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月洒在西封城的墙楼上,血迹斑斑但依旧不减银亮的铠甲预示着这里经历过血战。
甲士们警惕地盯着离城楼不远处的敌营,那里是传说中野蛮和血腥并存的种族——西涕蛮族的聚集地。
听到轻微的脚步声传来,佰长姜居转过身,右手握拳,带动手臂弯曲平放胸前,迅速地行了一个军礼。
“将军。”行完军礼后的姜居立即脱口而出。
来人粗眉最为明显,仿佛奔放出无穷战意。同时身着只有将军可以穿戴的黑色甲胄和虎纹披风,显得威风凛凛。
腿甲内裤腿早已出现破损,近看血渍非常明显。显然,这位将军在白日的战斗中受了伤。
魏伯烈略微颔首,目光看向前方西涕蛮的营地——灯火通明,站在城楼上还能看到一些身影在火光中摇曳,似乎是在歌舞。
姜居也跟随着看向那处火光摇曳,但想到白日时的战斗,自己麾下的士卒被那些涕蛮们杀害的惨状,心里无比沉痛,看向那处火光的眼神变得更为犀利。
片刻后,魏伯烈看向江居,命令道:“姜佰长,带上你的人和崇元作的人换防。”
听到此话,姜居突然想起前任守城将军龙祝的遗言:臣炬误军,坛人误国。不难想到的是,臣炬指武威大将军崇臣炬;至于坛人,姜居猜想也许是丞相高宸,因为高宸是坛州人氏。碍于其相位,再加上顾及影响,龙祝将军可能生前也不好多言。
而眼前这位魏将军口中的崇元作,是名副其实的公子哥,即崇臣炬的幼子。
“禀将军,崇小将军于今日战斗中受伤,不便守夜,还是让下官续守此处吧。”对于将军的换防安排,姜居略显焦虑。不想将夜间城防交给一个公子哥,但违背军令也绝非可行之法,只好硬着头皮说出了个理由。
哪怕在姜居看来这是个公子哥,但却是个实打实的辅将官位,故而尊称其为“崇小将军”倒不会授人以柄。
至于受伤,即便白日里未见到这位崇小将军上城楼搏杀,但说受伤挂彩了,似也不会引起多疑。
然而魏伯烈并不知道姜居心中所想,一心命令姜居撤出城头,由崇元作驻防。
姜居无奈,只好率队走下城楼,奔赴城营休整。
五日后,西封城失守的消息经飞鸽传回王城,朝堂骇然。
西封城距离王都约城仅七十里,两城之间仅是坦途平原,无一城池要塞。这意味着西封城的丢失,会使王都约城直接暴露在西涕蛮的视野之中。
约城,夜幕降临南洪街。
一队红装鱼鳞服的带刀甲士从江府漫步而出,队伍里的人们脸上挂满笑容。
南洪街在整个王都约城都是赫赫有名的存在。只因此处是南边各州官员赴京觐见的必经之路。随行商贾云集,在这里开办商市,贸易极其发达。也因此,是那些人捞油水最好不过的地方。
“要问世间生死距,便答人间七十里。”后世著名诗人江明宴的诗便是对此时此刻约城和西封城两地间“天堂”和“地狱”的生动对比写照。
白日里红灯笼挂在街旁,阳光正好;夜晚的南洪街也是热闹非凡,到处张灯结彩。
从天上往下看,南洪街的灯光是王都第三亮的地方,仅此于王宫和外城营地。
然而,一缕红衣打破了这热闹的夜市。原本熙熙攘攘的夜市顿时变得寂静起来。
红鱼甲士们所过之处,路旁百姓们低头不敢直视。
见状,甲士们更加肆无忌惮起来。带头的红鱼服甲士更是嚷道:“王上口谕,彻查盗宝贼,隐瞒不报者,格杀勿论。”
闻言,退避的路人们着急忙慌地从身上掏出了些许铜钱,有的还有少许碎银。
带头的甲士踢了那些递铜钱的人一脚,并呵道:“这次先放过你,你若再敢目无法纪作恶多端,本官定斩了你。”
献上铜钱的人纷纷摇头,急忙辩解自己不敢不敢。
张腾送走红鱼卫都尉崇留,转身进门,便关起了门,不想再让这些贪官污吏们扰了庭院清净。
随即向后堂院走去,准备向老爷禀报刚才之事。
自家老爷江溯源,原朝中正二品礼部侍郎,对朝中奸佞甚是反感,不愿与其同流合污。遂称病辞官,回府休养。
若非今日那崇留是王上身边的红人、武威大将军崇臣炬之子,恐怕今日老爷早就将其扫出门了。
思索间,一只手突然搭在肩膀上。
张腾顿时心生惊恐,生怕是崇臣炬遣人行刺杀之举,欲大声呼叫,提醒府丁保护好老爷。但很快耳边传来声音:张叔,是我。
张腾闻声,顿时松了一口气。转过身询问道:“少爷?您,您不是在南苍州吗?”
