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大人,您不要紧吧?”
王全忠吓坏了。钦差要是在自己这里有事,那可担待不起啊!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王方愤愤地看着王全忠。
“王全忠,这就是你治理的文登县?”
王全忠满脸惶恐,额头上密密麻麻全是汗珠。
“卑职有罪,卑职有罪……”
王方闭着眼睛。
其实不贪不抢,在如今这个世道,王全忠已经算是一个不错的官了。
圣贤书上说的是一个样子,可现实里又是另一个样子。
何其讽刺!
“州尊,您身子不爽快,咱们还是回去吧。”
王全忠实在不敢再继续往前走了。
他怕再走下去,别说乌纱帽没有了,就连这条命也没有了。
“为什么不往前走。”
王方神情罕见变得凌冽非常。
“道士,往前带路。”
道士带着他们,一直来到一座破庙里。
庙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潮气,几只老鼠窜来窜去。
里面供着一尊佛像,但头已经掉下来了。
东面墙上,铺着一张破席子,上面四五个孩子,全都八九岁大,各个瘦得跟小冻猫子似的,显然营养不良,正在抢一张大饼吃。
看见有外人进来,他们急忙把大饼藏起,然后满眼害怕地看着唯一认识的邋遢道士。
道士神情苦涩。
“州尊,贫道的钱,都用来养他们啦。”
王方心突然抽了一下。
“他们……”
道士语气凝重,摸着身边许太平的脑袋。
“他们都是这些年我收养的孩子。他们的爹娘,大多都只是小农小贩,碰上个天灾人祸,兵荒马乱,就都死啦。我见他们没人养,怪可怜的,就收留了他们。”
王方耳根通红。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之前干了一件多么蠢的事。
他还以为自己多聪明呢。
“请问……”
王方一下噎了喉咙。
“道长如何称呼?”
“贫道姓许,名字么……我自己也忘了。”
他掀起头上道巾的一角,露出一块好大的癞疮。
“他们都叫我许癞,您也这样叫我便是了。”
“许道长,我对不起您。”
阿宝红了眼睛。
“我要知道您是大好人,说什么也不踹您那一脚……”
“许癞,你也是。”
王全忠突然闪到众人面前。
“你怎么不早告诉官府,这些孩子无家可归?本官若是知道了,绝对早就给他们安置妥当了,何至于让他们跟你受苦?你呀,让本官说你什么好。”
身后王方一脸鄙夷。
其实宋朝早就有了针对孤寡老人,孤儿的机构,比如福田院,还有不久之后的居养院。范文正公还自发在苏州设立义庄,用田产收入来救济族内孤寡,贫困者。但是,无论是公家,还是民间自发的慈善机构,都是局限在像东京开封,西京洛阳,这些大地方的,像文登县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恐怕能有个完善的救济制度,都已经是万分难得了。
还是那句话,天庭之外,众生皆如蝼蚁。凡夫俗子,还不如那些贵人们怀中的哈巴狗值钱。
许癞面无表情地看了王全忠一眼,随后对王方稽首道。
“王堂尊公务繁忙,贫道几次上门求访不得见,若非今日沾了州尊的光,贫道恐怕还见不到王堂尊的面。”
“小王大人!您可别听这道士的撺掇……”
王方抬手,制止了王全忠的狡辩。
“阿宝。”
阿宝会意,把背上一柄长剑解下来,双手捧着,王方恭恭敬敬接过,揭下上面的剑套,剑鞘上镶嵌的七颗宝石,十分夺目。
“知道这是什么吗?”
王全忠呼吸急促。
王方神情凝重。
“这是我离京前,官家赐给我的,若有贪墨渎职的官员,可先斩后奏!”
一声先斩后奏,把王全忠的魂都吓飞了,立刻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哀求。
“州尊!州尊!卑职有罪!卑职有罪!您饶了卑职,饶了卑职吧!文登县成现在这样子,也不是卑职能管的啊!”
王方装作勃然大怒,恨不能立刻就杀了王全忠的样子。
“你不能管?难不成还有人牵制你吗?!”
“当然有!当然有!”
王全忠已经失去理智,只要能让他活命,他什么都敢说!
“实不相瞒,这一片贫民窟的百姓,卑职早就知道,只是无法安置他们,怕得罪人……”
“得罪谁?”
王方等的就是王全忠这句话。
“得罪……昌王……”
王方冷冷一笑。
“继续说。”
“是!”
王全忠抓住救命稻草,把自己知道的,一股脑全说出来。
“这一片的百姓,大多都是被抢走田地的小农。登州境内,六成田产,都是归昌王所有的,只是明面上不说罢了。这几年,只要遇上天灾人祸,昌王就会低价买田,或者强给那些小农借粮借钱,利息甚高。百姓还不上钱,就只能卖田卖房子。无田可种,就只能租田去种,成了佃农,不仅要交国家的赋税,还要承担主户的赋税,苦不堪言,最后只有死路一条。就连这些孩子,他们的爹娘,不是在赋役中累死的,就是没粮食饿死的。”
王全忠吞了下口水,后背已经让汗水浸湿。
“前面因为昌王跟百姓抢田,就闹出十几条人命来,当时就有人来打过招呼,说卑职要敢管,就杀了卑职的妻小……卑职不敢管,也怕这些灾民生事,就只能看着他们,让他们老实一些……其实,这个许癞靠一些江湖把戏坑蒙拐骗赚钱,养这些孩子,卑职是知道的。
说句不好听的,卑职这个官当得再糊涂,可在文登县内,任何风吹草动,卑职也都是再清楚不过的。若没有卑职的默许,这个许癞还能在这里逍遥法外吗?
卑职知道的,如今全说出来了,是杀是剐,任凭州尊处置。只求州尊看我一家老小可怜,不要加害他们……”
王全忠说着,一头埋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
良久,一只大手轻轻将他拉起。
王全忠红着眼睛看着王方,脸上还有泥浆。
“州尊,您、您不杀我?”
王方神情有些复杂,轻轻拍着他的肩膀。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念在你还算个清官的份上,我不追究你,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本官要在登州掀起一场大案子,你要为本官前驱,做好了,前面的事一笔勾销。做不好,这柄御赐宝剑,第一个砍的就是你的头!”
此时王方在王全忠眼中,那就是重生父母,再造恩人一样的存在,身上都闪烁着神光。
别说办事了,就是把这条命给他都行!
“州尊您只管吩咐,卑职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先不急。”
王方扭头对许癞道。
“许道长,本官还要托你,还有那些孩子一件事。事成之后,自有报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