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切萨皮克安魂曲:在即将湮灭的丹吉尔岛上的一年
- (美)厄尔·斯威夫特
- 10598字
- 2025-04-28 20:00:35
一
曾经,人们生活在切萨皮克湾数十个低洼的岛屿上,种植、放牧、捕捉海湾中丰富的海产和水禽。这些岛民要克服种种困难:滩涂里盘旋而起的像乌云一样的蚊子,夏天裹挟闪电和水龙卷而来的飑风[1],冬季呼号的西北冷风,以及最关键的——孤独。但是,他们依旧建起了农场和村庄,并兴盛了许多代。
然后,从大约1900年开始,大部分岛民逃离岛屿前往大陆,这个过程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达到了顶峰。1他们抛却了马里兰州小查普唐克河(Little Choptank)河口的詹姆斯岛(James Island);这个岛上曾经建起了20座房屋,一座教堂,一座学校,还有一座船坞。在现代切萨皮克湾中部的海图上,导致这次大迁徙的缘由清晰可见:海水将詹姆斯岛劈分为三个小岛屿,它在迅速变成浅滩。
岛民们离开了夏普斯岛(Sharps Island)。这个岛在南边不远处,在美国南北战争前面积一度达到449英亩[2],在19世纪90年代也足以配得起一间三层旅馆和一个蒸汽船码头。然而,60年后,它的面积就缩减到一间小卧室那么小。到1963年,夏普斯岛彻底消失。
他们放弃了霍兰岛(Holland Island)。21900年,有253人在岛上生活,阔叶乔木为宽敞美丽的房屋提供阴凉。岛上有自己的双室学校[3]、教堂、邮局、几家商店、一支大型捕鱼船队,以及一块一流的棒球场和一支据说是切萨皮克湾最好的棒球队。现在,渔民们从距离棒球场内场上方1.8米深的地方拉起蟹笼。2010年,切萨皮克湾的海水冲垮了霍兰岛上仅存的一所房屋,并且快要抹去这座岛上人类长期生活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一块不断缩小的沼泽禾草地上最后的一块墓碑。
对乌克·埃斯克里奇来说,那些地方就像令人忧虑的鬼魂,在2016年5月一个寒冷的清晨经水面汹涌而来,逼近他的蟹笼。3蟹笼以东4800多米的地方,于第一缕晨光映照下,静静伏着一个剪影,在他工作的日子里安静地充当背景。这是一个昭示大自然之无常的更晚近的例证。渔民和农民在沃茨岛(Watts Island)上生活了一百多年,放牧奶牛和绵羊,在岛屿最辉煌的时候,有二十多幢房屋和一个小教堂。40年前,当乌克开始做全职渔民时,沃茨岛是一片长长的阔弯月状的高地,大部分被树木覆盖,当初放牧的羊群留下的后代在岛上随处可见。从那时起,沃茨岛就在他眼前一点点消失,现在仅剩的一小块土地和凋零萎弱的松树,看上去也在一天天缩减。
距右舷三百码开外,是更加辛酸惨淡的例证。现在,切萨皮克湾的所有离岸岛屿中,只有两个岛上还有人生活,其中之一就是乌克的出生地丹吉尔岛,也是他唯一的家乡,而这个岛屿正在迅速地消失。从1778年开始就有人在岛上定居,岛屿上散落着先辈们的坟墓:有些是乌克自己的祖先,有些是他与卡罗尔·穆尔的共同祖先,有些是他与妻子的共同祖先,还有些是他与日常遇到的几乎每个丹吉尔岛人共同的祖先。在他年轻时,他曾认为自己会在此度过一生,在海上谋生,一直到老,就像他的父亲、他的祖父、他的曾祖父一样,直到有一天在他们身边、在岛上泥泞的土中沉入永眠。但现在,这个设想不再定然成为现实。