月光洒在来人脸上,疤痕清晰可见。张腾再次惊出声:“少爷,这?”
江居并未回答,直接问道:“我爹呢?”声音略带疲惫。
“在后堂院休息。”张腾回道。
张腾察觉少爷有急事,不敢耽误,立刻领着江居来到后堂院。
站在门前,江居脚步一停。回想起曾经不顾父亲反对,偷偷跑去战场的情景。七年不见,顿时有点踌躇。
张腾见状,也不禁想起了曾经父子俩因为江居联姻还是参军的出路分歧而渐生矛盾。随即低唤了一声:“老爷。”
而后看了看江居,只觉曾经的少年郎意气风发,却在如今即将面对自己的父亲时眼眸湿润,自觉不便多留,很快转身离去。
江溯源闻声,放下笔,正欲上前开门询问那群“红鱼狗”走了没有,一声夹杂稚嫩和沉重的“爹”在耳畔响起。
江溯源,这位朝中元老,虽年不过半百,但白发依然满头,平日里威严的模样,此时此刻的脸上竟长满了久违的笑,像是曾经没能生出来的笑,迟到了七年后再次长了出来。
江居揉了一下眼睛,理了理脏乱的着装,只觉父亲那严正刻板的模样,不喜此刻自己的装束。顿时有些后悔,刚才应该让张伯叔领自己换套衣裳再来见父亲的。
正思索间,门推开了。
时隔七年未见的父子两人,并未有过多言语。
两人曲腿盘坐在榻上,静静地看着对方。
似是感觉自己已不似年少模样,和父亲对视略有尬意,便率先挪开了目光,低头看向桌案上的纸张。
听到一阵窸窣声,江居察觉是从这位头发花白的老父亲身边发出,便抬头看向父亲,竟发觉此刻这位七年未见的父亲做着七年前自己想做却不敢做的动作——坐在凳子上,全然没有了以前恪守礼教的父亲威严,只有苍苍白发下炯炯有神的双眼流露出的关怀,直觉太过珍贵不敢直面。
从军七年,只为队友的战死沙场流过泪,此时此刻,低头的刹那,却不觉间露出了迟到七年的泪。
自母亲走后,父亲一边安抚年幼的自己一边应对凶险的朝局,心力憔悴自不必多说,自己这个当儿子的却在父亲正值春秋鼎盛时离开了家。
父亲很爱母亲,母亲也给父亲生了一个健康的男孩。只不过男孩非常调皮捣蛋,母亲走后更是经常惹父亲生气。为了逃离这个伤心的地方,逃到了军营,因为母亲说过,那里是成为男子汉大英雄的地方。
可是男孩忘了,母亲还说过,她有你爹,有你,就够了。
江溯源怔了怔,看到臭小子抹泪,立刻恢复起那严肃的模样:“男儿有泪不轻弹。这是十年前就教过你的,怎么还记不住?”
