话

我吹起

我们分手的时候

她送给我的

那支六孔木笛。

我明悟了指法

吹得比

任何时候都好。

因为这笛声

我泪眼婆娑,

想起

她非凡的美

无人能躲,

还因为她说过

有一首歌丢失了

我被选出来

自所有的失业汉中,

就是为了重新找到

这首歌。


我看见你在窗里

而窗户大开

窗外虚无一物

窗内也没有任何东西


你脱掉你的凉鞋

甩开你的秀发

你的美丽卸下

而无处不在


故事已经杀青。

信件已经封缄。

你给我一朵百合,

但现在它变成一片芳原。

你想反击而你无法反击

你想反击而你无法反击

你想帮忙而你无法帮忙

枪不会开火

炸药不会爆炸

风在往另一个方向吹

没人能听到你

死亡无处不在

无论如何你都要死

而你厌倦了战争

你无法再解释


你再也无法解释

而且你像一辆生锈的老卡车

被困在房子后面

再也不会拉货了


你没有过自己的生活

你正过着别人的生活

你不认识或不喜欢的人

这即将结束

来不及再次开始

现在你武装起来也太迟


你所有愚蠢的善举

武装了穷人对抗你

你没有成为你想做的人

对他还是她都不感兴趣

我该如何才能摆脱这些

污糟邋遢脏乱垃圾

再也不能清洁

不能自由

被八卦和宣传污染


你累了,完蛋了

你再也做不了什么

这就是为什么如此沉默

这就是这首歌的目的


你无法再解释了

也无法进行挖掘

因为地表像钢铁一样

还有你所有的细腻情感

你的精妙见识

你著名的理解

蒸发掉了,变成惊人的

(对你)无关紧要的东西


我不记得何时

我写下这些

那是在9/11很久以前

花仇恨我们

花仇恨我们

动物咒我们去死

我一旦发现

我就杀了我的狗


现在我知道它们在做什么了

雏菊呀鸢尾呀玫瑰呀

为什么人之间没有和平

为什么什么都没用


没有回头路了

扔掉你朋友的花束吧

杀死所有的动物

但不要吃它们的肉


现在我知道它们在想什么了

它们的性器官袒露

它们皮毛发臭

它们牵动人心


如果它们赢了,它们会对我们做什么


没有它们多棒啊

只是过我们短暂的生活

时间也比它们更长

而且就目前来说,比它们更悲惨


花仇恨我们

动物咒我们去死

我一旦发现

我就杀了我的狗


他们恨我们

他们咒我们去死

醒来吧亚美利加

杀了你的狗

一条大街

我曾经是你最钟意的酒鬼

让你笑了又笑

然后我们运气都用没了

而运气曾是我们仅有的全部


你穿上军服

去参与内战

我尝试加入,但没人喜欢

我为之战斗的一方


所以我们喝吧喝到战争终结

我们喝吧直到我们相见

我要站在这个角落

那里曾经有一条大街经过


你丢下我给锅碗瓢盆

还有一个澡缸里的婴儿

而且你与民兵们混得亲密

你穿着他们的迷彩衣


我想这终于让我们平等

但我想和你一起行军

成为老红白蓝的续集中的

临时演员

所以我们喝吧喝到战争终结

我们喝吧直到我们相见

我要站在这个角落

那里曾经有一条大街经过


我今天早上为你哭过

我会再次为你哭泣

但我管不了忧愁来袭

所以不要问我何时再落泪


我知道负担很重

当你通宵达旦承受它

有人说它空空落落

但并不意味着它很轻盈


所以我们喝吧喝到战争终结

我们喝吧直到我们相见

我要站在这个角落

那里曾经有一条大街经过


马上就要九月了

未来很多年

每一颗心都在调试

以适应严苛的九月之鼓


我看到了文化的幽灵

它手腕上有数字

向我们都错过了的

某些新的结论致敬


所以我们喝吧喝到战争终结

我们喝吧直到我们相见

我要站在这个角落

那里曾经有一条大街经过

秃山之冬

在秃山过冬

僧人们铲着雪

自由摇摆着的,这无门之门

但似乎没人要走


又冷,又黑,又危险

路滑得像一个谎言

没人想待在这

而我,我宁愿死了算


所有的食物都是二手

每个人都抱怨

昔年的无价之屎

冻结在下水道里


在秃山过冬

僧人们铲着雪

自由摇摆着的,这无门之门

但似乎没人要走


忘了你的纯洁吧

还有你的瘢疤和污渍

你想攀爬秃山

你需要你的铁链

又冷,又黑,又危险

路滑得像一个谎言

没人想待在这

有人说他们宁愿死了算


你有喜马拉雅山

还有伟大的西藏平原

你想征服秃山

你需要你的铁链

2015年8月21日

当欲望休息

你知道我在看着你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知道你有兴趣

我很老练

你会忘记我老了

除非你想记住

除非你想看到

欲望怎么了

它变得多自由

多么无耻地为爱纠缠

为每个女人

和她的丝袜。

当欲望休息

两个人心有灵犀

远远的在一张绿毯子上

(或者是青苔的花);

两人从远处挥手

伸展如那必然

干涸的东西

带着温厚微笑

小圆脸上;

对欲望挥手

当它在前景歇息

形如山麓,入静,

虔诚得像泪水做的狗。

当你醒来

当你醒来,陷入惊慌

拉尔夫花店买来的郁金香

差不多枯了,

你为什么不换水

和修剪花茎?

也许你可以找个高点的花瓶

帮助这些花挺立起来?

当你醒来,陷入惊慌

恶魔几乎抓住了你

把你从信仰的悬崖扔下,

你为什么不躺下

躺在你日常生活

凶猛的熙来攘往前面

让一些琐事把你捣成酱?