他发动自己20英尺长的民船,靠近一个在水中上下沉浮的亮蓝色泡沫聚苯乙烯浮标,让舷外发动机熄火,从船上探出身子,用钩头篙[4]把浮标拖拽到近前。浮标被24英尺长的尼龙线与放置在水底的金属丝网笼连在一起,笼子在水面下8英尺深。他左右手轮流拉动绳子,一把接一把地将蟹笼拉出水面,再将它提到甲板上。天晓得这个东西为什么要叫“罐”(pot),这明明更像个笼子;但不管它叫什么,都很有用:六七只螃蟹正蜷在里面。他把蟹笼上盖的机簧打开,将里面的螃蟹倾倒在一个木制托盘上,关上机簧,又把蟹笼掷回水中。接着,他轻扳船的节流阀,我们缓缓向30码开外的另一个浮标驶去。
进入20世纪后的许多年里,人们似乎并不怎么在意丹吉尔岛土地日益削减的情况。现在可不是这样了:481位岛民忧心忡忡,觉得离岛屿消亡的一天已经很近了,而其中数乌克面临的困局最为棘手。他担任镇长已经8年了,阅读了关于丹吉尔岛正在发生的事情的报告,也与政府官员和科学家们探讨了这些事情意味着什么。所有的一切都印证了他亲眼所见的事实,印证了他在捕蟹季每一天看到的“奇闻轶事”一样的证据。“昨天,有个蟹笼卡在树桩上了”,他告诉我。为了抵御寒冷,他身上穿着连帽衫和牛仔裤,外罩油布雨衣或者其他什么防水的外套,“我拽了又拽,终于把它弄下来了。蟹笼出水的时候,上面卡着一截树根”。
在抵达下个浮标前的15秒内,他翻捡着刚刚的收获,将一只明显偏小的螃蟹丢回海里。剩下的螃蟹里有一只成熟的公蟹,或者叫“撬棍”[5]。它的甲壳宽6英寸。他把这只螃蟹扔进一个木制蒲式耳[6]桶里,这个桶专门拿来装“上品”[7],就是最大的那批公蟹,蟹肉饱满,是野餐和煮蟹宴的标配。剩下的四只都是成年母蟹,脐部鼓出球团状的橘红色卵块。已经成熟的母蟹统称为“小胆儿”[8],像这样已经有蟹卵的,会被叫作“爆壳小胆儿”[9]“海绵”或者“柠檬”[10]。乌克把四只已怀蟹卵的母蟹丢进了另一只桶里。
“很难想象它周围有土地甚至滩涂什么的”,他说起那截树干,它位于岛的另一端,深入海湾内150码。“但那里曾经是高地,有树木生长”。接下来的这个蟹笼底部糊着浅灰色的泥巴——是黏土,标志着我们正在不久前还是高地的地区正上方。笼子里有两只抱卵蟹和乌克真正的目标——一只“脱衣蟹”[11],就是即将换壳的螃蟹,壳马上就会变得软软的,是东岸地区上上下下各家餐馆的夏日美食。他眼一扫、手一捏就把它挑出来了,放进第三只桶里。
我们沿着丹吉尔岛东南侧一条长达400米的笔直竖列行船,一个浮标一个浮标慢悠悠地晃过去,脚下的甲板轻柔地上下浮动。蟹笼里捕到几只换壳蟹、一些“上品”、一些“次上品”[12]——就是稍微小一些、没那么多肉的公蟹,和许多抱卵蟹。鱼鹰从岸上飞起,绕着船打转。阳光从厚重的云层间隙刺出来,但并不能驱散寒冷。乌克驾驶着民船打了个转,去收第二列蟹笼。已经收了30个,还有180个。
“出海收蟹的时候,看到离岸这么远的这些树干,会突然灵机一动”,他一边拉起另一个蟹笼一边对我说,“有时候我会想,我正在曾经绿树成荫的地面上捕蟹。”他把螃蟹倒进托盘的时候,我凝视着400米以外的丹吉尔岛的海岸,试图想象这些海水曾经是陆地的模样。
只看地图,很难想象丹吉尔岛这个古老的岛屿城镇已经存续了如此之久。4岛屿面积本就不大,周围环绕着68万亿升的水。