抬起头,看见父亲那严肃但嘴角略微上扬,眼角褶皱的脸,顿时笑了起来。
“老爷子,我,我饿。”江居突然嬉笑地念叨起来,和三日前站在城楼上肃穆的姜佰长全然不同。
“这次就不用先沐浴后用膳了,看你一身破烂样,知道的是我江府的少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从外逃难来的。”江溯源一改平日里言简意赅的习惯,直接开起了玩笑。
江居耸了耸肩,直言道:“这次去了西封城,仗还没打完就被遣散了队伍。”
江居想起五日前,自己带着队伍刚回到营地,还未来得及休整,整个营地就迎来了网上身边的红人,传王诏的专门跑腿官——楚勤。
楚勤尖似的嗓音在江居耳边响起:“王诏。令前护国大将军龙祝麾下驰豹营,就地解散,不得留营,违者斩。”
随着一大群红鱼服甲士们拥簇着楚勤消失在营地众人视线中,哗然声在军营里响起。
阿克台军法规定:营伍十五年一换。
十七世王十三年,江居化名姜居,投入龙祝将军麾下刚建立三年的驰豹营。
初来乍到时,江居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公子哥,但很快便磨砺出龙一身胆气,在战斗中逐渐崭露头角。
七年来,从一名士卒,到管十人的小队长,再到管五十人的大队长,最后到管百人的佰长。只是没有想到,驰豹营的“换”居然提前了五年,而且还不是换,是直接解散。
作为忠于王国的战士,高超的本领非常重要,但还要绝对地服从命令。——阿克台士兵手册第二条。
江居无奈,只能将自身盔甲和武器留下,并将自身七年来的作战经验本交给了龙祝将军麾下的另一个营——鸣鹤营的一个佰长。
“所以,西封的失守,恐怕是有意为之。”江溯源叹了口气,唏嘘道。临战之时,解散军伍,加上朝堂上近来的议和主张占据上风。江溯源隐约感觉不安,心中顿感天下又要不太平了。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
“老爷,少爷,夜膳好了。”张腾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进来,快进来。”江溯源记得儿时自家儿子饿肚子时的模样,和现在摸着肚子发呆的样子别无二致,于是连忙说道。
张腾闻言,推开门,加快脚步,把饭菜端上了桌。
江居见状连忙帮着张叔摆放,疑惑道:“张叔,这么晚了,怎么还送饭来?”
张腾闻言,直接答道:“老爷虽已辞官,但门徒众多,平日里递进府里的书信都会阅览,也就耽误了……”
“老腾啊,先下去休息吧。待会用晚饭后明天再来收拾。”张腾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江溯源抬手打断。
“是,老爷。”张腾知晓老爷思念少爷已久,自觉不好再打扰,连忙退了下去。
“老爷子,小时候你教训我三餐不吃只顾着玩,怎么几年后,你倒跟我小时候一样了?”江居笑意盈盈,但脸色上尽显担忧。
“哈哈哈,谁说我没吃饭了?”江溯源微微摇头,回答道:“我的三餐吃的是圣人饭,喝的是民心水,饱着呢。至于你,肚子都瘪了,赶紧吃饭把你嘴塞住吧。”
江居知晓父亲所谓的“圣人教诲”又开始了,也不再和父亲打趣,低头狼吞虎咽了起来。
只是吃着吃着,却再次泪流了下来。
小时候,爹娘在旁,哄着吃饭,是那个味道,所以不想吃饭。
长大后,没人在旁边,没人哄吃饭,不是那个味道,所以不想吃饭。
现如今,回到家,也没人哄,想吃饭,但没有那个味道了。
还好,爹还在,上人尚在,这个家还没有倒。江溯源看着儿子,顿时觉得儿子受了苦,眼角泛红。心里念道:孩他娘,居儿长大啦。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这是江溯源在礼部理事桌上的一句话。
夜,静悄悄,屋里烛火通明。
江居向父亲说了这些年的往事,父子俩毫无疲惫倦态。似是多年老友,忘年之交。
门外,张腾看着屋里灯火通明,回头看向婢女和家丁们,嘱咐道:“都打起精神,不可让人扰到老爷清净。”
“是。”
“臭小子,你也老大不小了,是时候找个人成家了。”屋里,江溯源面无表情地说道。
听到此话,江居心下了然:七年了,父亲还是要自己去联姻。若是七年前,自己定然是一番抗拒,现如今,老江家香火传承的重任又一次落在了自己肩上,况且天下将乱,下一次回到营地,恐怕就难回来了。思索间,终究是七年前年少轻狂的少年郎低了头。
成家立业,男儿事也。——龙氏家规。
又想起龙祝将军生前说的话,留个念想给自己守护,在沙场上,才能爆发更多的力量。
生怕儿子不愿,江溯源又道:“你想娶谁就娶谁,这一次,我听你娘的,不干涉你的决定。”
江居笑了笑,不愿再让父亲操劳,顿了顿后答道:“我想娶七年前的那个人。”
闻言,江溯源喜笑颜开,连说道:“善,大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