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拾荒者

天空像是被揉皱的灰幕,厚重的尘埃如浑浊的絮状物悬浮其中,将光线绞碎成细微的银丝。这些微弱的光艰难地穿透尘埃层,只能勉强勾勒出模糊的轮廓,在地面投下影影绰绰的暗影。

自打程哲记事起,世界便一直笼罩在这层挥之不去的灰雾中。

目之所及,皆是荒芜,断壁残垣在尘埃中若隐若现,像是远古巨兽的残骸,诉说着曾经的繁华。开裂的混凝土缝隙里,连顽强的野草都不见踪迹,只有细小的尘埃在风中打着旋儿。

他家里那张贴在斑驳墙壁上的旧海报,早已褪色发脆,边缘卷翘,却仍是他对另一个世界的唯一想象。

海报上,挺拔的绿色树木直冲云霄,叶片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树冠如伞,在湛蓝的天空下投下一片清凉的荫蔽,那样鲜明的色彩,与如今单调灰暗的世界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听说上城区现在还有绿色的树。这个消息像一粒火种,在程哲心底燃起微弱的希望。他常常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际,想象着那里绿意盎然的景象。

隔壁瞎了只眼睛的老头总爱坐在门口的破椅子上,一只浑浊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虚空,另一只空洞的眼窝被灰尘填满。他总是絮絮叨叨地吹着牛,讲述着那些在程哲看来荒诞不经的故事。

“以前的天上,星星多得数不清!”老头干瘪的嘴唇翕动着,枯树枝般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像撒在黑丝绒上的碎钻,一闪一闪的,银河就横在头顶,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地上到处都是绿树,一眼望不到头的森林,树叶沙沙响,还有各种鸟儿叽叽喳喳。”老头沉浸在回忆里,脸上浮现出幸福的笑容,“海洋,那可是真正的奇观,蓝色的海水一眼望不到边,浪花翻涌,咸咸的海风能把人的心都吹得透亮。”

“一年有四季,春天万物复苏,到处是花的香气;夏天热得恨不得跳进河里,可晚上有清凉的晚风;秋天树叶变得五颜六色,果实挂满枝头;冬天会下雪,白花花的雪把世界盖得严严实实,我们就在雪地里打雪仗。”

每当有人问他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瞎胡子都会眯起那只仅存的眼睛,布满皱纹的手摩挲着杂乱的胡子,慢悠悠地说:“那是我小时候的事情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怀念,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仿佛那些美好的景象只能永远停留在过去,再也回不来了。

瞎胡子在程哲印象里是个怪人,枯瘦的手指总是会在那半个柜子下面摸索良久。

掏出个大瓶子,颤抖着拧开瓶盖。

浑浊的水是从楼底积水潭舀来的,沉淀着淤泥,

两种液体交融的瞬间,泛起细密泡沫,散发出更浓烈的腥气。

仰头灌下大半瓶混合液后,瞎胡子剧烈咳嗽起来。

他会突然掀翻身边的破木桌,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低吼:“都是假的!全是骗人的!”

枯槁的手掌疯狂撕扯着墙上残缺的星空海报,指甲深深抠进墙皮,“星星明明还在!海洋还在!他们把世界藏起来了!藏起来了!”

他跌跌撞撞扑到窗边,浑浊的独眼几乎贴在玻璃上,对着虚空嘶吼:“你们看啊!看那些光!那是银河!是太阳!”

布满老茧的拳头指着天空。

“我没疯!我小时候见过!见过!”沙哑的喊声穿透灰雾,在死寂的废墟间回荡,又很快被吞噬在浓稠的尘埃里。

木板在地上发出的摩擦声,程哲裹着散发霉味的薄毯翻了个身,半梦半醒间还在抓着梦里那袋发霉的压缩饼干。

卢凯踹开挡在门口的破纸箱,潮湿的霉味混着汗酸气扑面而来,“程哲,程哲!别睡了!”

卢凯一把挂在门口的破塑料布,指甲缝里还沾着今早翻垃圾堆蹭到的机油。他胸前挂着的铁皮水壶随着动作叮当作响,这是他最值钱的家当。

程哲被冷得打了个哆嗦,睁眼瞪着半块天空。“又不是没睡过更冷的天。”

他嘟囔着坐起身,关节发出咔咔的声响,常年弯腰翻捡垃圾让他的背有些佝偻。

卢凯蹲在床边,从裤兜里掏出半块发黑的馒头,这是他今天的早饭。

“听说了吗,G5镇那边,今天下午有大人物要来,挑选拾荒者去下城区!”

他说话时馒头屑不断从嘴角掉落,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已经看到了下城区的繁华景象。

程哲夺过馒头,咬下硬邦邦的一块,碎屑扎得牙龈生疼。“怎么,你要去?你觉得咱们这些捡破烂的能被选上?”

他瞥了眼卢凯一身污秽的衣服,膝盖处磨得透亮,裤脚还缠着半截生锈的铁丝,那是昨天在拾荒的时候被勾住留下的。

卢凯突然扑过来,身上酸臭的气息几乎将程哲淹没。那是混合着腐烂塑料、变质食物和人体汗味的刺鼻味道,熏得人眼睛发酸。

他用指甲狠狠抠着木板上凸起的木刺,木屑簌簌落在两人之间的破布上:“你知道下城区吗?人家吃的压缩饼干是包装的!不像咱们在垃圾场翻出来的,里面全是蛆虫!咱们捡三个月垃圾,都换不来半袋没掺沙子的面粉!”

说到激动处,他的喉结剧烈滚动,仿佛吞咽着下城区的空气、

“他们住的可是帐篷!还有防虫网!不用再担心半夜老鼠啃脚趾头!”

程哲伸手捏起落在布满补丁的衣襟上的馒头屑,小心翼翼地填进嘴里,仿佛那是世间难得的美味。他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干裂的嘴唇抿成一条线,眼神里满是对现实的无奈。

“你真觉得我们这些捡垃圾的能选上?别开玩笑了。”

话语里带着对命运的自嘲和认命。

卢凯猛地站起身,带得脚下的破塑料布哗啦作响,扬起一阵裹挟着灰尘和垃圾碎屑的气浪。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眼睛里燃烧着不甘的火焰,“总得试试吧!我不想再每天靠捡垃圾活着了!”

话音未落,阴影扭曲,一张干巴枯黄的脸从门缝探进来,宛如从地狱爬出的幽灵。

瞎胡子乱蓬蓬的胡子上还沾着不明的污渍,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他瘦骨嶙峋的手指紧紧攥着那只从不离身的玻璃瓶,瓶中的液体正咕嘟咕嘟冒着诡异的气泡,散发着刺鼻的味道。

瞎胡子歪斜着脑袋,喉结上下滚动,对着瓶口猛灌一口,喉间发出如同夜枭般的怪笑。

他踉跄着撞进屋内,身上的气味比垃圾场发酵的腐肉还要难闻。

“不能去!不能去啊——是阴谋,是骗人的!”沙哑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充满了恐惧和警告,可颤抖的双手却又在无意识地摸索着玻璃瓶,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你这好家伙,就会唬人!出去出去。”他虚晃着拳头逼近

瞎胡子歪着脑袋怪笑,缺了半颗的门牙在泛着青光,怪笑着跑出去了。

待脚步声彻底消散,卢凯踹开脚边的铁皮,脆响惊得远处野狗呜咽。

“就当陪我一次嘛。”

“不去。”

卢凯咬咬牙,“我把我的宝贝水壶给你。”似乎不放心,“你不是惦记我那包糖吗?也给你!!!”

程哲嘴角不经意一笑,“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