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又见长安(2)

赵明则与梁景帝的脚步声消失在殿外廊柱间,李俏立刻撑着床榻坐起身,一阵尖锐的眩晕袭来,让她不由得扶住昏沉的额角,心中暗骂:慕容赟那畜生下手竟如此狠辣!做了几十年的金枝玉叶,骤然再尝这等痛楚,真真令人不适。

恰在此时,见夏端着药盏进来,一眼瞧见自家重伤未愈的小公主竟自行坐起,吓得差点摔了药碗。“殿下!”她声音都变了调,“太医千叮万嘱要静养,您怎能……”

李俏抬手,一个简洁的手势便让她噤了声。看着眼前梳着双环髻、尚显青涩的小丫头,李俏心头微涩。这唠叨了一辈子的见夏,前世自己倒在李景安亲兵刀下时,她最后的话语仍是催促自己逃往终南山。如今,她还不是那个令人敬畏的见夏姑姑。

“过来搀着本宫。”李俏吩咐道。见夏一怔,连忙小跑上前,小心翼翼地扶住她手臂,轻声问:“公主可是要去探望清荷姐姐?”

李俏颔首。即便母后已派人看守,她仍悬着心,怕清荷重蹈前世覆辙,寻了短见。

作为李俏的掌事宫女,清荷的住处自然离昭阳正殿长宁宫不远。李俏待下宽厚,自己居长宁正殿,身边得力的宫女便居西配殿长和,清荷便住在长和殿中的呈光阁。

推开呈光阁的门,只见清荷如失了魂的木偶般僵卧在榻上,眼神空洞。直到看清来人是李俏,那死寂的眸子里才骤然掀起波澜。她挣扎着要下榻行礼:“殿下长宁……”

李俏心头一痛,疾步上前将她按回榻上。看着眼前鲜活却了无生气的清荷,再忆及前世赶来时那冰冷的尸身,泪水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

清荷的目光却落在李俏后脑包裹的白布上,急切道:“殿下竟伤得如此之重……”

李俏轻轻拉过她冰凉的手,握在掌心:“本宫无碍。”她凝视着清荷灰败的眸子,字字清晰,“本宫只盼着你,好好的。”

“好好的?”清荷眼中掠过极致的痛苦与恶心,慕容赟那张脸仿佛就在眼前,“殿下……奴婢如今这般,如何还能‘好好的’?”

李俏用力握紧她的手,仿佛要将生机渡给她:“听着,清荷。女子的贞洁,从不在罗裙之下!千百年来,男人造的孽,凭什么要赔上女子的清白、名声,乃至性命?错的不是你!从来都不是!”

清荷浑身剧震,积压的悲愤与屈辱再也抑制不住,扑在李俏肩头放声痛哭:“殿下……奴婢……奴婢给殿下丢人了!”

李俏毫不嫌弃地轻拍她颤抖的背脊:“若本宫嫌你,何至于为你与那畜生以命相搏?”她掏出丝帕,温柔拭去清荷脸上的泪水,扶正她的身子,郑重道:“你记住,从今往后,再没有未央宫的掌事宫女清荷了。”

看着清荷茫然不解的眼神,李俏耐心解释:“慕容赟已被判流放,至于流放路上会不会‘意外’横死,便非人力可控了。本宫已向父皇求得恩典,将你记入宗室河间王一脉,赐封号——宁安县主。”

清荷干裂的嘴唇颤抖着,泪光闪烁:“奴婢……奴婢何德何能……”

李俏靠近她,脸上露出一抹带着深意的、狐狸般的狡黠:“本宫自然也有考量。”

她语气微沉,带上几分冷冽与无奈,“父皇母后共掌权柄,皇兄们已在朝堂立足。唯有本宫,仰赖的不过是那点虚无缥缈的恩宠。若想在朝堂之上立足,便需有实实在在的筹码。清荷——不,庆禾,你愿意帮本宫吗?”

李俏问得直接。若清荷拒绝,她自不会勉强。然而清荷的回答却异常干脆,带着决绝的忠诚:

“无论是与朝臣世家联姻,还是远赴边疆和亲,只要殿下不弃,只要奴婢对殿下尚有用处,奴婢——李庆禾,万死不辞!”只要能留在她的殿下身边,能为她所用,赴汤蹈火,她亦甘之如饴。

李俏指尖抚过李庆禾因绝食而瘦削见骨的颊侧,温声道:“我已请母后放出风声,只道宁安县主此番进京,一为贺母后千秋,二为择选良婿。三月后的赏花宴上,你须得将养得光彩照人,莫教人瞧出半分不妥。”

清荷——不,已是李庆禾了——那双曾灰败的眸子此刻仿佛被点燃,燃起簇簇火焰。她挺直脊背,郑重应诺:“庆禾定不负殿下所望。”

她突然反手紧紧握住李俏的手,那份决绝透过指尖传递而来:“只要是殿下所想所愿,庆禾必倾尽全力,万死不辞。”她目光灼灼,带着初生牛犊般的锐气追问:“想来殿下已有周全之策?这夫婿人选,不知殿下属意何人?”