切萨皮克湾南北长200英里,是美国最大的河流入海口,大西洋的潮水和中大西洋地区[13]几条大河——萨斯奎汉纳河、波托马克河、拉帕汉诺克河、约克河、詹姆斯(James)河——的淡水在此交汇。它的北端在马里兰州格雷斯港(Havre de Grace)附近萨斯奎汉纳河的入海口形成一个尖角的形状,就在马里兰州与宾夕法尼亚州州界以南几英里处;南部则于弗吉尼亚比奇(Virginia Beach)连入大海,此处海湾宽12英里。
海湾北半段狭窄,最窄的地方宽度不足3英里,最宽的地方两边海岸也可以清清楚楚地隔海相望。但在北端“尖角”以南100英里的地方,海峡的宽度突然扩大了一倍;马里兰州的东岸地区[14]深深地切进来,将切萨皮克海湾与大西洋分隔开,形成了海湾的右侧边缘。再往南差不多30英里,就在马里兰州和弗吉尼亚州的州界,东岸地区突然收窄,切萨皮克湾的宽度则增加到约30英里。就在那里,在切萨皮克湾最宽处的中心位置,大自然异想天开,将丹吉尔岛安置下来。
丹吉尔岛的位置决定了它比别的城镇更偏远,岛屿和岛上生活的人与自己国家的其他部分相互分隔。一旦一月份天气恶劣,岛屿周围的水域就会结上厚厚的、紧实的冰层,不得不靠军队把食物和采暖油[15]空运到岛上。一年到头,任何不好的天气都可能让丹吉尔岛与世隔绝。丹吉尔岛的南面、西南和西北都是开阔的海湾水域,用航海术语来说,“风浪区”相当长,就是说从这几个方向来的风有相当大的空间掀起大浪。时常横扫切萨皮克湾的风暴也恰恰从这几个方位刮来,疾风会将海湾中相对较浅的海水(海湾平均深度只有21英尺)搅成泛着白沫的滔天巨浪。
就算海上风平浪静,美国国内也没有几个城镇像丹吉尔岛那么难以抵达。5如果你有资金有手段,可以乘小飞机登岛;丹吉尔岛西沿有一条沥青铺就的飞机跑道。如若不然,就得坐船,离得最近的弗吉尼亚州港口是奥南科克(Onancock),位于岛屿东南偏东16英里的地方,在一条曲折河流的源头位置,旅游轮渡仅在夏天开放,需要75分钟才能抵达岛上。西边距离最近的城镇是里德维尔(Reedville),距离也差不多远,同样是夏季开放的游船要花90分钟才能开到丹吉尔岛。对于丹吉尔岛人来说,距离最近也是唯一可以全年通行的可靠的归家航线,是要先出自己所属的弗吉尼亚州、来到马里兰州的克里斯菲尔德(Crisfield)。克里斯菲尔德坐落于东岸地区海岸上第二个“凹口”北边,自命为“世界螃蟹之都”,在丹吉尔岛东北方12英里的地方。风平浪静时,这条航路只要45分钟。
一般来说,丹吉尔岛的邮船“考特尼·托马斯”号于中午12点半从克里斯菲尔德的镇码头出发。它的后甲板堆满行李、美国联合包裹运送服务公司[16]的包裹、食品杂货袋;封闭的船舱内挤满寒暄聊天的乘客;驾驶舱是懒洋洋消磨时间的岛民们的天下,掌舵的则是船长布雷特·托马斯——他与卡罗尔和乌克都是远亲,也是维系丹吉尔岛和美国其他地方相连接的这条海上命脉的家族第五代传人。“考特尼·托马斯”号长46英尺,是以丹吉尔岛为母港的船只中最大的一艘,由柴油双发动机推动,速度大约为17节。十分钟后,它就驶离了马里兰州海岸的保护,勇敢地挺进了海湾中常有狂风骤雨的一段水域——丹吉尔海峡(Tangier Sound)。
丹吉尔岛的水塔影影绰绰地在前方的地平线上显出纺锤形的身影。此时,在船右舷六英里开外,漂浮着一片绿色和褐色交织的土地,那就是史密斯岛(Smith Island)的滩涂沼泽。在接下来的几分钟内,斯温纪念教堂的尖顶缓缓出现在水塔旁,同时浮现的还有东边的一大片树丛。然后是屋顶,再然后是参差不齐的房屋剪影;大部分房子都是两层的木质结构,看上去有点小小的。
