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初访日本——今非昔比——内海[18]——回程——中仙道——东海道——觐见天皇——皇宫——臣侍——谒见礼——幕府政治的丧钟——上野公园餐会——郊野鸭塘——艺伎——相扑——烧酒与养生——社会变革——郊游——大和文明——政府的构成——内阁大臣——教育振兴——铁路建设——政通人和——传统工艺——“来路迢迢”：早期封建主义——倒幕维新运动——萨英战争——历史的转捩：明治维新——外交突破——修约——铁路建设“狂潮”——进口市场——旅游胜地

日本对于旅游者而言并不陌生，相关记载不一而足，在此不加赘述。我只根据自己的亲身感历，浅谈日本在现代改革中取得的成就。初次踏足这座美丽而独特的岛国，我走马观花游览了横滨、东京、神户和大阪四地，并乘汽船巡弋内海。这片海域因水质清澈、景致旖旎而闻名。

内海之行十分难忘：天高云淡、万物如画，令人目不暇接，神醉心驰。八个月后，我重返日本，复为其绚丽的春景所惊艳。处处日光和煦，花红柳绿，香溢四野。我在神户港登岸，乘火车穿过大阪和京都，在琵琶湖[19]换乘汽船至长滨，后复乘火车前往20英里外的关原。在关原站转乘人力车，经中仙道（即日本阿尔卑斯山脉[20]沿线）行进约150英里，抵达横滨，后再转乘火车前往高崎和东京，沿途景致多样，变幻无穷。我在东京逗留近半月，其间除与日本内阁总理大臣等政要会晤外，还拜访了哈伯德公使[21]及他国驻日外交大使等数人。

经美国驻日公使哈伯德、驻朝鲜总领事及帕克先生[22]引荐，笔者有幸得到天皇陛下[23]的接见。按照内阁规定，我们一行于当日上午11点准时抵赴皇宫。各部大臣及秘书官依例，身着晚礼服。本人出身戎行，故着少将制服。内阁遣专员至皇宫外接引。日本皇宫为木制，造型低矮、占地宽绰，宫中一应陈设多效仿欧美，侍卫着装亦从欧制。本人所经房间铺有风格简洁的英式地毯，悬挂乔治亚式[24]的花边窗帘。窗户镶有玻璃，还有一些用薄纸装裱而成。欧式桌椅、书案、台镜和盥洗用品随处可见。日式屏风及青铜器是宫内主要装饰品，相形之下略显简素。行至前厅，众人脱帽寄存。随后在几名侍卫的引领下，迂回穿过数座长厅。每处转角皆有卫兵驻守，在我们走过时行礼致意。

行至一处接待室，首相伊藤博文[25]、外务大臣陆奥宗光伯爵[26]及内大臣德大寺实则男爵[27]（后晋升为公爵）等数名政要在此迎候。内阁大臣身穿欧式正装（与阿尔伯特亲王[28]所着款式相仿），配浅色下装；内廷官员则身着做工考究的燕尾服，饰以金穗和镀金纽扣，典雅而不失简朴。他们殷勤温雅，行止合度，都能说上一口流利的英语。

我们与接待的官员们洽谈片刻后，即有内侍传“天皇陛下”谕令，召我等入内觐见。在侍从的引领下，穿过一座宽阔的大厅（其中一侧墙壁上设有纸窗）与一扇折叠门，我们来到谒见厅。谒见厅长40—50英尺[29]，宽约30英尺，其间装修典朴，陈设雅致，天花板十分低矮。天皇佩剑持冠，身着一套简素而不甚合体的轻骑兵制服立于远端，外务大臣与首相一左、一右分立两侧。

觐见时，公使先生居中，我与帕克先生随行左右，几位秘书官跟在我们身后。行至天皇陛下近前数英尺处止步，鞠躬三巡（事先未演练，整齐度欠佳）。礼毕，内侍朗声向天皇引见了公使先生。公使又依次引见了帕克、本人以及众秘书官，措辞十分正式。伊藤首相将公使所言传译为日语（天皇不懂英文）。陛下垂询了我们在日的行程安排，附言平安、顺遂的祝语，声音低沉、和蔼。随后，哈伯德公使代我们向天皇致意，感谢周致的招待，并祝祷他福寿双修，国祚安平。复行三次鞠躬礼后，我们退出了谒见厅。