1993年12月13日

洛杉矶时报

《洛杉矶时报》

将由一个

名叫卡洛的人朗读。

他会在抱他

(腿脚不灵光的)老婆

去洗手间时死掉。

我将坐在阳光下

写他们的故事。

我的狗会死,

我的仓鼠,我的乌龟

我的白老鼠,我的热带鱼

我的摩洛哥松鼠会死。

我的妈妈和爸爸都会死,

我的朋友罗伯特和德里克会死。

希拉会死

在没有我的她的新生中。

我的高中老师会死,

沃林先生。

弗兰克·斯科特[1]会死,

他留下了一个自由的加拿大。

格伦·古尔德[2]会死

在他的荣耀之中。

马歇尔·麦克卢汉[3]会死

改变了几种含义之后。

米尔顿·艾肯[4]会死

在他将雪茄在我的地毯上

弄熄之后。

莱斯特·B.皮尔森[5]会死

戴着温斯顿·丘吉尔

的领结。

布利斯·卡曼[6]会死

在我习得他的寂寞之前。

七人画派[7]都会死

在卡莱尔的安妮[8]充满爱意的注视中

野营、搭帐篷、劏鱼的地方

出名之后。

我的姐夫,

是“飞行常客”中最著名的

他会死,成为“真的女婿”

并留给我姐姐两百万英里飞行积分。

没关系

所有这些死亡都是

在我预言它们之前发生。

历史将忽略

连绵时间中的小失误

反而

专注于

我对多半是加拿大的问题

不懈的关心。

(医疗大楼露台,1999年11月15日)

万福玛利亚

你迈出淋浴间

哦多么清凉和洁净

闻起来像一朵花

来自青草原

世界在燃烧,玛利亚

它空洞、黑暗且刻薄


我喜欢听你朗笑

这笑把那世界带走

我活着就为了听你笑

就连祈祷也免了

但现在世界卷土重来

回来就赖着不走


站我这边吧玛利亚

我们没时间可以浪费

如今水也不像水了

喝着带苦味

站我这边吧玛利亚

万福玛利亚


我懂你必须离开我

时钟嘀嗒响亮

我明白离别的时候到了

时间永劫回归

我的心变成了兵器

那是为什么我垂头丧气


站我这边吧玛利亚

我们没时间可以浪费

那动物在流血

花朵被践踏

站我这边吧玛利亚

万福玛利亚

印度女孩

你在等,你一直都在等。一直都是这样。每当你什么都想要的时候,你都在等;水壶对着金丝雀唱歌时,你也在等;那个印度女孩死于车祸前,让你和她做一场秘密的爱。你等着你的妻子甜蜜起来,等着自己的身体精瘦又阳刚,那个来自印度的女孩,在她麦凯街的公寓里,说,伦纳德,你等了我一下午,尤其是当我们都在你妻子的厨房里听着金丝雀鸣唱,那时欲望真的得到了你,我们仨站在鸟笼前,水壶吹着口哨,我们对金丝雀满怀期待,这首歌让我们三个人从下午出离,从冬天出离——那时等待对你来说太多了,那时我明白了你对我的欲望有多深和多么无私,当我决定邀请您投入我的怀抱。假如她这样对她自己说。然后我开车去她的家,她邀请我去她的公寓,她毫不抗拒我对她这黑暗陌生人的深邃、冷漠的感情,她看到了这个男人对她的痛心有多么泛泛,多么中立,多么残酷无情——她带我到绿色的救世军沙发上,在学生家具中,她带我去,因为她将在两周后劳伦森高速公路上的一场车祸中丧生,她给了我一个最后的拥抱,因为她看到要安慰我是多么简单,我很感激能被列入她在地球上最后一次慈悲活动之中。然后我回到了我的妻子身边,年轻的妻子,那位永远冷若冰霜、给我生孩子、一生中出于一种好理由或另一种理由而恨我、知道我哪些朋友好得越界的人。我们仨站着,听着金丝雀和水壶的二重奏,蒸汽笼罩了我们在滨海大道的厨房窗户,蒙特利尔的冬天关闭了所有东西,除了怀有希望的心。玛拉是她的名字,她来拜访我们,就像我们在那些日子的互访,我们驾车穿过大雪去会新朋友。

1980


[1] 弗兰克·斯科特(Frank Scott,1899—1985),加拿大诗人,曾在蒙特利尔发起“新诗运动”,对科恩深有影响。也是加拿大新民主党的创办者之一。

[2] 格伦·古尔德(Glenn Gould,1932—1982),加拿大著名钢琴家。

[3] 马歇尔·麦克卢汉,(Herbert Marshall McLuhan,1911—1980),是加拿大著名哲学家及教育家,也是现代传播理论的奠基者,其观点深远影响人类对媒体的认知。

[4] 米尔顿·艾肯(Milton Acorn,1923—1986)加拿大诗人。

[5] 莱斯特·B.皮尔森(Lester B.Pearson,1897—1972),是第14任加拿大总理,1957年诺贝尔和平奖得主。

[6] 布利斯·卡曼(William Bliss Carman,1861—1929),加拿大诗人。

[7] 七人画派(Group of Seven),是以多伦多为中心的加拿大画家团体,致力于风景画创作(特别是北安大略题材),并创立一种民族风格。这个团体由T.汤姆森和J.E.H.麦克唐纳于1913年发起并领导,在20世纪20年代和30年代极有影响。

[8] 卡莱尔的安妮(Anne of Carlyle,似指Anne Carlisle,1956— )美国演员,Anne Carlyle是其当模特时的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