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故人篱下

第三章故人篱下

北畔长街,当年可称天下第一街。

有道是“:

铺金为道,砌玉为灯。

十二楼台映霄汉,三百画廊列云屏。

胡姬踝铃脆,踏乱西山月。

墨客醉笔狂,搅翻北海星。

王孙掷千金,难买美人笑。

商贾倾万斛,曲罢空落英。

琴瑟急弦裂帛,犹压更鼓。

绛纱舞袖翻云,欲夺霞明。

神佛自移人间驻,清冷瑶池白玉京。”

而今却是朽木兽骸横卧街心,青灰瘴雾漫卷天际。提刀莽汉提断刀四处游弋,野狗衔腐肉低吼对峙。白袍少女手牵黑羊穿行街间如游魂,摇曳的铜铃声飘过的刹那,瓦砾堆里骤然睁开幽绿的独目—黑衣怪客正蹲在梁柱间磨着箭簇。

二人驻足于肉铺前,肉案上的血腥与茶香诡异交融。

“老板,三斤精牛肉!”凌晓向屋内招呼,祝梁玨随其身旁。

“肉挂左边自己切,银钱放右边筐里。”声音自暗红色帷幔后传来,顺声望去,檀木桌后斜倚的身影长发垂落肩头,上身赤裸,肌肉紧实,面容却如女子般清秀。此人又手捧着杂书,左手拎着秋色瓷壶,正悠悠往嘴里倒茶。

“可惜我们没英老板您这般精妙刀工。”祝梁玨唇角上扬,轻声浅笑。

男人转头望去,仔细打量,书册倏然坠地,支起腰身,指着二人惊声问道:“玨…这人?这人难道是…晓?”

檐角铜铃无风自动,祝梁玨与凌晓相视一笑。

老板忙掀开沾满油渍的帘布,引请二人入内。

秋色瓷壶倾出琥珀茶汤,血腥气里浮起一缕茶香。

“请!”桂轻吟一声,青瓷茶杯竟兀自旋至二人面前。

“英老板沏的茶可是千金难买呀!”祝梁玨打趣间,已将茶盏捧在掌心。

“桂,”凌晓指尖抚过杯沿“英伯伯近来可好?

“老头子神出鬼没的,年节都见不着一面。倒是你!”英桂笑道“八年浪迹海外,可学到什么厉害剑术?”

“纵有千般武学,又怎及英老板家传的气术和刀法?”凌晓皱眉苦笑,“出海前四年跟随青渊师父一路游历,得知父亲噩耗,便急于赶回,怎料又遇不少意外之事,耽搁四年才踏上归途。”

青渊其人,英桂与祝梁玨也曾见过三两面。据传乃凌凡故友,着一身藏青道袍,持一柄碧绿竹剑,道号青渊居士,却是个金发碧瞳的异域美女。

“说来,远游八载,仍未忘你的喜好”凌晓自怀中取出件物什,掌心微倾间流光暗转,竟是个巴掌大的青铜人偶。光亮掠过时,可见肘部螺旋榫卯暗合周天星轨,膝弯转枢竟带起簌簌清响,连指尖螺纹都与活人指节分毫不差。

英桂眼中逬出喜色,手指灵巧地波动机括、关节,惊叹道:“不愧是远洋手艺,妙极!妙极!”

“知你自幼便喜这器械之术,当年为此不肯刻苦练功可没少吃苦。你爹揍你的场面可真是颐嵩城的一大奇景。”调侃间,凌晓笑意跃然脸上。

祝梁玨银簪轻点茶汤涟漪:“英伯伯他老人家呀,眼里可容不得一粒沙。”

玄刀门门主英季乃上一代武林传奇。英家刀法已扬名于世数百载,传至英季更是将气术修至化境,被尊为气术第一宗师。其人刚烈嫉恶,曾一人力挫坎州六大邪派,令天下邪门歪道闻其名皆股栗。然十二年前骤散玄刀门,自此销声匿迹,举家迁至颐嵩城,于市井中经营起肉铺。

“桂,我们想去拜访老师,可愿同去?”凌晓问道。

“老师近年仍守着半月湖后竹林间的草堂“英桂摘下沾满油性的围裙,”只是自我们以后,他再未收过学生。今日便先歇了这生意,我们一起去吧!”白袍覆身的刹那,屠夫竟变为儒雅书生。

“唉,我这生意啊。”桂不由叹息半声。

“其实,以你这卖法,本就不会有生意吧!”三人相视片刻,遂抚掌大笑。

三人穿过簌簌作响的竹林,竹影渐疏处忽现一方空地,草堂静立中央,篱笆缠着新发紫藤,檐角铜铃随风作响。古松盘根如卧龙卧潭,树下灰袍男人十指拂筝弦,发间银丝随风飘动,粗布衣袖占着松针香。

“有客远来,不胜欣喜。”弦音骤止,三人向男人行礼“老师。”

老师抬眼看向三人,又把目光落在凌晓身上,“数年不见,外表倒无大变化,只是长高了些”言语间,已斟三碗清水,推至三人面前,“但眼神,却变了很多。一路坎坷,着实经历不少吧。”

草堂吱呀,陈设如旧。“确是如您所说”晓接过陶碗,清水涟漪里仿佛晃着立夏时节,十个孩童挤在松荫下临帖,朗朗读书声仿若依旧萦绕在耳。“老师身体可好?”

老师灰布衣襟常沾松针,温文儒雅平易近人。无人知晓其来历、身份、年龄甚至姓名,只知他犹好松树和音律,自称一介山野村夫,识得些字,便教起书来。十二年前晓被父亲领到草堂时,祝梁姐弟、英桂、殷颖儿等已坐于堂中。老师教十个孩童学文习武。十二载岁月,世事变迁,兴衰更替。只有这间草堂,不染尘世,如从前般,一尘不染;只有这个男人,如往日般,不染凡尘,超然物外。

“人生如梦,终化为尘,年事已高,精神不负往昔,幸得身子骨还算硬朗,不必担心。”老师浅浅微笑。

“老师,青渊师父托我将此物交与您。”凌晓双手奉出黄布包裹,“她老人家千叮万嘱,此物关系重大,学生一路不敢离身半步。”

老师抚过包裹褶皱,平静的眼波中闪过一丝涟漪,低声感叹:“愿不负大剑仙与青渊居士这番苦心。”老师指尖摩挲筝面裂痕,“昔日与大剑仙与我闲谈时,曾言平生唯有愧于二人,一是其师天钧子,一是你。你父天资亘古难遇,然心若波涛难驻,未能得道,有负天钧子前辈厚望。而你,虽天资不及你父,却难得心性澄明,大剑仙在世时常提起,望你能送秋水剑回霩虚山,在渊默观中修成大道。”

凌晓五指骤然握紧:“师父,您曾教导我们有所为有所不为,我今次归来,见颐嵩如今这般景象,又岂能弃之不顾再赴中原。”

“天下大势,远非人力可左右。有时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有时则需要顺应天道。”老师淡淡回答。

闻及此言,三人心中各有所思,垂首时,青石板映出影子纠缠如乱麻。

筝声忽起,“人生路远,前路未卜,为师送你们一曲,但求今后万事能不悖本心…”,三人折腰如松乘雪,转身时竹海骤起清风,竹叶飘落。

弦声悠扬,竹影婆娑,三道人影渐融暮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