天皇陛下中等身材，神情庄肃，肤色黝黑，富态横生，就外观而言并无过人之处。接见过程中，甚至一度略显焦躁、厌烦之色，但其言谈行止依然得体。我听闻，天皇勤政恤民，治国有方：当年，正是一场民间兴起的改革运动（明治维新）使得日本摆脱了封建统治的樊笼，匡助天皇夺回君权，重掌朝纲。此前，天皇一直为幕府将军“软禁”在邸中，形同傀儡，而今得到伊藤首相等人的尽心辅佐，俨然成为日本政府的实际当权者。天皇为人平和亲善，与阿拉伯帝国的圣主哈伦·拉希德[30]一样，尤喜微服私访，体询民瘼，寻趣于烟火。

觐见礼毕，本人与哈伯德公使受日本海军大臣西乡从道[31]之邀，换便装前往上野公园，赴午餐会。时任陆军大臣的大山岩伯爵[32]与我们同行。筵席的肴点、布置皆循法式，菜品精致可口，席间宾主相谈甚欢。西乡从道早年间曾留学荷兰，足迹遍及世界多国。精通英语的他材优干济，在政坛享誉甚广。作为日本时任交通大臣，他对国营铁路建设和蒸汽船行业的发展颇为重视。

餐后，本人应一位当地富绅邀请，驱车前往私邸，参加日本的传统娱乐活动。我于下午3点钟抵达，已有侍从在前庭接引。他们嘱咐我，进入晚宴厅前需更换备好的拖鞋。这种鞋设计奇特，鞋身是一条横贯脚面的布带，将大脚趾与其余四趾隔开，另有特制袜装与之相配。本人所着只是普通袜子，只得跣足而入。

侍从引领我穿过几个铺有草垫的房间，这些垫子质地轻软、精雅整洁。富绅本人在主屋门口迎接我。他曾赴美国康涅狄格州留学，习得一口流利、标准的英语。归国后，在兄长所创的汽船公司协理外贸事务，英文水平益加精进。他将我安置在一个丝垫上，随后比邻而坐，举止随和，辞态殷切，令人如沐春风。

寒暄间，另一位客人也到了。我们随后搭乘富绅的私人马车前往城郊的庄园。马车由两匹气派的混血骏马拉载，随行的车夫、脚夫清一色身着欧式制服。庄园中草木葳蕤，有不少美国引进的树种，豪宅也由美国建筑师督造。庄园占地广袤，总面积逾100英亩[33]。在一处僻静远人的角落辟有鸭塘，与宅邸间有一片林木相隔。这种布局十分独特，可招徕野禽，美国南部私人岛屿庄园或可效法。

鸭塘呈不规则状，占地5—6英亩，有近7英尺高（约2.13米）的堤栏环绕，堤栏顶部铺有草皮，树苗遍栽，每隔40—50英尺便有一条小水渠连通外河。水渠宽5英尺，内壁陡峭，造型迂回，防止鸭子窥到外间的运河而逃走。堤栏毗邻一座逾半人高的水坝，外端设有竹制（或由木杆攒成）挡板，挡板中间挖有窥视孔和插竹管的小洞，饲养者可站在挡板外用竹管向塘中投放食料。每逢野鸭迁徙的季节，人们便在塘中洒满谷粒，引诱鸭群下水扑食。每片挡板后各驻三人，包括一名捕手，两名助手（各携一张捕鸟网）。塘边禁止鸣枪、喧哗。觅食的野鸭群发现水渠附近饵料丰富，便溯流而下，游至网中。塘中的野鸭达到一定数量后，藏于挡板后的捕手便派助手潜行至水坝两端，找准时机收网。仅去年一冬的网获量就高达6000多只。

游览毕庄园，我们随主人返回城中宅邸。复在丝垫上落座后，“重头戏”方才开幕。富绅的夫人——一位端庄柔婉的美艳女子，身着华贵的传统和服，领着两名伶俐的男童走进房间，小家伙们先给父亲行跪拜礼请安，模样十分可爱，后在母亲身边坐定。旋即，七八位衣着精雅的年轻艺伎翩然而入。她们人手一把三味线琴[34]席地演奏。随后开始上茶。房间一侧是用半透明纸糊制的推拉窗，窗外是一片葱茏、精雅的草坪，坪中用白沙垒起一座14英尺高的擂台，台上相扑比赛的用具一应俱全。

片刻后，14位健硕的相扑手走入，面无表情地绕台站定。除腰间的遮羞布和皮带外，周身一丝不挂。他们肥胖异常，平均身高在6英尺以上，体重逾200磅。其中一人充当裁判，率先发出号令，两名相扑手应声走上擂台，辗转腾挪，小心试探对方，初时作蹲立状，抓着彼此的肩膀、肘部或皮带，竭力将对方推下擂台。最初半小时，谨慎的双方攻守俱佳，不给对方可乘之机。两位国家级相扑冠军与业内后起之秀悉数莅临参赛，他们所展示出的力量与技巧令人叹为观止。整场比赛持续了约90分钟。擂台赛结束后是冠军挑战赛。夺冠的相扑手开始轮番接受选手的挑战。一场场激动人心的搏斗紧锣密鼓地进行，台下的观众席掌声雷动。

