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梆子响过很久了，李怀珠仍立在廊下。京城的夜雨不像青槐村那般温柔，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袍角。
“少爷，您还是回屋吧。“老仆撑着油纸伞走过来，“老爷今夜怕是回不来了。“
怀珠望着被雨幕模糊的朱红宫墙方向。自申时宫中急召父亲入宫，至今已过去六个时辰。这样深夜议事实属罕见，除非...
“王伯，今日是什么大日子？“她故意用兄长那种温润的声线问道。
老仆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回少爷，今日是夏至大祭祀。老爷身为太常少卿，本该...“
话未说完，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他。怀珠眯起眼睛，看到一骑快马冲破雨幕停在府门前。马上之人身着禁军服饰，浑身湿透。
“李大人命我传话！“那禁军对门房高声道，“大祭祀出了纰漏，圣上震怒。所有相关官员留宫议事，归期未定！“
怀珠心头一跳。大祭祀乃国家重典，出了纰漏轻则丢官，重则掉头。父亲身为太常少卿，首当其冲。
回到青松院，怀珠点亮烛火，在案几上铺开一张纸。她需要理清思绪——这不仅关乎父亲安危，更关乎她能否以“李玄“的身份在李府立足。
“夏至大祭祀...“她轻声自语，回忆着兄长曾经教她的礼制知识，“祭天于圜丘，祭地于方泽...“
毛笔蘸墨，她在纸上列出大祭祀的主要流程：迎神、奠玉帛、进俎、初献、亚献、终献、撤馔、送神。若其中一环出错，会导致什么后果？
“迎神乐舞出错？“她写下这个可能又划掉。太常寺掌管礼乐，绝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祭品有问题？“她眉头微蹙。今年河南大旱，祭品牲口或许不够肥硕，但也不至于让皇帝震怒。
窗外一道闪电劈过，照亮她突然明悟的面容。她迅速在纸上写下两个字：“祝文“。
——大祭祀的祝文若有差错，尤其是犯了圣讳或写错年号，便是大不敬之罪！
怀珠的手指微微发抖。祝文由太常寺起草，父亲作为少卿必然参与审定。若真如此，轻则革职查办，重则...
“兄长还未歇息？“一个温柔的女声突然从门外传来。
怀珠迅速将写满推演的纸张压在书下：“大妹妹？这么晚了有何要事？“
李萱推门而入，一袭藕荷色罗裙衬得她肤若凝脂。她手中捧着一个食盒，发梢还带着雨水的湿气。
“听闻父亲被留在宫中，想着兄长必定忧心，特地煮了安神汤来。“李萱将食盒放在案几上，目光却扫过桌上隐约露出的纸角。
怀珠不动声色地挪了本书压住：“有劳大妹妹挂心。“
李萱自顾自地坐下，打开食盒取出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兄长猜得出大祭祀出了什么岔子么？“
“为兄离京多年，对朝中事务生疏了。“怀珠接过汤碗，却不急着喝。
李萱轻笑：“兄长过谦了。当年您在京城可是有名的神童，十二岁就能背诵《周礼》全篇。“她突然压低声音，“我听闻，是祝文出了问题。“
怀珠心头一震，面上却不显：“大妹妹从何处听来？“
“裴家派人送的信。“李萱从袖中取出一封烫金帖子，“云岫哥哥说，他父亲也被留在宫中了。“
怀珠这才明白李萱深夜造访的真正目的。裴云岫——李萱的未婚夫，户部尚书裴琰之独子。
“裴公子有何指教？“怀珠保持着兄长的儒雅语调。
李萱将帖子推到她面前：“明日裴府举办流水曲觞会，云岫哥哥特意邀请兄长赴宴。“她眼中闪过一丝揶揄，“说是久闻李家大公子才名，想亲眼见识见识。“
怀珠听出了话中的刺。就一晚的准备时间傻子都看得出来这裴云岫就是故意想让她出丑。在李家三姐妹眼中，“李玄“不过是个在乡野荒废了七年的粗鄙之人，哪配得上什么才名？
“裴公子盛情，却之不恭。“怀珠淡然应下，心中却警铃大作。这种文人雅集最是危险，一言一行都可能暴露她的伪装。
李萱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又故作关切道：“兄长离京多年，怕是不知道如今京城时兴什么。不如我让云岫哥哥送几本时文集子来？“
“不必麻烦。“怀珠微微一笑，“乡野虽陋，倒也没荒废了读书。“
“是吗？“李萱眨眨眼，“我听闻青槐村连个正经私塾都没有，兄长这些年都是自学？“
怀珠握紧了袖中的拳头。她想起周迟的父亲——那位满腹经纶却只能屈居乡野的周塾师。若非他的悉心教导，她和兄长确实难以维持学业。
“大妹妹消息灵通。“怀珠不卑不亢，“不过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青槐村虽小，也有饱学之士。“
李萱掩唇轻笑：“兄长说笑了。乡野村夫，能读过《三字经》就算不错了，哪称得上什么饱学之士？“她起身整理裙裾，“三日后我来接兄长一同赴宴。云岫哥哥请了不少名门公子，兄长可要...好好准备。“
最后一句话说得意味深长。怀珠明白，这场宴会就是李萱和裴云岫设下的局，等着看“李玄“出丑。
送走李萱，怀珠回到案前，发现那张写满推演的纸张不见了。她心头一凛——定是李萱趁她不备时顺走了。
“好一招打草惊蛇。“怀珠冷笑。李萱故意透露祝文出错的消息，就是想看她如何反应。现在那张纸恐怕已经落在郑氏手中。
雨声渐歇，东方泛起鱼肚白。怀珠推开窗，深吸一口晨间清新的空气。父亲一夜未归，情况恐怕不妙。而三日后的裴府之约，更是危机四伏。
她走回书案，从暗格中取出一本手抄诗集——这是兄长在青槐村时亲手所抄，收录了历代名家咏物诗。翻开扉页，上面是兄长工整的字迹：“怀珠妹惠存。习诗如习剑，重在悟其神而非记其形。“
怀珠轻抚那些字迹，仿佛能透过纸背触摸到兄长温厚的手掌。三日后那场鸿门宴，她必须赢。不仅要赢，还要赢得漂亮，让那些看不起“乡野之人“的权贵子弟无地自容。
“阿兄，借我你的才学一用。“她低声呢喃，开始背诵诗集里的每一首诗。
晨光透过窗纱照进来，落在她挺直的脊背上。
而在李府最高的阁楼上，郑氏正对着晨光查看那张写满推演的纸张，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