离开克里斯菲尔德11英里时,丹吉尔岛看上去还是一片浮在水上的、扁平的绿色小薄饼,但船行至此,你已经能清楚地看到,这并不是一个单独的岛屿,而是三个紧密连缀的小岛。经过的第一个岛面积较小,大致呈圆形,上面树木丛生。这个岛为非营利机构切萨皮克湾基金会(Chesapeake Bay Foundation)所有,作环境教育营地之用。现在这个岛被称作伊索贝尔港(Isobel Port),但当地人还是习惯于用它原本的名字“东岬角”(East Point),或者简称为“尖角”(the Point),按照丹吉尔岛发音(当地人把所有的“oy”音都发成“eye”音)就成了“the P’int”[17]。它在左舷方向滑过。
前面就是进入丹吉尔岛码头的水道了,两边岸上形成了一整座建立在支架上的村庄——蟹屋,以及系在一旁的、船尾漏印了渔民们妻儿名字的作业船。大部分蟹屋都以平台连接到成排的、长长的木制蜕壳箱中,像乌克·埃斯克里奇这样的渔民会把换壳蟹放到这些水箱中,等待它们换掉自己的外骨骼,变成美食家们尽情享用的软壳蟹。
如果克里斯菲尔德是实至名归的世界螃蟹之都,那么这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丹吉尔岛上这个奇异的小型水上产业节点,因为此处蜕壳箱里产出的软壳蟹是切萨皮克湾上最多的。乌克的蟹屋在这一串蟹屋的中间位置,很容易看出来:一块胶合板斜靠着小屋,上面画着一个鱼形[18]——或者说“耶稣鱼”——和“我们相信”的语句。
邮船的引擎在这里放缓,速度减慢到6节,船头平静地划开水面,咔嚓咔嚓地开进镇子。航道笔直地向西南方向延伸,在镇上的水塔处向右转个弯,向西经过一条人工开挖的船道通往丹吉尔岛的另一侧。在人工船道右侧,上方岛向北延伸。南边耸立着的就是丹吉尔岛本岛了。
“考特尼·托马斯”号并没有顺着水道拐弯。邮船在正前方海岸的突出处靠岸。布雷特·托马斯把邮船熄火,船只沿着长长的方角码头滑行,最后制动,精确地停靠在与昨天、前天、几百天前一模一样的位置。邮船靠岸算得上是岛上日常的大事,几乎从未缺过人们的围观。一周中有六个下午,这里都会被高尔夫车[19]和好奇的老前辈们围个水泄不通。
我第一次登上丹吉尔岛是在1999年。那时,我是诺福克(Norfolk)的《弗吉尼亚向导报》(Virginian-Pilot)的记者,任务是探访丹吉尔岛从弗吉尼亚彩票业退出11年后的现状——这里是弗吉尼亚州少有的几个基于道德考虑而禁止彩票发行的城镇之一。这个报道选题并不算好,但我对有机会体验一个据说是“迷失在时间中”的怪奇之地而兴奋不已——在之前关于这个岛的报道中,我常常会读到“迷失在时间中”这类用词。我拜访了斯温纪念教堂的牧师,与城镇领袖和普通的捕蟹人交谈,在狭窄的街道上给忙碌穿梭的自行车和高尔夫车让路——这儿的汽车和卡车我用两只手就能数得过来。当然,在我拜访的这段时间内,我无数次地拍死那些恶毒的绿眼鹿虻,它们在我胳膊上、腿上、头皮上留下了深深的血坑,而且似乎对驱虫喷雾的味道情有独钟。
这里友好的气氛和挤挤挨挨却和谐舒适的环境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6整体而言,丹吉尔岛也就比上方岛高一点点、干燥一点点,岛上70%的面积是滨岸湿地。只有在三条高出滩涂沼泽、狭长而彼此平行的沙壤土地带,才有坚实的地面——岛民们称之为“脊岭”。但它们的海拔实在太低了,如果没有那些建筑和土地上长出来的零散树木,你看花了眼也很难把它们从周遭的滩涂中分辨出来。它们高出滩涂沼泽,就像岛中岛一样。把它们的尺寸放到陆地上来,大概是这样的:整个丹吉尔岛,包括上方岛、东岬角还有几个边远的滩涂小岛,加起来比纽约中央公园还要小一点;把3条脊岭合在一起,完全能放进中央公园中心的那个水库,还有许多盈余空间填不满。