在座诸位观赛兴致渐厚，敏锐地捕捉每位选手的亮点。在比赛末尾，选手们表演了许多训练动作。一位年纪较轻、体格较瘦的选手与一位年岁较长、身形魁梧的选手为观众展示了相扑比赛中最常见的一组动作：其中一人用头抵住另一人的胸脯，抓住对方的手肘，借用自身的臂膀和脖颈的力道推倒对方。其间，肢体相撞的闷响不绝于耳，百码外都能听到。但防卫的一方很快稳住阵脚，待对方力竭，一举转守为攻。他叉腿站定，上身却灵巧地避开对手的进攻，抓准时机，将其轻而易举地摔下擂台。相扑手虽然体态肥硕，但精神饱满，力量、技巧、耐力俱佳，且秉性随和、待人友善，与外表形成巨大的反差。他们在比赛中饱受皮肉之苦，却毫无怨言。日本国内相扑比赛的冠军极受拥戴，其实力普遍比出国参赛的相扑手更强，专业素养更高。

比赛结束后，侍从们阖窗、掌灯，奉上晚膳（次序较为随意，并无定则）。肴馔精致，菜蔬俱全，主食为米饭。一应排布于宾客近前的衬垫上，以便取食。饭菜采用分餐制装盛，每位宾客身边都有一名艺伎随侍饮宴，斟酒续盏。晚膳所饮为日本清酒，由大米蒸馏而成，口感与低度雪利酒相似。席间，艺伎们会为客人演奏三味线琴，唱歌、起舞助兴，或与之拉闲散闷，安排一些其他的娱乐项目活跃氛围。艺伎行业在日本地位尊崇，从业者往往才貌俱佳，受过专门的培训。

在日本，名门贵族的女眷禁止见生人，即便会客也不例外，这种习俗由来已久。作为家中的女主人，她们日常需要料理内务、管领仆侍、筹备筵席等杂事，但不可随意抛头露面，需雇佣艺伎代其迎宾会客。客人在场时，女主人可出面操持细务，却不可落座。依照惯例，她们要与夫君共同为客人把盏祝酒。敬酒时，以跪姿立于席前，神情庄肃，深揖至地。随后直身接过客人递来的杯盏，以清水冲洗，交由随侍的艺伎续杯，后目视客人，复行深揖礼，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杯盏递还（受敬者须依样还礼），稍停片刻后，回夫君身旁归座。

晚宴持续了3个小时，接近尾声时，此前参加相扑比赛的三位代表走进房间，主人以贵宾礼待之。他们衣着簇新，神态清爽，落座后开始用餐。此时，酒足饭饱的客人大多与艺伎们玩“猜箸”游戏。这种游戏在日本颇受欢迎，规则如下：每两人为一组，两两对决。每人各取一根筷子，折为三截，藏于掌中，令对方猜数量。答案可为0—6任意数字。若无人猜对，则重新再藏，如此反复，直到有人猜中为止。猜中者即为比赛赢家，输者则罚酒一盏，后改为献吻。此种娱乐方式对日本人而言十分新奇，艺伎领罚、献吻时的娇憨之态令人忍俊不禁。

三位相扑手被游戏的热闹氛围所感，相继参与其中。他们自然无需献吻，但输掉比赛要领三倍的罚酒。房间中整晚充满欢声笑语。直到10点，游戏结束，本人等一众外宾要连夜返回横滨。本次造访期间，主人一家四口仪度温雅，待人淳挚，十分可亲。除富绅外，余者皆着和服，讲日语，行止恪循日式传统礼仪。彼时，日本社会已全面步入现代化，人们的生活风貌较旧时多有改易，故而此番游访，令我倍感新奇、终生难忘。

笔者在日本逗留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参观了日光城[35]的中禅寺湖、男体山[36]及邻近山区等多处名胜古迹，并深入民间，游访当地的市集、农场、作坊、烘茶仓库和丝绸铺及各类展会，对日本的了解也愈益详切。

曾有传言称，日本社会的日新月异只是表象，是对西方文明的末学肤受，未得其精义。但据此行见闻，这种观点求全责备，与事实相去甚远：日本的开化与进步惊艳而真实，宛如蝶蜕。

名义上，日本虽为君主专制国家，但具有鲜明的立宪主义倾向。早在公元前200年，日本皇室在某种程度上渐趋式微。而今，国家政权由内阁大臣掌控，他们（及其秘书官）大多出身幕藩[37]世家，有留洋经历，受过西式教育的浸染，才高智深，崇尚实干。