李俏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昂扬斗志问得一怔。方才所言,本只为安她之心,权宜之计罢了,未曾想她竟如此雷厉风行。

心思电转间,一个名字倏然跃入脑海——“镇北侯长子,傅崇。”

傅敛的庶长兄。

前世,正是因傅崇站错了队,才连累得傅敛身首异处。若能将此人早早收入麾下,傅敛——乃至整个镇北侯府——便多一重保障。

李庆禾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解:“傅小侯爷早已与殿下定下婚约,镇北侯府本已是殿下囊中之物,何须再以庆禾去拉拢?”

她语气急切,带着急于证明价值的渴望:“殿下可还有更紧要的人选?庆禾如今是殿下手中唯一可用的筹码,愿为殿下谋取更大利益!”

李俏顿觉后脑伤口又隐隐作痛起来。

这丫头……该说她什么好……她定了定神,迅速编织出合理的说辞:“傅敛身为嫡子,承袭武勋爵位,自是镇北侯府根基。而傅崇,身为庶长子,却走文官仕途,年纪轻轻,已在朝堂崭露头角,日后定是要开府别居的。”

她声音渐冷,刻意营造出不容置疑的威势:“本宫绝不容许朝堂之上,有任何可能脱离掌控的势力存在。本宫要他傅崇,也必须对本宫——死心塌地。”

她缓缓倾身,逼近李庆禾,目光如淬寒冰,一字一句道:“无论用何种手段,让傅崇对你——死、心、塌、地。”

这刻意释放的冰冷威压,对李庆禾却格外有效。她毫不犹豫地俯身拜下,掷地有声:

“庆禾领命,必不负殿下所托!”

话音尚未在寂静的室内散去,门外便响起了“笃笃”的叩门声,紧接着是见夏谨慎的通禀:“殿下,傅小侯爷在外求见。”

李俏与李庆禾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她起身,轻柔却不容拒绝地将李庆禾按回榻上:“你好生休养,过几日便迁入西配殿的长衿殿。如今你贵为县主,自当移居那处。”李庆禾顺从地点头应下。

李俏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吸入足够的勇气,才扬声道:“请小侯爷前厅稍候,本宫即刻便到。”

她有多久……未曾见过傅敛了?

太久了。

久得……连他清晰的模样,都已在记忆深处模糊成了斑驳的光影。

明明心中渴盼相见已极,此刻立于门前,足下却似生了根,一股“近乡情更怯”的酸涩骤然攫住了心口。

见夏轻轻推开雕花殿门,午后澄澈的天光霎时涌入。光影交界处,端坐于紫檀椅上的身影清晰起来——那正是刚及弱冠的傅敛。

午时的光瀑流泻在他肩头,为他挺拔的身姿镀上一层温润金边。李俏立在门扉的阴影里凝望着他,只觉这一眼,仿佛穿透了前世今生数百载的隔世烟尘。

他身着绯色锦袍,腰间悬着的,正是她在他弱冠礼前夜亲手系上的羊脂玉佩。五官英挺如刀削斧凿,眉宇间惯有的利剑般锋芒,却在触及她身影的瞬间,冰雪消融般化作了三月春水。

“微臣傅敛,见过昭阳殿下。”

那清朗熟悉的嗓音撞入耳膜,李俏魂魄猛地一颤,前世诀别时他染血的低语如惊雷般在心底炸响:

“怀玉,我唯愿你平安。”

“殿下?”见夏轻扯她袖角的力道,将李俏从滔天的回忆中拽回。前世执掌权柄数十年的镇国长公主,早已将情绪的收放锤炼得炉火纯青。眼底翻涌的痛楚瞬间沉入深渊,只余下少女清澈的眸光。

“表哥快请起。”珠玉相击般悦耳的嗓音流淌而出,眉眼弯弯,尽是未谙世事的娇憨。她上前一步,纤纤素手虚虚一扶傅敛的手臂,“表哥怎么得空来了?”

她仰着脸,俏生生地望进他眼底。傅敛心头微动,帝后赐名“俏”字,当真是再贴切不过——丽质天成,落落大方。

傅敛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后脑包裹的素白药纱上,指尖下意识地微蜷,几乎要抬起抚向那碍眼的伤处。然而理智倏然回笼——此刻的他们,尚是恪守君臣之礼、谨遵婚约仪轨的“表兄妹”,绝非能做如此亲昵之举的关系。

那欲抬未抬的手悄然落回身侧,只余下指节在绯色袖袍下绷出隐忍的棱角。他垂眸敛去眼底翻腾的情绪,依礼回话:

“家母今日进宫拜谒皇后娘娘,微臣……听闻公主殿下玉体抱恙,心中实在难安,特斗胆前来探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