几个月后,当媒体都在揪心于2000年1月1日全球计算机会发生什么时,《弗吉尼亚向导报》的编辑再次把我派往丹吉尔岛。这次是因为他们认为,如果千禧年危机真的带来了经济危机和社会动荡,丹吉尔岛和它古旧的、日复一日的生活方式反而会不受影响、慢吞吞地继续下去。毕竟,岛上没有汽车也过得很好;拨号网络网速很慢,而且故障不断;1966年才安装了第一部家庭电话,直到1977年才有了稳定供电;而且为了以防万一,几乎家家户户手头都有煤油灯和一部甚高频(VHF)收发广播设备。我的编辑认为,这个城镇在那年新年伊始将会是全美最安全的地方。
即便在世界范围内,我在岛上度过的那个新千年庆祝活动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安静了。与此同时,我与许多岛民进行了交谈。我们的谈话始终围绕着一个线索,一个比技术崩溃重要且更加贴近自然的话题:他们告诉我,在过去的两百多年里为丹吉尔岛提供生计的海水,已经变成真正威胁丹吉尔岛未来的因素。不久之后,在2000年3月,我与一位摄影师回到岛上,并在接下来的六个星期内收集了这片土地被蚕食的证据。
“侵蚀”,这就是当时所有人对这一过程的称呼。科学家们讨论全球变暖已经超过100年了,“全球变暖”这个术语最晚在1975年就被提出7,但在2000年,无论是这个现象还是这个术语本身都没有在公众意识中引起什么关注,特别是在丹吉尔岛人中,因为那时他们对海湾水面在上升或脚下地面在下沉的情况一点概念也没有。但他们确确实实知道,自己的家园在被淹没。他们推举出的能代表自己观点的人是詹姆斯·怀亚特·埃斯克里奇(James Wyatt Eskridge),也被称呼为——一直被称呼为——乌克。
这件事发生在他成为镇长的8年前。即便他有点履历,看上去也不像是个发言人。夏季,乌克每天都会去捕蟹,目标是那些换壳蟹。去年秋天,他在捕捉意大利圣诞节市场所需的鳗鱼,冬天则在挖螃蟹和牡蛎——也就是说,他在渔船上待了很长时间,而且大部分时候都是独自一人。即便如此,他还是逐渐成为代表这个社区的公众人物。那时,他是一个精壮瘦高的男子汉,有一双冰蓝色的眼睛,带着一种粗犷的帅气,言辞流畅且十分健谈——现在依然如此。摄像头钟爱他,而且不像许多丹吉尔岛人那样,他看上去并不介意镜头。
乌克开着他的小艇,带我环绕东岬角。在那里,海湾已经偷偷掏空了火炬松[20]林下面的土地,剩下的松树一棵接一棵地倒伏进海浪里,就在2000年的那个春天。我们乘船抵达守护丹吉尔岛南端的沙地海岬。他停船靠岸,我们在沼泽禾草和颤动的黑莓丛中跋涉,来到海滩的最南端。他站在那里指给我看他十几岁时玩耍的地方,而那些地方已经变成了海岸100码开外的水泽。
那时乌克41岁。事情发展得很快。
岬角向南延伸大约1英里后向东拐了个弯,又折叠回来,形成了一个“尾巴”,让丹吉尔岛看上去很像只海马。但乌克告诉我,从他青年时起,这条沙质的“尾巴”就在萎缩,而且更向东偏了。转弯处,在20世纪70年代曾经有一座大房子,而在更早之前,则至少有三座鱼粉加工厂——看上去不可思议,但确实是工厂——人们在那里把一种叫作鲱鱼的油性小鱼加工成肥料。房子只剩下水井部分,就是在海涛中伸出来的那截生锈管道。而加工厂的唯一遗存,则是一块不断被海浪冲刷的混凝土板。