根据日本的社会风貌及旅日多年的西人所言，以伊藤首相为首的内阁勤于国务，卓有治绩。他们锐意进取又沉稳持重。自上任以来，在全国大力普及教育，不仅为每一座城镇、乡村建造校舍并配有全套现代化教学设施，且兴建各类专业学院及综合类大学，为国家发展储备人才。这些举措收效显著——迄今为止，日本各大主要城市中的律师、医生、工程师等现代行业已渐趋普及。海内清平，民生富足，一派政通人和之象。

铁路建设方面，神户、横滨和骏河等枢纽港口至内陆的铁路网渐趋完备，现已建成近400英里，其中大部路段由英国工程师督造，未采用国际标准规矩（1435毫米），而选用窄轨制（3英尺6英寸）。日本铁路在轨道细节方面与传统英式铁路相仿，古板而笨重，不似改进后的新式铁路轻便，但胜在坚固耐用，养护得宜。日本的铁路多为国营，鲜少与外企合作。未来随着国内铁路系统的进一步完善，这种局面有望得到改善——外国工程师和承包商的参与，可大幅降低其建设成本。

社情民生方面，举国民众安居乐业，家给人足。尽管生活水平尚难与西方发达国家相较，但依照日本的发展盛势，未来各种现代化设施会益趋完备，城镇面貌也将日新月异。有传言称，在西方文明的冲击下，日本的传统工艺正在衰落，这种说法与事实相去甚远：其一，生存成本有所上升；其二，在各种新式器械的辅助下，传统工艺品的制作流程大幅简化。另外，随着现代教育的普及，工匠们的专业素养将得到进一步提升，可以尝试在创作过程中融入符合西方审美的元素开拓国际市场。故此据我所见，日本传统工艺行业方兴未艾，潜力无限。

放眼寰宇，对任何国家而言，民族发展与文明进步都是历史必然。1854年，佩里准将[38]重访日本时（继黑船事件之后），大和民族的仇外、自满情结尚十分严重。他们拒绝与他国互通有无，竭力抵制外来文明的“入侵”，但终归徒然：西方的蒸汽船和战舰依旧长驱直入，战争与外交手段并用，迫使日本开放通商口岸。随着外贸行业的兴起，西方对日本社会的影响逐渐深化至精神层面。在此背景下，一个进步党派迅速崛起为日本政坛注入新生力量。

当政右翼官员对此十分警觉，一力抱残守缺，阻碍日本的现代化进程。两个党派之间常常爆发激烈的对抗。最终，右翼政党毫无悬念地落败，日本社会由此革故鼎新，重新步入发展正轨。同时，欧洲列强开始联手对日本进行商业入侵，攫取了日本公民的治外法权[39]。

多年来，美国历任驻日公使依循联邦政府的指示，中正自守，从未与他国外交官员沆瀣一气，侵犯日本的国家利益和民族权益。近代以来，美国是首个与日本正式建立外交关系和商业合作的国家，最早承认日本政府的合法性与主权国家地位。目下，各缔约国[40]外交代表正在东京举行会晤，以期达成共识，通过书面形式承认日本的主权国家地位。与会各国皆对日方这一外交诉求的正当性表示认可，议程进展颇为顺利。根据新约内容，缔约国将停止对日本的商业入侵，取缔各自公民在日本境内的治外法权与相应司法机构——领事法庭，并委派本国法官依照日本的司法系统受理相关案件；日本全境统一实行对外开放政策，西方公民享有居留权、财产权及自由贸易权；提高进口商品的关税率。日本目前对所有进口商品统一征收5%的从价关税[41]。这一比例未来有望提升，但依旧保持在合理范围之内，以石油为例，作为美国对日出口的主要商品，纵使现行税率翻两番左右，其利润依然可观。

据本人所考，在铁路建设方面，日本对海外资本及技术人员的需求量较小，但在造桥、蒸汽机车及汽车制造等领域市场潜力巨大，美国的相关企业应把握先机，占据优势。此外，日本在港口建设方面尚缺乏人才。随着日本社会现代化的推进及国民收入水平的提高，加之美日友好的邦交关系，未来两国的贸易往来必将益趋紧密。

此外，日本气候宜人，风景旖旎，国民整洁好客，质朴达礼；东西方文明在这里碰撞、交融，令外国游客眼界大开。美国的观光者若选择从纽约出发、旧金山中转，后乘跨洋渡轮赴日的路线，往返则可少用时7—8周。此航线途径内海，其间景致尤为壮观，令人流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