2000年那次项目临近尾声时,我带了一艘海上皮划艇到岛上。8一天早上,我沿着上方岛划船,把船停在了迦南。城镇旧址依旧在相对内陆的位置,而且距海平面也有相当高度,上面杂乱丛生着高高的松树。丹吉尔岛本岛就在南面1英里处,哪怕从那里也能清楚地看到这些树木。那儿还有辆单宽房车[21],是卡罗尔的叔叔20世纪70年代运营狩猎小屋时的遗留物,距海边大概150英尺。
16年后,房车底盘仅剩的锈迹斑斑的部分已经沉入湾底,松树也早已消失不见。9丹吉尔岛北端的地形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我重回到岛上后不久,与卡罗尔·穆尔见面的时候,她给我看了4个月前拍摄的迦南的照片,那上面沙滩边缘的黑色泥煤一条条地探进水中,就像从口袋中伸出的手指一样。“照片上的一切都消失了”,她告诉我,“在上方岛,这种变化周复一周地发生。在过去的几年内,我知道我见证了——是的,这听上去很疯狂——但我知道我见证了,在大约3年的时间内,海湾向内吞噬了差不多100英尺的土地”。
“曾经,如果你从北边的海岸走下去,还要经过很长一段沙地才会到水边。现在呢,你走下海岸,就直接踏进海湾了”,她说,“都消失了”。
同样地,乌克管理的岛屿也比几个月前小了一些,更不用说跟我上一次登岛时相比了。10所有人都认同——按照丹吉尔岛人的说法——这个地方“正在匆匆忙忙地离开此地”。但是,岛民们并不怎么相信科学家给出的土地消失的原因。他们会告诉你,切萨皮克湾早就开始蚕食土地了,比气候变化第一次被人谈起要早上几十年。为什么呢,去看看霍兰岛吧。它并不是因为上升的海平面而消失的;海浪就只是在撕扯大部分岛民们聚集生活的那部分海岸,直到他们不得不离开。与丹吉尔岛一样,霍兰岛也几乎没什么比较高的地方,或者说“高地”。这意味着,被迫搬家的难民们无法从岛上的这一部分搬到另一部分去,因为别的地方也不合适。所以他们只得弃岛而登上大陆,从而导致霍兰岛人口锐减,经济崩坏,并引发了产业整体的断崖式崩溃。到1916年,霍兰岛人口降至169人;四年后,岛上空无一人。
镇长本人也持怀疑态度。11“我们最担心的是土壤侵蚀”,捕蟹的时候乌克告诉我们,“海平面上升可能正在发生,但比起土壤侵蚀还是小意思”。
“我不确定是不是人类活动导致了这个局面”,他说,“我关心的是,人类活动在多大程度上导致了目前的情况。我觉得人的影响不会很大”。在他看来,丹吉尔岛的困境是自然循环的结果,更像是上帝的安排,而不是区区人类所能影响的——而且可能是即将到来的末日审判的预兆;“我们从很早的时候起就被教导,要按照《圣经》中描述的,寻找后世时代的迹象”。
说这话的时候,他正站在操纵台前驾驶渔船,双眼坚定地盯着不远处。“《圣经》上说,要注意的迹象之一就是知识和人员来往大幅增加——看看现在它们增加了多少”。他转过来盯着我。“另一件是”,他说,“从前的坏事会被人认为是好事,而从前的好事会被认为是坏的”。他抬起了眉毛。
卡罗尔也持有同样的疑虑。12“当冰川融化,海平面可能会上升,但丹吉尔岛不会因此消失”,她这样说。我们坐在她的咖啡桌前,而这张桌子也同时用来展示她从迦南找到的瓶子、陶烟斗和箭头。“土壤侵蚀才会带来丹吉尔岛的终结”。
但卡罗尔与乌克的不同在于,她认为这是政治层面的事情,而非《圣经》中说的那样。“如果政府官员坚持认为是海平面上升造成丹吉尔岛逐渐消失,那又能对海平面上升做什么呢?”她问道。“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而如果他们就是这么看待这个问题的,那他们就不会在停止海平面上升这方面花任何钱”。
“再来一场强风暴,我们就会变得像霍兰岛一样了”,她说。“如果我们得不到帮助,我们就会成为历史。到此为止了”。
还有件事或许同样令人气馁——镇长的选民数甚至比他管理的岛屿缩减得更快。从2000年到现在,岛上人口从604人减至481人,也就是说16年内减少了五分之一。同时发生的还有人口老龄化:现在,年轻的岛民们高中毕业后更愿意去大陆奋斗,留在岛上的育龄夫妻很少,至少以丹吉尔岛过去的生育水平来看是相当少的。岛上那所校舍为全岛的孩子们提供教育,从幼儿园到十二年级,这也是弗吉尼亚州剩下的唯一一所综合学校;2000年,学校里有100名学生,但到了2016年,入学人数减少了三分之一;而到2020年可能会降低到53人。顺便说一句,2020届的班级已经确定了上台致辞的优秀毕业生和毕业舞会国王[22]——马修·帕克斯,他是这个班唯一的一个学生。13
说实话,除了极少数之外,几乎所有科学家都确信,是人类活动对环境的作用引发了威胁丹吉尔岛和美国8800英里海岸线上其他被海洋围困地区的种种因素。人类对环境变化的影响只存在于理论中的年代早已经过去了。
实际上,2016年2月刊登在《美国科学院院刊》(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上的一份报告14指出,20世纪海平面陡然跃升,“极有可能比过去2700年内的任何一个世纪上升得都快”——就是说从公元前8世纪开始计算。报告的作者是来自新加坡、德国、英国和美国的科学家,他们援引其他研究称,如果没有人类造成的全球变暖,在20世纪,海平面反而可能会下降;但实际上正相反,全球海平面上升了半英尺。
我2000年那次丹吉尔岛之旅后的数年内,气候变化逐渐成为全球公认的危机,我也时不时地担心岛民们现在如何了。特别是在诺福克海边附近居住的那6年中——就在丹吉尔岛以南65英里,我目睹了连续不断的东北风一次次卷起一波高似一波的洪水冲击我所在的街区。如果城市里情况都这么糟糕,我简直无法想象岛上的境况会有多糟糕。最终,在2015年深秋,我决定再去岛上拜访,亲眼看一看。
在我启程前,《科学研究》(Scientific Reports)期刊刊布了一份由三位来自美国陆军工程兵团[23]的研究者撰写的研究文章,题为《气候变化及其发展与美国切萨皮克湾丹吉尔岛的命运》。15文中比对了早至1850年的地图,用地图标明丹吉尔岛土地流失的情况;又利用分析软件,推断了丹吉尔岛未来25年、50年和100年内的变化。
前景并不乐观。文章称,与1850年相比,现在的丹吉尔岛已经缩小了三分之二,其面积从2163英亩减少到789英亩。算下来,平均每年流失的土地有8.34英亩之多;而这个数据中还没有包括由高地变为沼泽滩涂的部分,仅仅是岛屿——无论是滩涂还是干燥地面——变成海湾的面积。看上去,丹吉尔岛几乎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但文章称,丹吉尔岛仍会进一步缩小。上方岛占丹吉尔岛现存面积的大约三分之一,未来它将会消失,使丹吉尔镇的北侧直面冬季的暴风雨。镇子南边的滩涂会进一步收缩,一并失去的还有抵挡夏季风暴的所有屏障。与此同时,镇子本身也会逐渐下沉,岛上建筑最终会分散到三个小屿上去。不久之后,所谓的“脊岭”也会变成沼泽滩涂。
文章作者认为,基于他们的预测,丹吉尔岛会在50年内变得无法住人。而文章承认,这还是乐观预测,因为作者在他们建立起的海平面上升情况的最好—中等—最坏三个预测模型中,选用了中等模型进行预测,现在看来这个模型也相当保守:“最近一项研究指出,海平面上升速度可能变得更快,因为人类并没能采取有效措施减少碳排放。”在最坏的场景里,整个丹吉尔岛,包括岛上的三道脊岭,都会在2060年前完全沉入水下。如果这个预测准确的话,小镇剩下的时间明显减少,连50年的时间都没有。那具体还有多长时间?25年?20年?还是15年?文章中并没有给出答案。
作者称,通过在上方岛东西两岸构筑石头防浪堤和沙丘,以及从海湾底部挖掘大量沙子铺摊到以前的高地上并种上松树,可以减缓岛上土地流失。根据他们的计算,这项工程的成本在2000万—3000万美元;平摊到岛上的每个男人、女人和孩子头上,就是每人4.1万—6.2万美元。文章结尾勾勒出的是一个惨淡的前景:“丹吉尔岛和丹吉尔镇已经快没有时间了。如果再不采取措施,丹吉尔岛的居民可能成为美国本土第一批气候变化难民”。
《科学研究》的这篇文章于2015年12月在网上发布,不久我就读到了。我的第一反应是,丹吉尔岛剩下的时间与50年相去甚远,甚至25年都很奢侈。海湾对岛屿的影响一直很大,而使这个自然环境困局雪上加霜的是城镇的人口问题。即便丹吉尔岛能在,比如说20年内免于被淹没的命运,岛上可能也剩不下什么人来庆祝这件事了。
我与一位岛民谈好,租住她家房子的二层,这栋房屋在丹吉尔岛最西边的脊岭上;并且推掉我在大陆上的工作安排,这样就可以在丹吉尔岛上度过为时6个月的换壳蟹捕捞季甚至更长的时间,与岛上的渔民一起乘船出海,深入体察当地悠久而奇特的传统,并理解岛屿消失后我们会损失什么,以及探索当地人对未来有什么样的共同焦虑。
从弗吉尼亚州蓝岭山脉(Blue Ridge Mountains)的住处出发,我驾车行驶了300英里,一路穿过弗吉尼亚州起伏的山麓,经过里士满(Richmond)的瀑布线,沿着平整宽阔的海岸平原到达以诺福克和弗吉尼亚比奇为中心的大都市区。再从那里开上近18英里长的切萨皮克湾大桥[24],沿桥面开入海下,穿进海湾宽阔的海口,右侧是无边无际的大西洋,海湾被风搅动,水面起伏翻卷,左侧的景象甚至还要再令人望而生畏一点。我沿着东海岸一路向北,在路途中见到被入侵的咸水淹死的树丛,树皮剥脱、树干被漂成怪异的银色;还有兜售海湾沿岸房地产的广告牌,写着“高地河岸,无滩涂,有沙滩”。我从售卖烟花和新鲜螃蟹的小摊边经过,从兜售蟹饼和蒸螃蟹的餐馆边经过,从出售螃蟹摆件纪念品的礼品店经过。进入马里兰州几英里后,我开上一条曲里拐弯的双车道公路,在广阔的大豆田和长长的矮檐鸡舍间来回穿梭20英里,终于来到了克里斯菲尔德。我把车停好,走过两个街区,登上了前往丹吉尔岛的邮船。
我一下邮船,便向岛屿南端出发,走向2000年时乌克带我去看的那条几英里长的沙质的螺旋形“尾部”。它从17世纪起就被水手当作地标,也是自人们第一次绘制切萨皮克湾地图时起就存在的丹吉尔岛独特标志。
步行大约1英里后,沙滩戛然而止。我越过沙滩与水的交界线,走到齐膝的水中,百思不得其解:尾勾部分去哪儿了?岬角应该在这里左转,再折叠弯回。向东望去,应当能越过一小湾浅浅的、被围起来的海水,看到岛屿尾部的末端。
但我没能看到。沙滩到此为止。丹吉尔岛的尾部已经被冲刷走了。
一阵凛冽的西风卷起大浪,狠狠地撞在岛屿的断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